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典型的农村娃儿：小时候鼻涕横着揩，打双光脚板，背个烂书包。读书长大后却成为山沟沟里少有的“秀才”。听起来蛮惹人吃惊和羡慕。他的祖祖辈辈都靠种田生活。依靠自己聪明、勤奋和吃苦，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闯进了师范学校大门。

家乡那个山沟沟太落后。很多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一辈子，还是苦得很。全村读完初中的人也没有几个。他是唯一一个鲤鱼跃龙门成功，或者说闯开一条血路的人。在那屙死不生蛆的地方，大家都被穷怕了，千方百计逃出去。是男人就外出打工，是女人就远嫁他乡。好些男人打光棍，好些女人跑进城。当初兴许是怕养不活，一落地，父亲就对着他那张黑脸，替他取名黑狗，意思是只要能像屋檐下的狗那样容易养活就好。

山沟沟给了他穷，也给了他一副岩石般的身子骨。不怕风吹雨淋，日晒霜冻。他是同学中最俭省和勤快的人，这样的美德他也带进师范学校。那年毕业，凭借优异的成绩，他被山外一所重点小学看中，从此做起先生，过上衣食无忧，山里人认为是天堂一般的日子。

都说当老师钞票用不完，都说每天只要磨磨嘴皮子，都说一年还有三个月的假期，都说......山民们按照有限的想像，给他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彩色花环。也难怪，他念书的学府，据说是古时候举人经常出入的地方。

荣誉也匆匆送上门来，什么“状元”，什么“典型”之类。他成了山沟沟里年轻人心目中的楷模，娃儿们心目中的偶像。他的一句话，他的一个动着，甚至小时候读书中一些不太光彩的洋相，全部成为山区流行的标本，时时提供给当地的后进子女仔细模仿。他娘一听别人谈起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并且喜欢长期继续这样的话题，直到有事不得不离开。与他相对应作为反面教材的，是村长的娃儿，那个上课打瞌睡下课打架，不缺吃不缺穿，专缺志气和出息的人。两人同班又同桌。两人都是第一；一个顺数，一个倒数。村长娃儿小学都没有读完，就回家当二杆子，社会上没事找事闹，经常打得鼻青脸肿。因而村长娃儿在当地应该说也算典型。是天棒的典型，是家长们教育子女不学乖的范例。他制造了山村的一句流行广告话：要想有前途，就学×黑狗；要想没前途，就学×××。

他在当地名气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壮大了。山民们习惯把光环持续编织下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个人问题逐渐凸显为公众的热门话题。有的说肯定要找白白净净的城里妹，有的说对象必须有工作，还有的说户口不能是农村的。不一而足。好像找对象的是山民们而不是他。越说标准越细化。哎，谁让他是山沟沟里响当当的典型人物呢？他简直太完美了。而且，常常是这样：他人还没回家，山沟沟里有关他的爱情故事早就演绎完整，并且流传出去。且版本很多，正版盗版皆有。

最为荒唐的是，有一天，村支书居然找上门来，也对他父母讨论起他的个人问题。村支书平时可是不大理人。他绕了很远的弯子，说着说着，就单刀直入：我们家幺女儿，年龄已经十八岁，不知黑狗有印象没得？这显然是明知故问。村支书家可是好条件，是当地有名的大款，有钱又有势，谁攀上他，在当地人看来都是一种荣耀和福气。他父母当然高兴得心里像装下蜂糖罐，立刻应承下来。可是他不喜欢。他既不喜欢村支书，更不喜欢他那个母夜叉女儿。想当年，读书时候是邻桌，他家穷，他曾经受过她的不少白眼。母夜叉完全像个泼妇，骂了同学骂老师，打了小孩打野狗。跟这样的泼妇搞对象，宁愿打光棍。他父母左右为难，心想娃儿好歹是典型，千万别学了陈世美，不知道如何处理。末了只得推辞说，现在是八十年代了，娃儿的事他自己做主。村支书脑子相当理解人，一边安慰说是是是，一边说等娃儿放假回来再慢慢商量。

他听说这个消息后哭笑不得，索性放假之后不回家。

没想到他父母催得相当急。他父母劝解说，满不满意要相处才知道，人都是变化的，不要存偏见。隔着门缝看人容易犯错误。他想，父母说的也许有几分道理，于是就回了山沟沟。

回家后的事情相当多，又要割谷子，又要打柴火，到处都是一片忙碌。劳动的路上，许多人给他打招呼，仍叫他“状元”，仍说他是典型。他觉得这不仅是尊重他，而且是尊重知识。山民们经常现身说法教育子女说，做人就要像他那样能文能武，这才是成功者的典型。忙着忙着，他就把个人的问题搁下了。

他重新提起这事是在半年之后。经过一学期的思索，他觉得自己和母夜叉实在合不来，这样的事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态不行，拖下去也不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尽管在旁人眼中看来，他的婚事是典型的门当户对：一家有势力，一家有文化，真正的文武双全。他左思右想，鼓足勇气，给六十里外的未来岳父捎了个信。言辞非常委婉，声明家里比较贫穷，自己工作非常繁忙，可能最近没有精力考虑个人问题。信交出后，他如释重负。

不久，他未来的岳父回了音：他说黑狗哎，我女儿的事也是她作主，我们管不着，只能参考；你完全是多操心了。你想怎么安排合适就自己请便吧。你是我们山沟沟里典型的知识分子，我们女儿没文化，不便拖后腿。从此就没有了音信。村支书语言不多，显得冷冰冰，爱理不理。弄得他莫名其妙。也好，了结了心中的一个包袱。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于是不再管理这类烦事。姻缘姻缘，是要讲一个缘字，他和母夜叉没有成为敌人已经阿弥陀佛了。如果结为夫妻，确实是不可思议的典型冤家。只是他至今不明白，村支书郎个就不急着把女儿嫁他了。他心想，好啊！好啊！怪啊！怪啊！

放寒假，他回家过大年。家乡变了。变得太快了。其速度超过了他的想像。原来山沟沟背靠大山，面临长江。半年前，一家香港企业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要来修建造纸厂。而且规模还不小，一次投资一百个亿，是省里重点招商引资大项目。不多久，工程层层承包下来，一下子冒出许多包工头，开发商。其中就包括村长的儿子。建厂房，修马路，铺管道，方圆十几里干得热火朝天，成为省里的典型工业村。根据规划说，以后还要修建轻轨。因此，村长的儿子很快发了！手下有好几百号人上班，成为远远近近的大老板，当地改革开放的典型企业家。上过电视，买了小车。还是县政协委员。看见家乡的飞速发展，他暗暗高兴，既为过去的门缝看人后悔，也为没有跟上家乡发展的步伐惭愧。

大年三十夜晚，山民们在他家斗地主。他在旁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山民们邀请他玩一玩，他觉得赌博不太符合一个教师的身份，就拒绝了。山民们又递烟给他抽，他说不会。让他划拳，他说也不会。山民们就不满了，说，清什么高，老婆都让人家给撬了。他才知道村支书女儿的事。原来早就和村长儿子好上了，怪不得村支书这种态度对他。他虽然对村支书女儿的背叛嗤之以鼻，没有多少好感，但仍然有一种失落的愁绪。烦恼之下，他便开始讲山下的新闻，讲男女的亲嘴，并称老师也这么时髦。听得大家嬉笑推拉，骂他疯黑狗，没正经，不像个典型。

村支书也来了。他招呼，不理；他敬烟，不收。村支书女儿和村长儿子也来了。还开着宝马，手挽着手。他觉得是在向他示威。有什么办法呢？他想，又没跟他结婚，关他屁事。他的收入只有那么几百块。干他那样的工作，永远也发不了大财。他相当清楚自己的经济地位。他尴尬。村支书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讲究多。山民们说，这个社会，还是有钱的是大哥，才算典型。从此他闭了嘴，闭了门。

他又是气愤，又是烦恼。他想，我好歹是山沟沟里第一个考出去的人，是大家多年学习的典型，难道说掉价就掉价，还不如一个混混？自尊心陡然增加，却苦于没有出路。有人指点他，年纪青青何不搞自学？难道一辈子就当一个孩子王？不要浪费光阴。他便按照人家指点去参加全省自学考试，拿大学文凭。他想，我一定要当村里第一个拿大学文凭的典型。屈辱感刺激他犹如抓住大海中一块木板，倍加勤奋。他准备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光辉之路。

他开始潜心学习。尽管教学繁忙，时间如同海绵里的水，只要肯挤，总还是有的。

第一次成绩公布，他四门合格。这增添了他的信心，马上又报四科。照这种速度，他预计两年左右可以实现目标。他开始做起梦，梦见自己到了更高级更美丽的地方。

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把好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极力支持他的进步。父亲于是逢人便说，天啊，他的儿子快拿到大学文凭了，这可是全区的第一啊！父亲乐不可支，提醒他说，努力努力再努力！为全家争光，千万不要砸了典型这块牌子。

他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不久，村长的儿子因为贪污被起诉，判了三年徒刑。于是，村里对典型的评价，又颠倒过来。山民们说，还是黑狗“状元”才是真正的典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村长的儿子是没文化的东西，毕竟素质差，不懂法，翻船是早晚的事情。

消息传到他的耳朵之后，他有些幸灾乐祸，认为这样的人是咎由自取。就在他决心放弃个人问题准备潜心学习的时候，上级发现了他的能力。经过多方面考察，决定提拔他当小学的副校长。消息传到山沟沟，大家又像沙锅里的豆子，噼里啪啦乱叫。说，当初不同意这门亲事，是不是知道要提拔？说，当初不和村支书女儿相好，是不是知道她会克夫？说，真正的典型肯定算他，他才是老奸巨猾的典型。　

这话传进村支书耳朵里，他当然吞不下这口气，他气得七窍生烟，说，好小子，竟敢打埋伏，对我耍手腕。这种欺骗的德性配做教师么？

村支书在对他父亲进行一番威吓后，强烈要求他们破镜从圆！

破什么镜，圆什么圆哟？他哭笑不得。话都没有说过几句，谈得上什么感情哟？恋爱自由吗，莫非谁能把她给我硬捆在身上？公理在天。人各有志。

谁知世上的事往往捉弄人。他不想见那父女俩，有天，那个光光的太阳里，村支书竟把母夜叉带来了。说是千里寻夫，不答应誓不罢休。扬言要搞臭他的典型名声。

他觉得自己真是触了霉头了，想回避还不方便。哎，谁叫他是典型呢？人怕出名猪怕壮。特别是提干的关键时刻，更要注意影响。但他转念一想，如果第一次理了她，那第二次第三次怎么办？经过苦思冥想，权衡得失，他决定不予理睬最妙。

不理睬村支书倒无所谓，不理睬教办主任却不行。他太小看村支书了。他不清楚这个未来的岳父大人神通广大，到处都是他的关系。文教大人也没多余的话说。他讲，当老师为人师表，不能不注意形象，像你这种全区的先进人物，肯定不能出事。你是答应结婚呢？还是调到村小教书？我们学校可不敢出道德败坏的典型哟。

他冷笑。

风凉话接踵而至。有人问：黑狗，你是不是另外耍得有朋友？有人说，黑狗，你摸了人家奶子想不认帐？有人说，黑狗，你不想当典型了？......他又羞又气，抵挡不住万箭齐发，一下子瘦了好几斤，眼窝深深眶进去。好像他真的做了那种忘恩负义和缺德的事，并且被人赤luo裸揭露一样。他垂头丧气，情绪糟到了极点。

他再一次难过得失了眠。一直到期末，他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无聊之极。无奈之极。

考试完毕，他便离去了。却并未回山沟沟里。

看见的人说，他去了深圳。临走时，他对家里说，我要到一个能当典型的普通人的地方去过日子。

好些人骂他傻，白送的媳妇不要，正式的老师不当，却要到外地去打什么工，稀里糊涂断送了前程。真是书越读得多越令人费解。

他走了，给众人留下一个谜。

5、20完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