妹子,嫁人了吗?没有?我以一个过来人的体验奉劝你,嫁人别嫁姐妹兄弟多的老公。尤其是农村奋斗杀入城市的那种人。为什么?操心事多呗!等你结了婚就知道老公杀入城市,那是他们家从农村到达城市彼岸的一条船。或者说是为他家铺开的一张人际关系网,后面是兄弟姐妹叔叔大爷,七大姑八大姨……,大部队的人等着承载。什么介绍工作呀,处理纠纷呀,孩子上学啦等等好多事。好像你嫁的不是老公而是国家主[xi]、市委书记。随便什么事都能办,随便什么部门都有熟人,简直是有通天的本领。这还不是主要的,唉—,怎么说呢?操心吧。
这不,我这个妇科医生下班回到家,脚不沾地忙活一阵,灶上的火还烧着。客厅里的电话嘟嘟响了,铃声急促地,一付你不接我不住声的架势。我顾不得擦干手,抓起电话。那端立即传来公公瓮声瓮气声:大良哪?
他还没下班。我说。心有不快,习惯性地猜测又来“命令”了。这时门口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老公回来了。我连忙改口对公公说:他回来了。朝门口喊:大良,电话!大良不紧不慢地换拖鞋,问谁?我没好气地说:你老子!吧嗒把电话撂在小几上。凭直觉,这是个有事的电话,秋忙季节打来一定很急。
大良家兄妹四人,上有两个哥哥莫大仓莫大满,下有小妹莫小梅。大良是莫家用推土机上推祖宗三代,近推五支出的惟一的一位大学生,且在某局当着那么不大不小的官。对他们莫家,——那个叫莫家崖的小山村来说就是大官,不差起国家主[xi]管用。外人不敢说,光莫家吧,大仓安排在了一个厂子看大门,大满两口子硬是插进了某单位成了正式职工。小梅一家投奔到亲戚那在日照海边做海鲜生意,大良不时地罩着。婆婆早亡,公公一人在家守着老屋,放养一群羊。其实,我不是那种蛮横的城里媳妇,也劝大良接公公来城里养老。可公公在我家住了不到三天就回家去。说受不了一人在家,整天趴在阳台上,瞅日头过日子。回家放他的羊去了。回家归回家,公公多年养就的习惯,家中的事总跟大良商榷、拿主意。好像大良是老大似的。
果然不出所料,爷俩在电话里没聊几句,我就从大良的脸上瞅出了事,耳尖地听到他们提小梅的名字。心就悠悠地傻想。电话很长,接完电话,老公的脸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平日视如明珠宝贝的女儿贝贝搂抱他脖子亲吻,叫老爸,他只是敷衍地喔一声,兀自沉思。吃饭时说话有一答无一答的。——这是一个掀起大良烦恼的电话。
吃完饭,大良换鞋穿外套。我追上来问:回家?
大良说:嗯。疑惑地望着我,好像在问:咦!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家的事瞒不住我。——迟早的事!
我和大良是在参加我的同事(大良高中时的同学)陈刚的婚礼上认识的。一张桌子吃饭,互不熟识,吃完饭各奔东西。出了酒楼的门,一阵凉风吹来,我打了个喷嚏,大良关切地问:你是不是感冒了?听了他的话,心里很受用,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说:有点,这几天老是怕冷。
第二天,大良打着找同学的幌子来看我。巧的是我真的感冒了,正眼泪鼻涕地上班难受。他有了一次继续表现让我感动的机会。后来,他干脆撇开同学直接来找我。不管妇科不妇科的男人止步的警示。
那夜,月朦胧,灯朦胧。大良靠在一棵柳树下,支支吾吾地说:我想请你去我家过仲秋节,——小梅烙了月饼叫你去尝……。又是小梅,和大良恋爱时间不短,他提的最多的人是小梅。说小梅长到一米六三了;小梅会包水饺;小梅摊的煎饼又香又薄的;小梅会缝棉衣……。没见过小梅,先体味到了大良对小梅的那份像母亲一样的依恋情怀。我扯一把冬青叶扔出去,没好气地说:到你家过仲秋节?凭什么?——大良,这算是你的求婚吗?一阵数落。大良红着脸直挠头。我不忍心再抢白他,说去不去我说了不算,得问我妈。我妈见过大良,说去吧。算是认了女婿。其实,我很向往他的家乡,他说那里很美。
去过大良家一次,想到了一个词:穷乡僻壤。说好是四点半的客车,等啊等到六点才等到去他家那个乡唯一次班车。车辆似是要报费的车,破旧、脏,四面的窗子跑起来哗啦啦响。客人廖少,开出车站在城里转悠了几圈又拾上三五个乘客才开出城。车在砂土路上颠簸绕山划着s线,一会擦树梢,一会贴崖壁,老牛似地咯吱了二个小时才费劲地闷响一声停住。
到了。大良说。他站起来找行李,像我发现了山涯处的一簇山菊花样咋呼,朝车外招手:小梅,小梅我们在这儿。
车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三哥——。
哎——。几个青年在车箱里齐声答应,得意地笑。他们占偏易的结果就是挨了一通骂,没人敢吱声承认是自己答应了。
好泼辣的小妹!结实的身子,红黑的脸庞,头顶黄发梢。小梅带着一种山村气息扑面而来,喜滋滋地迎向紧随大良身后的我:三嫂。
我一愣,明白是叫我,脸倏地红了。心想俺还没过门呢,成不成还不一定哩!
大良说:这是我妹子,小梅。
小梅的脸更红。她和大良相貌是那么地相似,大大的眼,粗黑的眉,丰厚嘴唇。等到见到莫家的人,老少竟像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这是他们家族遗传特征。
我问:早来了?
没等多长时间。
小梅声音响亮。拎起大包小包往自己的身上揽,她说你们路上累了,我来。
小梅是步行从家里来乡里接我们的。因急着要见我,她吃了中午饭就下山来。结果来早了,等了一个下午直等到太阳贴西山。喜悦写在她的脸上,她说:走,回家去。
我这才明白过来,还要步行一段路才能到家。家在哪?远处是山峦重重,树影层层的。小梅手指处,一抹晚霞中的村庄落在半山腰,高低错落。余辉撒在青瓦顶上,炊烟袅袅,依稀能瞧见白羊的影子。那个大良的家,叫莫家崖的小山村似是一幅山水画,充满诱惑力。
我说:远吗?
小梅背着一身的包,脚下轻快,说:不远,五里路。
大良的目光离不开小梅,说:庄稼收得咋样了?
小梅说:快了,黄豆和玉米早收好了。麦子没种。
小梅的声音脆得落在河里激起水波,小鱼欢快地跳。笑声咯咯如鸡,惊起草丛小鸟扎飞。
小梅说:咱家的羊又下了一窝糕。三个哩!头回这么多。大高兴,听说你们来,一宿没睡好。
顺着河道边的弯曲砂石路走,那幅画一会清晰,一会隐没在了山后。走一程山,过一程水。山花采了一把又逢一簇,脚下却是越走越沉。
小梅说:三嫂,快到家了。看,有梧桐树的那院。
顺着小梅手指望去,家在哪儿?天!还在半山腰。我们只不过是到了村前,还要顺着劈开的山路爬上去才能到家。家家门里栽有梧桐树,到底哪棵是婆家的?分不清。
小梅说有分杈的那棵是她家的。破败的院墙,破败的草屋,一棵约有一搂抱粗的梧桐树笼罩在傍晚微明的月光下。屋里坐着大哥大嫂和大良的父亲,灯光昏黄。老人见到我们,慌张地站起说来了?寒暄一阵。我的到来给他们原本见面的亲近增加了局促,空气里笼罩着紧张不安。客气地吃饭。没有多少话说,和他们打声招呼上床睡觉。小梅什么时候睡的我都不知道。
我睡着,做着梦。梦里是山花。一个梳理着短发的中年妇女笑着走来,脚下轻轻地无声息。她坐到我的床前,盯住我瞅一会,拾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摩擦着。我惊醒,坐起问:你是谁?
她笑笑说:我是你娘。
她的脸胖乎乎的很白,穿着碎花的布褂。我说:你不是,我不认识你。
她说:我是你的婆婆呀!
我说:你是大良的娘?
仔细地看,似有大良的相貌,却又不像。两人聊一会,我突然想起大良的娘早死了?心内惊恐。
她说:别怕,我来看看你就走。以后大良和小梅就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她们啊!
我说:嗯。
她好像有点不舍得离开,拉着我的手叮嘱:就数小梅小,不懂事,你多操心——。
嫂子,嫂子吃饭啦。小梅摇晃着我说。
才知是梦一场。想想梦中的事,怪怪地。说与他们听,全家人愕然。
公公说:是孩他娘,她托梦给你来了。
小梅的大姑是本村人,她听到我描述婆婆模样,眼睛湿湿地,说:没错,是大嫂。你们俩有缘哪!刚来就梦到她。这么多年了我一回也没梦到过。她说婆婆死的时候穿的正是我说的那件碎花小褂。
这也许真的是缘分。
大良说小梅就像是他的娘一样。
大良的母亲从年轻时就得了糖尿病。有了大良以后,村里的老中医说她不能再要孩子了,不然会要了她的命。大良的母亲不听劝阻,说是想再生个闺女,好在跟前支使,泼着命生下了小梅。母亲的肾衰竭,腿疼得下不了地。小梅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在母亲的调教下,七岁学做饭,八岁摊煎饼,十岁就能缝老少的棉衣。母亲想送她读几年的书,小梅偎依在母亲的怀里,脆生生地说:不!我要当家,——替娘!小梅承担起一个母亲该做的所有家务事,喂养牲畜,下地劳动,勾花贴补家用。在母亲瘫痪在床的那些日子里,小梅侍候在跟前端屎尿。把煎饼叠得整整齐齐地,炒上咸菜给大良上学。
母亲是小梅侍候舒坦走的。
站在大良家的院里,呼吸着新鲜空气,有一股淡淡的花香飘荡着,能清晰地望见对面的山上风吹树枝摇动。薄雾在朝霞映照下吻着山尖,如纱升腾,一株松树张着苍枝弯向天空,扎根在石缝之中。和它并蒂开着的一抹黄色是什么?小梅说那是一簇山菊花。花让树更雄壮,树让花显得更娇俏。公公说要是在杜鹃花开的季节,还能看到红花哩!有杜鹃花的地方定有松树。我惊叹,想起了陶渊明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名句。南山就在眼前,正是采菊的好时节,我甚至于闻到了菊花晒干后做成菊花茶、枕头香香的味。
公公说:小梅,你就别上坡了。和你嫂子上山,采菊花。
换上小梅的鞋,我和小梅上山。
莫家崖是个不大的村子,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家家是石墙、石院、石径,门前房后一道深沟。没有像样的街道,石径沟沟坎坎地,不小心还会踩到牲畜的粪便。站在小阶上,能望见他们院里突兀的小石块。一条小溪,我想大概它就是江河的源头跳跃着穿过小村。小梅说:三嫂,晚上和你出来摸蟹子。秋天它皮软,好吃。我微微笑,大良的童年一定丰富多彩。
小梅的兴致很高,逢人就说:这是我三嫂子。好像我给她家带来无限的荣耀似的。
也难怪,自从大良上大学给莫家带来了几年的荣耀之后,很久没显脸了。大仓娶亲后莫家多年没进女人。看人家走远忍不住回头打量我这城里来的媳妇,小梅还啧啧不休地向人家显摆:我三嫂也是大学生。当大夫,会看病。
走到一户人家,她趴在墙头上朝里喊:兴兰,高兴兰。
猜想应叫高兴兰的女孩蓬着头从屋子里出来,眯缝着眼望向我们。
小梅向她介绍我说:兴兰,我三嫂。
她“哦”了一声,脸先红了。也许是我看到了让她难堪的一面,自己没收拾利落,天井里有鸡粪便,地上有杂草屑。听到我们说话,从屋里抻出一个青年的头,望望我们脸一红缩了回去。
她的弟弟高兴全。他就这样,像娘们。小梅当着高兴兰的面对我说。
高兴兰说:上哪?
小梅说:上山,你去不?
高兴兰说:梳完头去。这算是答应了。
小梅催促说:快点。
三人一块上山,高兴兰是那种很少说话的女子,黑脸庞,黄头发。和小梅很合得来,默默听她唠叨。
小梅在人前显摆她三嫂的结果就是当我们采了菊花回到家,莫家院里站了不少来看大良媳妇的人。屋里坐满人闹哄哄的,找不到板凳就站着聊。且这些人有增无减,来了走,走了来。公公好像很长脸,乐此不疲地在院里支一只黑壶,害狼烟地烧水,泡茶,续水,递烟,和来客寒暄。自豪地说:嗯,老三家是大夫。
嘿——,我这没过门就成了老三家!后来才知上大良的套。按他们农村人的习俗,不管你订婚不订婚的,领回家的女人就是人家的媳妇。
人家得了公公的确认,捋起袖子就让我瞧,说侄媳妇你给我看看我这胳膊上长什么?一到夏天就犯,痒痒难受。
大良也不好说什么?我红着脸,硬着头皮给人家看病。好歹见多识广,毕业的第一年实习时曾在乡镇医院的综合门诊呆过,多少能应付一阵。我说:您得的这是湿疹。皮肤里的汗水没出来,乍冷乍热地折腾着了。我问是不是夏天厉害?
那个叫我侄媳妇的男人说:对,是犯夏天,过秋就好了。
我给开了点西药他去抓。说:其实也有土方子的,夏天少沾凉水,出汗时浸泡在热豆浆里让汗水出够就好了。
一脸的恭敬。人家向公公夸赞说:大学生就是厉害,看得准!
公公得意地把人家递过来的烟卷闻闻夹在耳跟,嘿嘿笑。
一会一个黑脸的汉子抢板凳坐下。几个娘们取笑他说:马虎,你得啥毛病?是不是长了疖子?哈哈。
汉子显得很不自然。生气地说:死娘们的!不能文明点?
女人们笑得更颠:还讲文明,就你?
小梅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间说:不看了,不看了,我嫂子累了。
我说:没事小梅,我不累。
叫马虎的那人笑着说:看人家侄媳妇都没说累,就你!说着伸出手要打小梅的样子。小梅嘴一撅扭头走了,我听见她小声地嘟哝马虎。大概是这人的绰号了。
马虎感染的是串状孢疹病毒。我说这种病要上医院治疗花钱不少,效果不一定好,按农村的办法治就行了。我细心教他土方,他两眼紧盯住我看,盯得我心慌担心他会数出我脸上长的斑点。他说:是的,是的。东街上的刘半仙也是这么说的。我笑,敢情他是来考验我求证方子的。
马虎迟挨着不走。小梅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说:好了!还不走?
马虎不生气:“老犟驴”好福气,两个儿媳妇喽!
小梅真火了:你才是犟驴!放心,我三哥打不了光棍。
我明白了,“犟驴”可能是公公的绰号。我听不出马虎的话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马虎听了小梅的话,脸竟自红了,悻悻而去。后来,小梅说村里人没有不烦气马虎的。他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好闯老婆门子,得了这么个外号。小梅见他看我的样子很生气,说那是贼眼。
我觉得莫家崖的乡亲们很亲切友好,听说我喜欢菊花,亲自采了来抱进院。莫家院里种上了香味,成群的蜜蜂翁叫,和着姑娘媳妇们的笑声。以后和大良成了亲,习惯性地回家带上药箱,备几种针剂和片剂。
我给莫家长脸的同时,也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莫家人凑在屋里吧咂抽着旱烟,愁云密布地。
公公说:隔了你二哥不好哇!
按他们农村人的风俗,儿子大了娶媳妇得一个个地从大的来。小的进了门,大的就不好娶亲了。大良二十六岁,大满二十七岁,婆婆健康时先娶了大儿媳妇。瘫在炕头上,姑娘们上门瞧瞧炕头,打量一圈头也不回地走了。婆婆去世,有说亲的,姑娘托亲戚打听景况,竟相也不相打了退回。大满的亲事就悬在那,成了全家人的心病。听了公公的话,大良心里过意不去,小声说:我们没打算结婚。他说这话时,我站在院落里望着南山崖壁上那棵松树装作没听见,心里好难过。
旱烟劲大,屋里烟雾弥漫。小梅呛得咳嗽,她带着哭腔说:三哥都二十六啦,不结啥时结?
大仓说:你光知道说,闪了你二哥更不好说媳妇!
一阵沉默,只听见吸烟丝声。
小梅说:再找媒人说去。
半天没吭声的大嫂插话说:还找,再找谁?光媒人没十个也有八个了!
大满蹲在地上,愁成个黑倭瓜。
我明天就找媒人给二哥说去,不信就找不着!我听见小梅站起来踢板凳的声音,继而门嗵地一声响。
这一夜,我和小梅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睡不着,不敢用力翻身,怕搅乱了另一颗有心事的心。
第二天,是仲秋节。小梅一早出去,晌午时领回了大良的姑。大姑六十多岁,嫁本村高姓人家,是高兴兰的亲大娘。大姑父弟弟家有一对姐弟,——就是高兴兰、高兴全姐弟俩。姐姐二十五岁,弟弟二十三岁,和莫家兄妹的年龄相仿。小梅的意思是要大姑做媒,她嫁到高家做人家的弟媳,高兴兰嫁到莫家做她二嫂子。——换亲。她的话一出口,得到全家人的反对。
不行!高兴全不行!
一个庄上的人,谁不知他高兴全从小有病?到冬天就犯,天天像拉风箱似的喘。不行!
高家姐姐挨到二十五岁还没找婆家,也是想给弟弟换媳妇的。弟弟的肺不好。人穷困难,身子不好也是困难。
大姑很为难:我不想说这个媒。哥,你说,这一个庄太近不是?屁大的事它能搅个满庄浑。
小梅却是铁了心一般,她列举出那么多的好处来。说高兴全的病不是天天犯,吃点好的就不犯;不出庄好啊,能照应爹,摊煎饼做饭的,农忙时还帮家收容易……
小梅激动得脸红扑扑地,一时我想她是不是暗地里相中了,说不定她们早恋爱上了。
事实上,小梅的举动也给大家造成了假象。
全家人的目光都盯住大良。大良表态不同意。无非是上述理由种种。
高家姐弟,姐姐与大满倒是般配,弟弟配小梅差远了,看身板短小,脸黄瘦,恹恹的是病秧子。
公公不是那种思想封建的老人,他说:这亲做不得,亏了咱家小梅。但他又说儿女大了,你们自己拿主意,我不拦挡。他的话等于没说。
小梅争执不过他们,哭着和大良犟嘴:你说不行就不行啦?
大良也来气,斩钉截铁地说:除了高家,谁都行!
小梅忽地站起来:不是高兴全,谁家愿意换?你说!
大良和小梅两人争竟。大良说:他家的老人身子也了了。
大嫂也是一脸的愁容:这几年没少给大满张罗,也怪,就是成不了。换亲人家也不乐意,不是嫌咱这山,就是嫌咱家穷的。唉!大满淘媒,姻缘不到哇!
大满一声不吭地抽着旱烟,思绪全飘在烟雾里,他不表态,谁也不明了。
小梅执拗地撮合大姑去高家说媒。大姑瞅瞅公公的脸,看看屋里的人,说:这可是大家商量好的啊。走了。
高家住在和莫家相隔两排房子下面,瓦房依山坡而建。站在莫家梧桐树下西望,见大姑进了高家院子,惊起一群创食的鸡。不知怎地,看那院中的拴着的牛蹄下的一堆粪便,我心里是特别地难受。
这一趟,莫家没得到高家人的答复。高家人说不急。大姑很生气,说:哥,你说这是什么事啊?没给个准话。赶上门的媒没法说,高家端架子哩!大姑心向娘家。小梅听了大姑的话,脸上显出着急的神色,恨不得快说成,大满娶,她嫁出去。她像是发疯似的屋里屋外转圈,咣当推开里屋门,倒向床,依在被子上发呆。一会咚咚地,闷声不响地出了院子。
高家姐弟跟在小梅的身后进了院子,那架势像是押着人家来的。进屋坐下,小梅痛快地说:兴兰,咱俩一块勾花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啦,各人的脾气也都摸。你拖拉到现在不找婆家还不是为你弟弟?成哪,你们就点头。不成,也给个痛快话。我是个痛快人,今当着我大姑你大娘咱挑明。
期待的目光齐聚在姐弟俩身上。高家姐弟的脸旋即红了。弟弟更是显得局促不安,手都找不到放的地方,他把目光转向姐姐。姐姐我了解,也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大概是在思考。寻思一会,才默默无言地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高家的父母也是老实巴交的人,儿女同意他们也没意见。
莫家人总觉得好像吃大亏似的,特别是大姑总反复地敲打小梅说:这可是你自己乐意的啊!
小梅不语。如释重复般拉着高兴兰的手亲热地叫嫂子。
那些日子,莫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地。大姑差不多一天一趟娘家跑。高兴兰传话给大姑说我要看着弟弟娶亲才嫁。小梅不傻,她让大姑传话给高家说到时你们反毁咋办?我要看着我二哥娶亲才嫁。按大良家的风俗习惯,一年内是不能一进一出的办公事。大姑来回协调,替双方作保人才定下婚期。十月高兴兰嫁到莫家,开春小梅再嫁到高家。先就大的再就小的,不过分!那年小梅刚满二十岁。
接下来是商量家具。房子是两家早盖好的,且预备了些家具。双方商定嫁妆各家陪送各家的闺女。高兴兰说莫家还缺少写字台。我听了觉得她并不呆,只是少语。莫家说那就按高家屋里的来。直到两家一样的家具摆设、一样的套墙、一样的大门楼、一样的新猪圈才罢。婚后的日子像秋天的果实饱满而充实。两家来往热络,比赛过小日子孝敬老人。高兴全在小梅的调教下脸上有了血色。一年后,大满家添一个男孩。过两年,我和大良结婚有了女儿贝贝。公公在家放他的羊,高兴的时候想上谁家去就上谁家去,都是好酒好菜地接待着。
这几年,大良的官是越做越顺,做到某局的一把手,有车有房子。他尽最大能力替莫家崖的父老乡亲办着实事,甚至于拐几道弯乡亲的事也办。收着他们辛苦的成果小米大白菜的,我们回送自家买的酒肉。小梅跑我家最勤,捎带上她烙的煎饼,给贝贝做的新鞋,和我说着她的心事。小梅无端地叹息人怎么一结婚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说高兴兰聒噪人,架子也大了,不就是养了个儿子嘛!二哥给管得连娘们不如。一次,小梅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三嫂,二嫂骂我是草鸡不会生蛋!
我这才注意到小梅结婚已四年了。
小梅说他二哥下地回来见二嫂没做饭,嘟嚷了几句,她就火了,抄起棍子赶打翻碗的鸡。骂‘不做货的,只吃不下蛋白养你了’!
小庄子,谁家放个屁都能听得见。她的话邻居们都听得明明白白的。
大满抱起孩子笑:嘻嘻,公鸡还下蛋。你让老爷们养个孩子我瞧瞧。
欺负人不是?高兴兰怒气冲冲地跳到院子里骂,指头戳到大满的鼻尖上:你莫家人就会下套子,欺负俺高家人老实。
这话分明是冲着小梅的肚子来的。大满不做声。
……
小梅委屈我难受,我安慰她说:没孩子是时候不到。再说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四年没孩子不定谁有问题呢?咱方便,你和高兴全来做个检查,谁有问题治疗就是。
第二天,小梅果然到城里来做检查,只是高兴全没来。道理我跟她讲不清楚,只好先给她做了。结果小梅很正常。一向泼辣的小梅说起这种事有点忸怩害羞: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我生气,说这关系可大了,想要孩子就得叫他来!高兴全在男性科做了检查,结果吓人一跳。推荐他去省城复查还是那结果:精子量不到1000个,且阳萎。
我的心沉沉地。猜不出小梅这几年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她一个年轻的女人,夜夜守着丈夫,过得是寡妇的日子啊!小梅才哭着说:他那东西硬不起来,射出来的也是清水一滩。我欲哭无泪: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怎么说啊?我哪知道这是病?小梅傻。
回家少不了又吵闹,这回是小梅翻身革命。把高兴兰和高家人骂了个大气不敢喘。这究竟不是个办法,我和大良商量让他们不管是谁到城里来工作。小梅不来,说是要照顾爹。大满一家来城里,有一份工作,两家少吵嚷。吵归吵,小梅还是认命,为高兴全求医问药。那些日子,高家莫家所有的人都在看电视广告,街头上的小报也看,注意有关治疗不孕不育的,甚至治疗前列腺炎的。不管孩子是不是在场,连报纸上的缝也不放过。这样治了一年,再查,他的精子量竟不到500个,完全地阳萎了。
看到太阳落西山,高兴全就慌乱发怵。迟迟不肯上床。小梅的性子急,像擒拿小鸡一样拽他上床。抚爱半天,他的身上炽热心潮澎湃,总算有那么点意思,可那东西就是硬不起来。小梅上火,骂他,喝叱他不中用。高兴全一声不吭听着,回答小梅的只有咳嗽声。骂够了,小梅用脚踢他,叫他滚。他抱起枕头听话地走向小床。
小梅哭。像发疯,哭得夜长长地,烦人。左邻右舍讨厌。
后来,小梅来电话说她们投奔到高兴全的大姑家,在海边做海鲜生意,日子还可以。我们也就放心了。再后来,小梅突然地怀孕,有了孩子。我亲自给接生的,抱着孩子我喜极而啼。也许是高兴全的病治好了,或许是换个环境夫妻俩配合默契,小梅有了怀孕的机会?我的疑问种种。其实,医生也不是全懂。我盯着那个胖乎乎的男婴仔细地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点什么?那怕有一点他家族的眯缝眼也行,但没有!我的心里有一块石头咕咚一声沉到潭底。孩子的五官有小梅相,找不到高兴全半点的遗传特征。我听到高兴兰长长的叹息声。
那孩子不是小梅和高兴全的。
小梅觉得自己连牲口都不如,鸟在树上还成双对地叫,她呢?在家她不像样地过日子,对丈夫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稍不如意就摔盆砸碗,站在院子里哭骂,把小庄搅翻了天。听到她的叫骂声,老少爷们像躲瘟疫咣当关上大门。高家的人更不敢搭腔。
大姑心疼小梅,自责是自己毁了小梅的前程。她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劝小梅说:你们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嘛?生就是!
这话戳到了小梅的心窝子上。上哪生去?她说。她的话像石头,一砸一个水坑,
大姑支招说:窝在家里能生?出去换个地儿兴许能生。说谁谁好几年没有孩子,就是出去闯东北有了,那孩子都上学拉。
哦,不就是下庄谁家嘛。高家人听了大姑的话,寻思透了话里的话,商量几宿,终于决定小梅两口子投奔到亲戚家做生意。——实施借种计划。公公默许了他们的主意,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大良和我。高兴全的身子他是知道的,不指望能治好了,但人脾气还不懒。公公单纯地认为只要他们有了孩子,成长在两口中间,他们的关系也就好,照样过日子。
高兴全的大姑住在海边,小梅投奔他们来。那天,大姑的大儿子赵纪民见到小梅眼睛停留在她的大眼睛上,直到他老婆叫才移开。他吱唔说几年不见,表妹变了。老赵帮着租房子,安顿生意。他本人也是做海产品生意的,认识的人多,属于见多识广一类人。为小梅借种的重任也就落在了老赵的肩上。
老赵领着小梅,乘着夜色去物色人。一路上,小梅羞怯地抬不起头。老赵很为小梅着想,领来的陌生人,小梅看不上,他是不会挑明来意的。这样,挑来挑去的,小梅不是嫌人家长得难看,说生出来的孩子不好,就是嫌人家身子弱,担心和高兴全一样。她总能挑出人家的缺点来。说到底,她是犯别扭,拉不下脸。这来去的路上,都是老赵陪着,老赵成了小梅的主心骨。四十五岁的老赵倾听小梅心事,安慰她委屈的心,跑前跑后地替她买零食,带她熟悉城市的别样风情。
老赵的媳妇小老赵两岁,也算是青梅竹马。上初中时,两人分在了一个班,很要好。初二那年,她窝在宿舍里“生病”。老赵知道了思绪就乱,老师讲的课像是天书。乘着自习他溜进了女生宿舍,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一起生病。这事让老师知道了,学校严肃处理,两人回家。赵家认下了媳妇,抢生了一个女儿,计生部门罚他一万块钱。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
老赵最大的优点就是会做生意,什么样的生意都做。虽不嫌大钱,但万儿八千的经常嫌。最大的爱好是爱女人,爱跟女人胡侃。遇到纯朴实诚的小梅,老赵那份对柔弱女人的爱怜之心油然而生。小梅家的海鲜铺子挨着老赵家的,一般都是老赵出去进货,回来两家均开卖。老赵从外面拉回货,三个人搬运,老赵清点。老赵向自己的媳妇招手示意,一阵嘀咕。老赵的媳妇瞅着高兴全出去,贴在小梅的耳朵跟说:晚上七点,早收拾了去啊!
小梅的脸倏地红了,不敢看老赵的眼。她知道老赵又替她物色了一个男人。每次老赵都通过媳妇传话给小梅,她心就幽幽地。别扭!
高兴全心明镜似的,他盼望小梅早点怀孕有孩子。收摊回家,高兴全烧一大锅温水,拉上租赁小屋的窗帘。小梅裸着身子,露出雪白细腻的胴体。她的脸是山里的太阳晒黑的,身上却是瓷白。
高兴全调好水温,讨好地说:试试凉不?
小梅听了没来由地生气:你不知道试?
高兴全再试,说:好了。
白瓷浴缸是老赵家用剩下的,旧不破。小梅吩咐高兴全说:一会把我的衣服拿进来。
高兴全应着。叮嘱她多泡会,用表哥给的浴液洗。说那有香味能去腥。
小梅不爱搭腔,仔细地搓洗,想象着约会的事。越想分叉越多,理不出个头绪来。头痛!屋子里热气腾腾,蒸着身子红润脸热,心浮燥得很。她朝屋外喊:高兴全,你过来!
咋?
给我搓搓背。
高兴全蹲在浴缸边,轻轻地搓,很仔细。
小梅不高兴:你这是搔痒啊?多少用点力。不中用的货,搓个背也没劲!
高兴全呼哧喘一阵,热气蒸得他嗓子痒痒难受。想咳嗽,咳不出。用劲搓,小梅又嫌疼。
小梅在水中扑腾一阵,忽转身,伸出光裸的两只胳膊圈住高兴全的脖子,醉眼迷离地说:要不,咱再试试?
嗯!高兴全答应着,慌忙又说:不,不,这事和表哥说好了的……
抵不住小梅那勾魂眼光的挑逗,脱了衣服跳进水里。两个赤luo裸的身子似两条链鱼,缠在缸里掀起哗啦啦水声,水溢出流到地上。高兴全的嗓子痒得更难受,浑身炽热澎湃,似是车轮滚滚在前势不可挡,下体就是硬不起来。心内着急,咳嗽声加紧,像条虫子蜷缩在缸边。看他那熊样,小梅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立时没了兴趣,破口大骂不中用的东西!乌龟王八蛋!狠狠地把毛巾摔进浴缸。他一脸的水花与无奈。
海边的灯光亮起来,老赵和小梅走进一家宾馆。老赵低声对小梅说:把头抬起来。别像是被拐卖了似的。
小梅想也是,我怕什么?反正是大家都乐意的事。挺起胸迎着宾馆堂前“欢迎您光临”和服务员的笑脸跟在老赵后边进了电梯。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升到三楼,拐进相同房间中的一间。里面很宽敞,她的心突突地跳,不敢抬头看,脚踏上地毯像踩在棉花跺上虚空。小梅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见老赵说的那个人,她的胆子稍大些,长舒一口气。
老赵说:来小梅,坐到床上来。
小梅问:人呢?
老赵说:不来了。
小梅听了,长出一气说:那咱回家吧。
老赵一把攥住小梅的手:小梅,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小梅说:咱路上说。
老赵手劲大,稍用力小梅脚下不稳,倒进了老赵的怀里。老赵就势抱住小梅的腰,翻身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小梅的身子一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头晕目眩,嘴里发出轻轻地呻吟声。他如泰山压顶般舒服地压在她上面,想到高兴全,他在她上面的时候却是虚无地轻。小梅本能地推老赵。老赵厚实的嘴唇堵住她的嘴,小梅感觉像是要化成水似的弦晕,渴望他的压、吸收。
老赵的气息围绕在小梅耳边,让她欲罢不能。他说:小梅,别去借种了。我爱你,生个我的孩子吧?我身上流的也有高家的血。
小梅呢喃,说:不,不要。身体不听话地渴望他的冒犯,侵入。喜欢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汗烟味。“我爱你”三个字足以让她心醉,飘到天上去。
小梅推老赵:你,你这是干嘛?
老赵不理会,他从小梅的呻吟声里听到她内心的渴望,像是叫春的小猫一样在呼唤他,激起他勃勃雄心。
我爱你,我爱你,我要你!
小梅不悦:再不起来我喊人了!
老赵压得她更实。说:你叫吧,喊破天去。这是什么地方?是情人约会的地方。你不怕丢人就叫去吧!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俩在偷情。——我爱你!一阵热吻。
小梅不再挣扎。理智战胜不了生理上的需求。衣服一点点地由他剥光。
小梅“啊”地一声尖叫。老赵问她这是怎么啦?小梅说:疼。
老赵说:不是有首歌说‘爱上我给你的疼’?来,爱吧。
老赵把这歌词搬来,小梅特佩服他有学问。老赵用手摸小梅的下体,殷红的鲜血在他手上流动,灯光下显着玫瑰色的光。老赵心痛地说:你还是[ch*]女?
啥?小梅问。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
老赵知她不懂,嗫嚅着说:他那东西从没插进过?
小梅不语。心里苦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宝宝苦了你啊!有男人守活寡妇。小梅,我爱你!我会给你幸福。你疼吗?好,我不动你了。
小梅不曾听到过这么顺耳的话,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扑进他胸膛里呜咽。老赵不停地抚摸她,安慰她,身体似火般地燃烧。
小梅在胆战心惊中体验到了一种刺激性快感,他的温柔体贴。这是她从未得到过的,重新回想自己和高兴全的婚姻好比那黄连苦。后悔当初的鲁莽。她期盼着两人约会日子,这成了她每天最重要的事,好像只为这事而活。小梅有孩子,老赵还陪小梅到市里。那时,我还觉得高家的亲戚真不懒。哪曾想到这是他的孩子?记得那次仲秋节回家,我发现小梅似是变了样,具体在哪?说不清楚。她的目光悠悠地,飘忽不定。这是爱情的眼神,她的爱在哪?
小梅把老赵当成她的第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地想一家三口过日子。小梅劝老赵和老婆离婚,自己也离婚。那时老赵正在兴头上,趴在小梅的身上,他举手发誓说离婚!那么地坚决。小梅认了真,不知羞耻地对老赵的老婆说她爱老赵。老赵的老婆张着胖乎乎的脸盯住小梅看了足足有半分钟,当确认这不是玩笑时,扬手打了小梅一耳光子,咬牙切齿骂了她一通。小梅的脸上就多了几道血印子和鱼腥味。这还没完,老赵的老婆大骂她白眼狼。把手中的鱼冻,烂尾朝小梅扔。赵家的两个儿女也参与进来,把小梅逼进市场一角。这天,鱼市超常地热闹,看得她无地自容。
老赵的老婆告诫高兴全要管好自己的老婆,别勾引人家的男人!高兴全吱唔半天才鼓足勇气说:我早就知道了。一向泼辣的小梅把高兴全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叫他往东他不敢向西,哪还敢管?他是身子不硬,心气也不硬了。
赵家宗族人冲进小梅家的出租屋,一阵扫荡。出来时,家里能用的东西不多了。小梅招架不住她们的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三口子狼狈逃回莫家崖。
回家的小梅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想的是老赵,眼前晃动的是老赵的影子。夜晚躺在高兴全的身边,那心就飞到了老赵那儿,想的是她俩约会时的幸福时光。小梅用老赵给买的手机联系,约会,三天两头地见面。
赵家的娘们商量着,能保卫住家庭的唯一办法也只有到莫家崖,找莫家的人算账,让莫家的人管教小梅,甚至于震慑莫家崖,像鬼子一样扫荡莫家。赵家老太太带上全家——除了老赵外,外加要好的宗族亲朋,一行十几口子轰轰烈烈地坐车来到莫家。
公公什么事也不知道。他打开院门,见到赵家母亲有点吃惊,再瞅瞅后面的一群人更是莫名其妙。虽说两家是老亲戚,但平时没公事(嫁娶之类的事)一般不常走动。公公的脸上堆起笑容:大姐来了?啥时候回来的?——还有侄媳妇,这是孙子孙女吧?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听了公公的话也不搭腔,阴沉着脸,指挥家人进门。得了命令的一家人呼啦啦地涌进来,站了一院子。公公被围攻在了中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过来,心里有点打鼓。老太太用拐棍敲击着地面命令家人:快给你大舅、爷爷跪下!求他放过我们。
公公嘴里说着:别,别,有什么事好商量。心想自己也没做错什么事?但不敢理直气壮叫人家站起来。看着赵家人像是训练有素似的扑腾全跪在他面前,弄得他站也不是,扶也不是,腿脚抖瑟。公公说:大姐,使不得。这算啥事?有事商量来。
大舅,看在一家老小的份上给我们一条活路吧。老赵媳妇哭喊着说。不住地磕头作揖,两个孩子适时地哭起来。
这是咋回事?起来,有话屋里说,有话屋里说。公公拉谁也没有听的。
双方僵持着。围了来些看热闹的,指指点点地议论这是怎么了?马虎来晚了没了他站的地方,他跃起坐在莫家的墙头上。
赵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出来抖落小梅那些事。来人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赵家人气愤难平,一付要打杀的气势。马虎听得津津有味,他不相信地问:真事的?小梅的孩子是你家男人的?公公早就气得涨红了脸,威风扫地,昔日孩子们带来的荣耀一扫而光。邻居们的话里似乎也是奚落:啧啧!做出这种事,丢人啊!
大满嫂子拨开人群进来,陪着笑脸给赵家:大姑,屋里坐。大热天的,屋里喝茶!起来,弟妹。她去扶老赵媳妇。也许是真累了,那男人一声吆喝,呼啦啦全进了屋,一阵噼啪响。屋里坐不下的自个找地方坐在院里,有的拆了墙上的石头当院中坐下。墙头上的马虎很显能耐,扔下一块木头。赵家人说声谢谢,接住坐下。大嫂忙活地烧水,端茶。
老太太也敬畏公公的为人,又是娘家人一个庄上。她狠狠地敲打着地面叹气:唉!作孽呀!大兄弟这事你一定得管。日子都没法过了,小梅要我家媳妇离婚呢!
在来莫家崖之前,老太太就劝过儿子,她说小梅没经事,没历练过男人靠不住,心浮着哩!能不能和老赵过到底还很难说,不像自家的媳妇知根知底的。俗话说的好哇,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男人过了四十是一年不如一年。小梅的心难说!现在有钱她和你好,没钱呢?老人盘古论今地一番教育。老赵听了母亲的话就寻思开了,二十岁的男人是奔腾,三十岁的男人是微软,四十岁的男人是松下,五十岁的男人是联想,这是一个朋友发给他的短信息。他也是快成联想的人啦。老赵经的事多,毕竟离婚是大事,说离婚不过是一时兴头上的话。想到这,老赵离婚的念头不再那么地坚决。先做起了缩头乌龟,让老婆孩子们闹去!
公公这才知道小梅借的是亲戚家的种。心里存着对赵家人的感激,这回像是又欠下赵家的人情似的。难受!原来小梅带伤回家不是骑摩托车摔伤,是被赵家人打的。公公坐在板凳上,脸色是由红变白,由白到蜡黄,浑身不住地抖。掏了两次烟袋没掏出来。他嘴里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死丫头!作孽!乱了方寸。
赵家人像是土匪乱扔着屋子里的东西。公公敢怒不敢言,站起来大声吼:小梅,小梅!以前公公要找小梅站在自家的院里吆喝,小梅听到了应声来。听不到小梅的声音,命令烧水的大嫂:叫小梅来!大嫂急急地去,哪有小梅的影子?屋里屋外找不到,就是找到了她也会劝她出去躲藏。小梅吃过赵家的亏,这会早跑到山上躲起来。大嫂回来对公公也是对赵家的人说:小梅下地干活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老赵老婆哭哭啼啼地说:大舅,您一定给我们做主。要不,我们就不走了!
赵家的男人也威胁说:对,不走了!我们就吃住在这了!
又是一阵噼啪乱响。不知摔碎了什么?
公公笑脸赔不是。吩咐大嫂快去预备饭。
大嫂找人搬的救兵大姑来了。大姑朝公公叫声哥,长叹一声。走向赵家老太太说:大姐,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好叫孩子们去接你……
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给大姑好脸,说我没你这样的妹子!
大姑的脸上还是堆着笑:大姐说这话就不对了,不管怎么地我还是你妹,你还是我姐。事情都到了这地步,我是两头一样地轻重,谁也不偏向。都是小梅的不是,不怨我哥。他当老的不知小的事。
老太太说:不是你出的主意?
大姑的脸红了:是,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好心。再说,再说你也想旺娘家吧?出了这种事,外甥(老赵)也有份子。
赵家人不吱声。力争不给话管住小梅,就吃住在莫家。
公公像是被困的狮子在屋里院里转圈。他想立马见到小梅,狠狠地教训她。不,要打断她的腿!
大嫂说:爹,叫大良回来吧?
公公望住媳妇的脸,沉思一会说:叫大良回来?——好,大满大仓都回来。
这事公公觉得真是收拾不了。
大嫂拾起电话,迟疑一会说:爹,还是你打吧。
这等于是给大良下了鸡毛令,出了一道难题。我们放下手头的所有事赶回家。清官难断家务事,处理不好会破坏三个家庭:赵家,小梅家,大满一家。大良见我猜出一切,终于说了实话。把贝贝送到我妈那儿,叫上大哥,二哥一起回家。路上只对他们说家里有事,一路无话。
公公明显地苍老清瘦,七十二岁的人,比我爸还小二岁却像是老十岁。他的羊呢?圈在栏里干嚎叫,连点青草没有。屋里屋外铺通得人找不到站脚地。公公看见儿子像是得了救星,嗫嚅着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大良叫:“大”,老人应声哎,背转身去。
院里有一股鱼腥气味,它在恣意地弥漫,冲击着山里清新的气息。
那些赵家的人,在以前也曾多少得到过大良的帮助。尤其是他们谁家人有病啥的总免不了到医院来,都是我跑前跑后地给找人张罗。碍于这份脸面,他们见了我们还算是客气,收敛蛮横气势,站起来寒暄,让座给我们,倒像他们是主人似的。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滋补品递到老太太手上,说:大姑,这是我和大良的一点心意。本来这几天要去看您的,您来了正好带上省了一趟腿。
大良的大姑也在说和,说大姐这是小孩子的心意,收下,收下。
一时老太太脸上竟有点挂不住,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生气地对大姑说:你不要刀切豆腐两面光。
噎得大姑红着脸半天没吭声。赵家的人目光全盯住老太太。老太太脖子一拧,说:别拿这搪塞我!你们来了也得给个理来。
那是,事归事,亲戚还是亲戚。大良说:这是我媳妇给您买的补品,收下。我们回来也是来解决事情的。
老太太呜呜地哭喊:侄子啊,不是大姑浑,没法过呀!做出这样的事,你说这还叫亲戚吗?
老少又是一阵乍呼。哭哭哭啼啼地。
大良怒吼,说这样能解决问题吗?这事不能说光是小梅的问题,别给脸不要脸。要是还当是亲戚我们商量着来,不当是亲戚就别怪我们反脸!告你们私闯民宅啊!好汉打不出庄,我们莫家不是熊包。老少爷们也不会瞧我们的热闹,真要是打起来,看他们帮谁?
对啊!邻居们也帮腔附和大良吓唬她们。大家全盯着老太太,老太哭一阵,骂一通。拉着大良的手说:大侄子,你是明理的人,就你的话中听,你得给做主。不看别的,你看这一家老小的。呜呜,着实可怜呐!
大良恨不得发誓保证,老太太才罢休,领人走了。但她还是不放心,住在了高家等结果。那些请来的人总算回去了。
刚松了一口气,这边高兴兰扑腾一声坐在了地上。哭诉:你们莫家太欺负人啦,欺负我们家没能人不是?这不是拿我弟弟不当人吗!
这回她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借此数落起莫家的不是,说结婚时分家公公没给他买张锨,分的粗碗不好。小梅的不是更多,待她娘没个媳妇的样,连顿煎饼也不给推……
刚刚散去的人又回来看热闹。这回是窝里斗,豆包炸了皮包不住。
大良说:二嫂你就别掺和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别提了,看我侄都多大了。
大嫂说:你们坐车也累了,歇会罢。伸手去拉她。
高兴兰来了劲:不行!不说话,她们倒觉得俺娘家真没人好欺负!小梅要离婚,俺也散伙。
二嫂这哪跟哪啊?怎么说离就离?小梅和你不一样。不一样在哪我又没法直接说出,再劝道:离婚了孩子怎么办?
提到孩子,她更能了:我不管,她离我们就离。谁要我们是换亲,小梅离了俺家就抽人!
她说着,忽地站起扑向一直沉默的大满一阵扑打:窝囊废,和你有什么过头?走,离婚去。
大满的脸上渗出了血丝,殷红地。
高兴兰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地威胁着公公,公公觉得就像是有人在抢他的孙子一样难受、气愤。他怒吼:离,都离,滚!
院里静悄悄地。大家齐望着公公,公公的脸色蜡黄,身子在摇晃着,像风中的树枝在抖擞。一道如虹的鲜血从他的胸腔里喷薄而出飞溅在地上。爹——,这时大家明白过来,齐声叫着涌向去扶住晕倒的公公。
一场闹剧在公公的发病中暂时中止。
我想公公大概是气火攻心胃出血。听大良说公公以前的胃就不太好,老是在疼。村里的老中医来评了脉,开了几付中药先吃吃看,打消炎的针,等闲时再去城里做检查。
天傍黑,小梅从山上回家,她不敢回自己的家,直接回了娘家。公公见到小梅,气又上来,翻身从炕上爬起,扬手要打她。众人连忙摁住,劝他不值得生气,你还挂着吊瓶哩!公公大骂死丫头!死在外面就是。小梅不敢靠前,藏匿在依墙后。
大仓说小梅你干的好事!小梅顶嘴说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她的眼睛瞟向大满两口子。引得高兴兰回嘴说:当初是谁找我来着?要不是你求着,我们还不换来!不要脸!
后面的三个字声小,大家装作没听见。我想小梅也是,她没答腔。
小梅的孩子依在高兴全的怀里哼哼了一下午,见到小梅伸出小手找抱抱,嘴里喊着妈妈。小梅接过孩子没好气地骂:不中用的东西,连孩子也看不好,脸上抹得能见人吗?
一个不中用的男人听到老婆骂他不中用脸上能挂得住吗?高兴全听了没出声,眼睛在小梅娘俩的身上,说三嫂泡饼干喂饱了。
高兴兰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弟弟怎么就没脾气?她不喜欢小梅的孩子,小声嘟哝:私孩子!
这话小梅不高兴了:放屁!你说谁哪?谁是私孩子?他也是有爹有娘的哪成了私孩子!叫你弟弟生个我看看。不能?哪就少嘟哝!
你骂人啊?小x。
又一阵争吵。
兔崽子们,气死我算了!公公再次爬走要拔吊瓶。
庄里的人在看着莫家,赵家的人在等着莫家。莫家人是各怀心事,草草吃完晚饭,灯下闷头商量。
小梅是铁了心想离婚。高兴全话语不紧不慢:小梅想和谁好我不管,不干活我也不嫌弃她。不离婚。
小梅说:由不得你!我离婚,光要孩子。
高兴兰气得要哭,大骂弟弟是膘子。
高兴全说:那不行!三哥你得说句公道话,这孩子是我的,我要。不服的咱去打官司。
孩子又不是你的,你要他做什?小梅的话像是刀子剜着高兴全的心。
谁说不是我的?他娘的,谁说不是我的拿刀跟我试试看!
孩子哭。屋子里烟雾弥漫。高兴兰不时插话说要离俺也离!
外屋大人在吵,里屋公公躺在炕上生闷气。他想到婆婆,想到她生小梅受的罪,婆婆死后他拉扯一家老小的日子。那时他的母亲还在,生活艰辛,他从没有气馁过,孩子们听话,争气,长大是他的希望。在莫家崖,他也算是了不起的人,受人尊敬。可如今小梅这一闹他算是在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这比什么都重要,在他看来人活就为一张脸。想想小梅,他唯一的女儿,婆婆是那么地疼爱她,他也疼爱有加。这桩婚姻现在看来巴不得能离了好。可这牵扯到大满。唉!离是愁,不离也是愁。小梅可是婆婆心头的一块宝啊!他的体内一阵翻腾,血气上涌,压不住。哇——,他终于吐出来,觉得有一种虚脱后的快感,飘飘然虚空。
大仓的儿子明明看见公公吐了一地的鲜血,吓得大呼:爷爷吐血了,爷爷吐血了。大家顾不得争吵冲上前。
小梅第一次看到公公吐血,吓得哭:大,你醒醒,我不离婚了。你不生气!呜呜。叫人心痛。
我想公公也许会有其它的病,不能再在家里耽误了,我劝大良马上回市里,住院治疗。
公公说什么也不去市里。他说去了就回不来了,我这是叫兔崽子气的。劝不住,老人的眼睛期待着小梅。
小梅呜呜地哭,跪在炕前。她说:只要大好,我不闹了。不离婚了。
说着跑进小屋哭去。同是女人能不理解小梅的苦吗?如果不是为了大满,凭小梅的人才找什么样的对像没有?也许我们会把她安排在城里工作不受劳作的苦楚。如果不是为了幸福,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结婚快十年了,她没有得到一个女人应有的幸福体验。她在努力在追求,现在有人给她,她接受了,有错吗?傻妹妹啊!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呀!
高兴兰跟在我的后面进了小屋,她是怕我会说出对她们高家不利的话,她认为离婚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我们城里人的思想。她话里有话地说:他三婶啊,离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城里人和庄稼人不一样。俗话说‘能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姻’,不容易啊!
其实我跟到家里来,就是怕大良冲动做出不该做的事得罪了高家,又屈了小梅。公公病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恰到时候,至少现在大家都不闹了,和和气气地。赵家的人也回了日照,一切平静下来。
没人在场的时候我问小梅:你了解老赵吗?小梅肯定地点头,眼里是对老赵的期待和崇拜。她还是偷偷地给老赵打电话,但那头却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像锥子扎在小梅的心上。小梅赌气不找老赵,但心里期盼他能突然来。那怕是一封短信一个电话也好。小梅在一种期待中迷茫,渐渐地失望,呆呆地长叹。冬天来了,小梅忍不住坐车去找老赵。海鲜市场没有他们的摊位,又不敢明里去他家,她徘徊在日照的街上。夜里找到他家,看到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围坐在桌前吃水饺,老赵一付自得的样子和老婆碰杯喝酒。那天是冬至,寒冷冻裂了她的心。小梅无言地退出,眼睛被泪水模糊。
我时常想起梦中的婆婆。欠她老人家的呀!
小梅一家彻底地从海边搬回莫家崖。家是越搬越穷,经这一折腾,她家算是穷了。习惯了城里生活的小梅一时不能适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夜晚没有城市生活的吵闹,时间慢长而乏味。早上她睡到太阳添着东山尖,才慢腾腾地起床。那时已是八九点钟,高兴全锄了一亩多地回家喂了孩子,做好了饭,伺候饱了牲口。起床后的小梅花半个多小时来画眉扑粉,在高兴全善意的催促声中吃饭。她的孩子科科看见她像是打量陌生人一样不找抱。小梅看到孩子的脸想起老赵的塌鼻子细眯眼,真想剜下来,狠狠地踏一脚。
收拾利索,小梅伸着懒腰扭动屁股出门,找个山墙头凉快的地方约几个小青年打牌。甩得扑克在石板上发出噼啪清脆的响声。太阳落山日出就是她的时间表,打牌的人不走她不走。有时换了好几茬人,小梅还在打,劲头十足不累不饿不热。
天气闷热,小梅身上出了一身的汗水衣服贴在身上难受。她回家换衣服,翻遍了大小的柜子也没找到那条最心爱的裙子。扔得床上沙发上到处都是衣服。她站在院里喊:高兴全,高兴全,我的花裙子呢?——去年刚买的那条。
哦,我洗了,晾在绳上呢!
小梅在院里转一圈没找到。没见!你给我找。
刚才还在这哩。高兴全也帮着找。
眼尖的小梅瞧见猪圈粪便中花裙子角,失声大叫:我的裙子!
裙子早被猪撕成了布条和着泥搅拌在一起。猪还闹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蒙住了它的脸?猪愤怒地“咴”叫,用爪子拨弄,甩头加上脚踏才把那东西拱出窝。它还不解恨地再拱上一堆泥粪。那可是老赵给小梅买的最后一条裙子。如今家穷了连买条裙子的钱都舍不得,过年时她都没添件新衣服。高兴全侍弄庄稼挣的几个钱还不够一家人的正常开销。看到最喜欢的裙子成了烂泥,她心疼得要命。想起老赵恨之入骨,多少日来不能发泄的恨啊!此时爆发不可收拾。她骂着该死的猪,猪哼哼着不理会。她抄起一根磨棍趴在猪圈墙上朝猪打去。猪“咴”叫着左躲右闪,身上噼啪挨了几棍子。
这好比是打在了高兴全的身上,他皱眉心怵。劝小梅别打了:你和猪生哪门子气嘛!再买条得了。
小梅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哭哭啼啼地说:买,买,拿你卖了买?
高兴全不吱声,怕再惹得她发火没完没了地骂,心想她出够了气也就撒手了。小梅则是越打越来气,手劲下得更狠。一棍子打在猪腰上,约有七八十斤重的猪一声闷哼,打一个激灵无力地瘫软在食槽旁。小梅还不解恨,高兴全拉住她要哭:别打了,再打就打煞了。小梅见猪老实了,扔掉棍子作罢,呼哧呼哧直喘气。昂头看太阳,心有一种悲凉之感,山愈加深重。她两眼是泪。
猪在痛苦地呻吟,高兴全翻墙进圈扶它起来。猪哼着站起,离了手扶像是无骨头架子啪地趴下。他的心也咕咚一声倒在栏里,卖猪后要买的那些东西全飞了。
闺女院里的吵嚷声公公全听见了,他不放心地过来瞧。高兴全一个人蹲在圈里守在猪旁抹眼泪。瞧见猪恹恹地样问:这是咋了?昨天不是好好的吗?
高兴全不吭声。
病了?公公说。喂猪食,闻闻不吃,腰软软地不挺。再看圈里半截棍子,心下明白了八九分。他吼叫:咋啦?小梅,小梅打的?高兴全还是不敢说。公公气得胡子扎起:小梅,你过来!
小梅不屑地从屋里出来。公公看她的样子气得身子直抖,手指小梅的鼻尖骂:你,你浑啊!一条裙子值得打死一头猪?你不过啦?
不过啦!
你,你,我打死你!公公气得抄起了那半截棍子说:好,你不过啦,我打死你!
高兴全跳出栏拉住公公,说:大,你犯不着和小梅动气。
猪没事还好,要有事,看我打死你!公公朝小梅吼。
小梅从鼻子里哼了哼,瞧一眼猪扭着屁股走了。
你走,你走了别回来!
小梅瞪公公一眼:当我愿意回来?
高兴全拉住要追过去的公公,劝他别追。说无用。公公叹气,叮嘱高兴全快去下石屋村找兽医老程。高兴全骑车接来老程。老程看看猪牙口,摸摸猪肚皮,说:够呛!八成是腰子打掉了。高兴全哭丧着脸要哭。公公安慰他说:说不定能救过来。心里也没底。
老程打开药箱,说:先打针试试看,能救过来更好,救不过来你们也别埋怨。
公公陪着高兴全,爷俩吃不下饭。公公见女婿瘦弱的身子愁苦的脸心疼:让你受累了。大,没啥。小梅火气大,她是拿猪撒气。
公公更是愧疚,要是女婿没病多好!科科呢?
在我娘哪儿。两人闷头抽烟。打了针的猪呼呼睡着,鼾声如雷。高兴全劝说公公回家,到里屋床上歇会,等有事的时候再叫他。
公公回家,一夜未睡踏实,寻思许多的事。约摸到了四五点钟时候披衣下炕,去小梅家。朦胧中瞧见女婿站在院里发呆,问:咋样了?
死了,高兴全说。他也是一夜没合眼。
女婿无怨言,吃不下饭,公公在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好像欠他债似的。要是小梅在跟前,他准会打骂她。小梅呢?她死哪去了?
高兴全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道来。公公以为是他护着小梅,更生气。高兴全的脖子向村前一昂说:大概在下院马虎哪儿。
立时,血涌上公公的天顶。他站在院里暴跳如雷,吼叫:死丫头,你快死回来!
公公的叫骂等于是在全村做了广播。小梅不知羞耻地从马虎郑培云的被窝里爬出,蓬头点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小梅质问公公:大清早的,你站在院里呼扇啥?
公公抄起棍子打她:不要脸,你丢不丢人啊你!你……
我都这样了还要脸干嘛?你打啊,看你也不敢!
公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焉了。到底是亏欠女儿的,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老泪纵横:滚!我没你这不要脸的闺女。
小梅头一拧,蹬蹬走了。
公公站在院里望着小梅远去的背影,突然间觉得自己像是遭受了雷击一样眼前眩晕。高兴全叫着大扶住他。公公倒在了他的怀里。
接到电话,我们心急火燎地赶回家,接公公住进市医院。肝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到淋巴。前几年他早就感觉到腹部硬,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直不肯上医院。他想查出来也治不了,不如在家活一天是一天。守着老屋,热炕头。这让我们更伤心。
那些日子,我和大良最怕听到家里的电话响。怕有公公不好的消息,又希望接到电话说小梅找到了。心就那么地悬空受着折磨。最怕在夜晚听到电话铃声。
科科能走路了,小嘴蜜甜地。这个娘不在跟前的孩子大家惯着,饭量大得像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好像他的肚子总填不满似的。他是唯一敢叫公公绰号的孩子。他大声地叫:老犟驴!
哎!公公乐哈哈地应着。想当年他在大队里当会计,书记要他分块好地给自己,公公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会计没的当,连党员也没了。由此得了“犟驴”的绰号。
姥爷,天明了,起床!
姥爷不起床!生病。
懒!你生出来了没?生出来快打针。有模有样地找根绳子当起医生。
瞅见孩子,公公心里想着小梅。
有熟人告诉我们说在城里看见过小梅。大良和大仓开车在城里转悠一天也没找到。倒是碰了不少钉子,看不少白眼。洗头啊?不洗干什么?找人?找人到派出所去!
那次,我们得到准信说小梅在“xx洗浴中心”。放下电话,大良和我叫上大仓大满开车过去。
小梅的艺名叫“玫瑰”。大良装作要消费的样子进去。老板娘堆起一脸笑意,热情地接待:老板,要不要按摩?不停地向大良递眼色,说新来的几个姑娘真是不错嗳!保准侍候您受用。说着拉大良的胳膊,就怕他不明白她内含风情。
大良半推半就,拍打衣兜装模作样地说:说说你们的姑娘,我得要心灵手巧的啊!
老板娘眉开眼笑:那是,那是。我们这的姑娘都是一流的。有春花、秋月、夏荷、玫瑰……
停!大良挥手止住。说:我就要玫瑰,象征着爱情。
老板娘安排大良在雅间泡着。说玫瑰一会就来。
大良坐着,背对着门。听到小梅叫大哥的声音心一颤,泪水忍不住流下来。小梅跨进来,浪笑着扭身坐在大良的腿上,半个身子倒在他的怀里。待看清是大良,愣住。脸旋即红了,连忙站起抽身欲走。
大良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走,跟我回家!
小梅头一拧:不!我没家。
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由不得你。
小梅抽不出手,哀求说:哥,你走吧!我不能回去。
你走,我才走。
这是什么地方?你也进来?你不走,我喊人啦啊!
你喊吧,我今天算是豁出去了,你要是不怕三哥挨揍,你就喊吧!
小梅口气软下来:你捏疼我手了。松开,我跟你走。
甭想!走,一块出去。
大良一手抓着小梅,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两人故作亲密的样子走出雅间。碰到老板娘,塞给她一张百元大钞,挥挥手:老板娘啊,我们出去开房去了啊—。
老板娘喜滋滋地说:玫瑰啊,好好侍候老板。啊!
上车坐定,换我抓住小梅的手。大仓不放心地抓住她另一只手。大良想想后怕,出了一身冷汗,他叮嘱两个哥哥把住车门,发动车子急驶而去。转悠几圈才敢上回家的路。
路上,小梅还想伺机逃走。我哽咽着说:小梅,大的情况不好,四五天喂不进饭了。
小梅哭泣。
小梅不再是以前的小妹。她皮肤白晳丰满,穿时尚吊带衫,超短裙。眉毛修剪成弯弯的细柳叶,头发染成炫黄。我这才发现以前看小梅的眼睛大是因为她眉毛粗浓。修理细了眼睛反而显得小,后面隐藏着浓情。说实话我家小梅本来就俊,这打扮下来更显成熟漂亮,身材俏脸蛋靓。特别是她的嘴唇恰到好处地红着,诱人。
流再多的泪水也挽留不住将要逝去的生命。公公走了。我们离开莫家崖,连大仓嫂也搬了出来。我第一次来时的那幅山水画还容得下莫家吗?我们还有脸在画中游,注视门前的山,观望那棵松树?我到底是没见到杜鹃花开在松树下。东西该送人的送人,能搬的搬走,期望着能洗去那怨旧恨。
据说小梅给科科留下一笔钱,曾劝说高兴全把孩子送回赵家。高兴全没送,他说:孩子就是我的。不信就打官司!我们都说是他的,事实上自打孩子名出来,老赵就没敢来认这个孩子。
大满和高兴兰照旧是吵吵闹闹地。但他们永远离不了婚,她们过得是日子,小梅不是。我们过得也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大良这条船载得更多,行得更远。载得重且稳。
听说小梅南下去了广州。我们不再打听,也不去找了。她不是我的小妹了,希望她过得幸福自在。其实,堕落风尘的女子都很傻,很努力寻找爱。在风里经几道轮回才知道什么是她最爱的,可相依的。
小梅有时也打电话过来,都是贝贝接的电话,她是故意不让我们接听。贝贝说小姑你怎么不回家?我们想你呢!贝贝听见小梅在哭。小梅对贝贝说她是树上的花,飘在水里,水流到哪儿她的家就在哪儿。贝贝生日时收到南方寄来的洋娃娃,没有姓名地址,但我们知道是小梅寄来的。
有时,梦中会回见那黄毛脸黑的小梅。在说她的爹,她的羊。这时,我往往是哭着醒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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