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刘饭店位于深圳某镇长途汽车站旁边，至今已经经营了10年。

大刘饭店的老板姓刘，人称大刘，湖南人，40几岁，老光棍一个，身材高大，嗓门如洪，热情豪爽。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开始在深圳谋生活了，最开始是搞建筑，晚上偶尔去本地人家里顺点钱财贴补家用，有次他那单身老爹生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找香港建筑老板借钱无果后，就把老板放钱的保险柜扛回湖南老家了。最终他老爸医治无效去世了，重新出来后就正式混上了黑道。90年代初在一次严打中入狱，判了8年有期徒刑，他出狱时香港已经回归了。家里是没办法呆的了，他于是借了点钱在这里开了这家饭店。

大刘饭店面积不大，50来个平方，普通门面普通装修。酸萝卜炒肥肠、血浆鸭、家常豆腐、腊肉、猪血丸子就是店里的招牌菜，正宗湖南口味，价格比其他上规模的湘菜馆要便宜三分之二，所以生意非常红火。来这里吃饭的都是大刘的湖南同乡，以“打流”人士居多，所以他们戏称大刘饭店还不如叫打流饭店来得亲切。一到营业时间，笑语喧天，湖南乡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在这里可以了解新闻媒体上看不到的本地新闻及内幕，在这里可以化解本已针锋相对干戈相向的矛盾双方。

传播新闻的都是些小弟，化解矛盾的当然是他们的大老板鸿哥。在这边混的人都有带头大哥，一般他们叫大哥是叫老板的，而该镇最大的“老板”就是鸿哥。有什么事情要聚在一起商量的时候就说去公司开会，公司名称就叫“深圳市打流自由无限公司”，当然公司地址不详电话保密传真号码全无，他们的会议室就设在大刘饭店。

这天中午有10来个20不到的青年哥们酒足饭饱后就开始在胡侃了，一个叫猴子的在猛吹：“你们晓得昨天晚上那家公司10多台电脑被谁搞了的么？”

一个叫南瓜的马上接腔：“我知道是你一个人去搞的。哈宝崽，去的时候也不叫我，害得我昨晚跟别人去打k粉把身上的钱搞光了！”

另一个绰号“皮条客”的不服气了：“猴子你狗日的，你对着电脑一个字都打不出来，还去别人公司偷电脑，你咋呼谁呢？”

“你晓得个屁！老子是不会玩电脑，但是只要三分钟，我就可以完全将一台电脑拆卸，并且将硬盘、内存条、cpu等等分类归纳！”猴子面红耳赤的争辩。

“皮条客，你狗日的天天在发廊里抽水没长进，你知道猴子这段时间跟谁在进修么？福建那个做二手电脑买卖的黑老板整整教了猴子三天呢，黑老板你知道么？鸿哥手下第二号马仔。猴子这混蛋读书不行，学这些东西就是他娘的快，不佩服不行！”南瓜接腔了。

“今天猴子一定请客，光吃顿饭不行，今天晚上去摇头，最好能请我们溜麻古！”大伙起哄。一讲起在ktv包房打k粉、吃摇头丸、溜麻古然后疯狂摇头鬼混，这伙混蛋就两眼放光。

“不要太黑了好不好，最多请你们去福建城松下骨，你们可要知道我一个人拆10多台电脑的硬盘多辛苦。”猴子开始诉苦并反驳，“南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你们在老街收了保护费去摇头的时候有叫我吗？还有你们，昨天在牌九场看场子抽水的钱呢？不要光坑我一个人好不好？我那可是血汗钱！”

这时候大刘凑过来，呵呵笑道：“各位大哥，你们可千万不要收我的保护费啊，我这是小本经营啊！”

众人慌忙摆手：“刘老板别开玩笑好不好？谁不知道我们鸿哥曾是你的小弟呢！”

一群人于是作鸟兽散。

（二）

当众人散后，大刘突然觉得很悲哀。

想当年，自己也是五讲四美好青年，要不是父亲的一场大病，自己也不会走这条路，充其量是个不入流的小偷。其实，每个人混入黑道之前都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而这些孩子，个个都是那么年轻，个个都是从小衣食无忧。他们的父母都是跟自己是一辈人，当年，都是为了搞点钱给自己的孩子以后发展多点资本，哪知道，自从来了广东后，孩子跟老人在一起，欠缺管教，从小飞扬跋扈。屁大点儿就出来混了。到底是谁的错？

混黑道不好么？也不尽然。最起码，这个社会，好像流氓是要放得开点。自己劳教了8年，监狱的条条列列熟背于胸，心理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

想起劳教的日子，大刘不禁抽搐了下。

当年，自己被宣判正式进了监牢之后的第一天，就被“牢霸”抽了顿，问他，想吃大片牛肉还是酸辣肥肠，大刘想想，还是酸辣肥肠合口味点，于是被一伙人又痛k一顿，直打得鼻青脸肿，然后每人对他的脸一通小便，这就是监狱的酸辣肥肠。事后，他曾偷偷的问其他的狱友，才知道大片牛肉就是脱光裤子用竹片狠抽屁股。死活都是受罪，不管名字多么的美妙。就到今天，大刘在炒酸辣肥肠的时候都咬牙切齿的。

第二天，在农场干活的时候，由于头天被打，昏昏糊糊眼睛一直睁不开，被监视的狱警发现了，以为他干活不自觉，马上要他在太阳底下立正，并且要他用锄头竖立在地上，然后把帽子挂在上面，对着他的脸左边一耳光右边一耳光对着他的屁股东边一条腿西边一条腿，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大刘说：“记住我，我是代表人民教育你！”

临出狱的时候，正赶上学习“三个代表”，大刘考试的时候一直稀里糊涂死活也不及格，他的答案横直都是教导员代表人民。

出狱后，大刘一直处于低迷状态，在老家农村是被人戳着背脊过日子，还不如出来混饭吃。

来到深圳后，才知道社会日新月异，当年自己屁股后面跟着的鼻涕虫阿鸿都成大哥了，人前人后的被人称为“鸿哥”，出入不是“大奔”就是“别摸我（bmw）”。光牌九场、麻将馆之类的赌场就开了8处，福建城等色情发廊开了5个，就连本镇最大的“万穴园洗浴广场”他也是幕后老板；镇派出所治安队大队长是他铁血兄弟，该大队长的姐夫就是所长，所以，他所有经营场所的百分之十的利润都给大队长了也不亏本，同行相继在运动中倒闭或者整顿的时候，他的场子照样生意兴隆；同时，手下一批身手好点就推荐进了治安队做了巡防员，阿鸿笑称这就是“无间道”。虽然阿鸿曾热情邀请自己坐庄坐码头，但是，自己已经没有当年的豪情了，于是开了这家小餐馆，一开就是10年。

这10年，生意一直比较好，毕竟“鸿哥”有交代，所有的湖南小弟，每天必须在大刘饭店消费一次。光这些人就完全可以包大刘赚的了。后来，老乡们在这里吃过饭后，口碑一直不错，于是回头客非常多，所以，这10年，也就是大刘繁忙也清闲的10年。

对于这些孩子，这些未来的“大哥”，大刘也只有叹息一番了事，再怎么样，这些也是自己的客户啊。但是，大刘的心里总是梗了根刺一样，不爽快。

（三）

晚上10点多后，一月一次的总结会议在大刘饭店如期开始了。

主持人还是鸿哥，今天人到了20几个，都是手下有几十小弟的主，来自湖南湖北河南四川福建等地。

“21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鸿哥的开场白很有格调。

“我首先要表扬的是福建老黑的教导有方，仅花了三天时间将一个电脑盲教成了电脑拆卸高手，提高了生产效率，创造了一个人一个晚上单挑一个公司纪录！”福建黑老板听到后，站起来嘿嘿笑了下，又坐了下去，继续聆听。

“要严重提出批评的是河南的老六和四川的四眼，你们都是跟我混的，为了丁点儿破事，还搞群架？没一点组织纪律！现在好了，被路边上的野鸡报纸给你们露脸了，什么《河南帮火拼四川帮：黑帮之间惊天内幕》，已经在公交车上卖了一个星期了。限你们明天每人给我交一份不少于5000字的深刻检讨！”鸿哥的语气有点冷了，吓得老六和四眼两人两股战战，连忙站起来点头哈腰，连称“是！是！”。

“烂张，你怎么回事？大队长都给我们下通知了，这几天收敛点，你管理的发廊怎么还出篓子？你知道这次出动的是哪些人吗？是分局的！现在进去了那么多妹佗，又得花费我一番心思。还有对客户那边也不好交代啊，我们做生意讲的是职业道德，我们的宗旨是安全重于泰山。虽然我们是老乡，但是，在公司内部，我们不讲老乡情谊，一切以公司利益为出发点，知道么？”听到这里，湖南的烂张慌忙站起来，说：“客户的罚款我已经代交了，但是我们那些员工还没放出来，你到大队长那里去说说情吧！”

“喂，大队长吗？还没睡啊……没什么事，就是我公司那些员工……哦，好，明天早上的早茶我已经给你订了……是吗？太好了，谢谢你啊！”鸿哥已经给大队长打电话了，挂机后，对湖北佬说：“明天一早给大队长的账户中汇10万过去，他已经答应搞掂这事。这些钱从烂张年终分红中扣除。”

“兄弟们，我们要时时警惕，不要放松，落后就要挨打啊！这段时间场子里一切还正常，这是好事情，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散会的时候，鸿哥的手机响了。“喂，爸啊，这么晚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情？……回家？没时间啊，现在正在公司事业的上升期，离不开啊！……你也注意身体啊，过两天我再给你汇点钱过来，这么大年纪了，跟你那些朋友玩下牌啦，买外围六he*c*啦，反正赚钱就是为了消费嘛，对吧！……好，好，知道了，挂了啊，我要睡觉了！”

大刘听到这些话，心里说：“这小子，比我出息多了！”

（四）

进入08年来，大刘饭店的生意一般，春节期间大刘回家一趟，但是冰封雪地的断水断电，过得很不开心。来到深圳后，这里的老顾客又有一批人不再露面了，听说是进局子了，其中包括电脑速成高手猴子。

5月份来，又出了几件大事。5月12日，四川汶川地震，全国震惊。电视、报纸里面充斥的都是“8·0级地震”、“众志成城”、“英雄”、“救援”、“捐款”等关键词。大刘正在考虑捐多少款时，又出了件事。那天南瓜带着几个兄弟去老街收保护费时被人打成残疾。打人者是个湖北人，刚开了家鞋店不久，他四川女朋友就回老家给父母拜寿，哪知道刚走几天，就发生地震了。他联系不上女朋友及她的家人，正烦躁啦，南瓜就上门收保护费了，这不是火上添油吗？于是，鞋店老板疯了般的将南瓜一顿暴扁，同去的几个都吓傻了。正所谓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于是，这件事情派出所和分局介入调查了，大队长给鸿哥他们放话出来，要他们这段时间收敛再收敛，万一被顺藤摸瓜出了篓子他一概不管。

晚上鸿哥主持例会的时候，也没有往昔的从容，大伙都耷拉着耳朵，尤其是四眼，更是神情恍惚，他也联系不上家里人，正打算回去呢。最后散会的时候鸿哥宣布暂时解散，同时吩咐湖北佬给灾区捐点钱，具体金额由湖北佬看着办。

等大伙散了后，大刘关上门一个人看电视，电视里面触目惊心的画面令他久久不能入睡。

大刘开始思索自己这40多年来的人生，想起在他小时候就去世的母亲，想起离开他近20年的父亲，想起自己40多年的单身。人这一辈子，不管辉煌还是猥琐，到头来还不是化成一捧黄土？生命脆弱人生无常。

又看到那些无助的孩子，看到那些茫然的孤儿。他们中部分明天会不会成为猴子、南瓜、鸿哥或者自己这样？

大刘想，自己有个孩子该多好。自己要是有个孩子，一定好好的教育他。自己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也是种成就。

明天，就去四川汶川，领养个孤儿，在汶川开家大刘饭店，度过余生。大刘突然下定决心。

这个晚上，大刘睡了个好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