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打了个水漂，连个泡也没冒。”这个下午，陆涛看到这一段时，手上的《海峡都市报》都在颤抖不已，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暗自庆幸自己逃跑得快，甚至，公司扣压的半个月工资都没有结算就突然辞职了。否则，怎么在父母面前交待，所有的同学会怎么看待他呢？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年龄和父亲相近的老人，拿着股权证忿忿不平地对记者抱怨的表情，“你看，当初说这家公司会海外上市，都快三年了还没有音讯，我的5万元就成了一张废纸。”更令陆涛感到尴尬的是，自己的第一桶金——6000元，挣得如此不光彩。所以，在他的个人简历里，几乎把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忽略计算，害怕有人因此而追问。

毕业意味着失业。陆涛真正体会到它的真正含义的时候，他已经在这座生活了近四年的城市找了快二个月的工作。这样的结果出乎了陆涛的意料。的确，他有足够的资本相信自己。四年的时间，获得了无数的奖励，还是学院的学生会主[xi]。按照女朋友小薇的说法，别人有的你都有了，别人没有的你也有了。可是，没有一个工作单位需要他。几年来积攒下来的钱，几乎都要花光了。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陆涛走在繁华的东街口，看着来来往往的闲庭信步的人们，内心充满了绝望。他甚至不敢正眼去看一下小薇的眼睛，害怕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倘若不是他，也许小薇不会留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甚至，可以继承一大笔父亲的产业。

外面下着不大的雨。在这个三月，在这座城市，下雨是经常的事情。陆涛躺在床上，眼睛睁开着，却不想起床。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他几乎记不清楚自己去了多少趟人才市场，而且，每一次进入人才市场三元钱的门票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面对负责招聘主管的眼光，他感觉自己是一只羊，正被饥饿的狼紧盯着。或者，像ktv的陪酒小姐，整齐地排队等待客人的挑选。

“陆涛，快起床，都快八点了。今天有一场招聘会。”

“我不想去，反正去了也没有人要我。”

“你不去怎么知道。瞧，我都给你买好早餐了。”这时，小薇指着手上的面包和豆浆说。

陆涛挪了挪身子，打了一个哈欠，伸直了腿。

“嗯，真乖，好孩子。快起床吧。”

小薇已经工作了近两个月了。还在试用期，工资不算高，只有一千块，逢单周星期六要加班。面对日益上涨的物价，这一点钱根本不算什么。有一段时间，陆涛不敢打电话回家。每一次电话，母亲总要询问工作怎么样了，要不要家里寄一些钱出来。陆涛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对他来说，毕业出来了还要向家里要钱，那等于是一把刀刺向他的心脏。所以，陆涛沉默的时候，另外一端的母亲就不断重复下面的几句。

一定要听领导的安排。领导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你这怪脾气，我知道，没有人拴着你，肯定会出事。

你可要好好对待小薇，可不能亏待了她。多好的姑娘呀！

陆涛在电话里对着小薇大声对说：“我找到工作了！我有工作了！”这时，从他身边走过的两个美女惊讶地看着他，都觉得他是一个疯子，有了工作值得大惊小怪吗？

陆涛不管她们的表情。对，没有人可以了解他的真正感受，除了小薇。许多个夜晚，他望着漆黑的天花板难以入眼，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正在他的体内升起，无法抑制。甚至，他感觉了这个城市的可怕，像一个武功极高的杀手，杀人还不留下一点痕迹。或者说，这种恐惧带给他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那种恐惧，是陆涛二十几年都没有碰到的，即使在他的姐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依然没有如此害怕。

陆涛应聘的职位是投资顾问，刚好专业对口。陆涛学的是金融专业。虽然每一次考试都得了优秀，而且凭着参加学校各种活动多，四年拿了学校的一等奖学金二次。但是，这并意味着社会已经向陆涛敞开了一扇大门，一条光明大道。没有工作经验的他，碰了不少的墙壁。由于缺乏实践的操作经验，要想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更是难上加难。当然，陆涛还有其他的选择。比如，卖保险。这也算是他的一个专业对口。有一段时间，许多保险公司都要打爆他的手机，邀请他加入保险行业。当然，所有的前提是必须从业务员做起，而且没有保障底薪，这也是陆涛顾虑最大的地方。遭受别人的白眼或者闭门羹，对于陆涛来说，并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情。可是，在这样的一个城市，手头上没有钱，寸步难行。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真正理解了小时候父亲为什么会为了他把一碗米饭倒掉而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父亲在打完陆涛后，气喘吁吁地对他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确，对于在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幸存下来的人来说，饥饿是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

工资待遇不算好。底薪八百块，还是有绩效考核的，达不到公司下达的目标只有六百块。但是，陆涛心动了。负责招聘的是一个漂亮的大约三十岁的女经理，姓李。她告诉陆涛，做业务，如果靠底薪，那肯定是养不活自己的。最主要的还是业务提成。说到这里的时候，李经理卖了一个关子，微笑地对陆涛说，你猜一猜公司的提成是怎么样的？

百分之二。

李经理摇了摇头。

百分之五。

李经理摇了摇头，微笑地对陆涛比了一个手式。陆涛后来回忆这件事情，对小薇说，那个女人完全是一个狐狸精，差点我的魂都被他勾走了。

百分之十。

的确出乎陆涛的心理预期。更让陆涛惊讶的是，平均一个人拿五六千元是正常的事情。

我们公司的业务精英，一个月可以拿到这个数字。

二万五千元。

陆涛听到这个数字时，心跳突然加速。在他的眼前，仿佛看见了红色的钞票滚滚而来，压在他的身上，数都数不清楚。小薇和他一边点着钱，一边哈哈大笑。

星期一正式上班。这一天，陆涛起得很早。刷牙、洗脸，然后跑到附近的小吃店买了早餐给小薇。

“乖孩子，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报告，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做人，做一个真正合格的男人！”说完，陆涛向小薇敬了一个军礼，弄得小薇笑得弯下腰，眼泪在眼眶里转。她觉得，能找一个爱自己一辈子的男人，这就已经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了。

提前半个小时，陆涛来到公司，繁华的东大路的一座大厦，花开富贵。公司门口已经有三个人在等待。陆涛上前去打招呼，一问，都是周六在海峡人才市场上招聘进来的新员工。

“听说，这家公司资金雄厚，在六一路和五四路还开了两家分部。”

“你怎么知道的？”

“网络上百度搜索一下，资料全部都有。注册资金500万呢。”

“真是厉害。”

陆涛听到他们的讨论，感觉自己真笨。的确，应该多了解一下这个公司的整体情况，只有这样才不会上当受骗。毕竟，现在包皮公司多着呢。一次，他听朋友说，现在的公司，倒闭的速度比成立的还要快。现在看来，这一切的疑虑都没有了。一个有注册资金500万的公司，还值得怀疑吗？

李经理拿着名单在台上清点已经来公司报到的业务员。趁着这个时间，陆涛打量了这个宽敞的培训大厅。墙壁上贴着一些老员工的风采照片。他们都十分兴奋地上台领自己的业务奖金，拿着百元钞票向大家炫耀。墙壁上还贴了一些励志的标语。

“挑战自己，超越自己！”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失败是成功之母！”

陆涛立即被这些充满激情，鼓舞人心的标语调动了起来。他似乎看了未来的光明，一条充满阳光的道路正向他铺展开来。我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第一个月就开单出成绩。陆涛暗自下决心，对自己握紧拳头说。

这时，李经理正慷慨激昂的演讲。她尖锐地指出了现有二级市场的种种不是，在得出“在目前的中国二级市场做股票，只有6个字可以概括‘高风险低收益’”的结论后，引起了包括陆涛在内所有人的共鸣，博得大家热烈的掌声。然后，李经理做了总结式的发言：“目前惟一值得投资的，就是即将赴海外上市的公司的原始股。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三次发财机会，资金收益率达最高可达10·5倍！也就是说，我们的这项业务是有很大发展前途的，你们一定要相信自己的选择，否则，错过了也就失去了发财的机会！”

在中国的二级证券市场和一级证券市场之间，还存在着一个“一级半市场”。在这个市场上，未上市公司股票或股权证及上市公司未流通的内部职工股被大量交易，这个繁荣的地下市场因为与现行法律相违背，而被抹上了一层浓重的灰色。而陆涛所从事的投资顾问业务，是打着“即将海外上市”的幌子招揽和欺骗投资者。

可是，刚进公司的陆涛并不知道了解这些情况。当他真正知道其中的黑暗后，额头上的汗珠如泉水一样涌出来。他想，这可是一颗地雷呀，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我肯定能成功！”

陆涛握紧拳头，也不知道冲谁喊道。进公司快半个月了，他连一个客户也没有拉到。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估计只能拿最低的六百块。这并不是陆涛希望看到的结果。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抬不起头，尤其是在那些业务精英面前。这是大家可以理解的，因为所谓的业务精英，学历最高的也就是高中学历。而陆涛呢，一个省属重点大学的本科生，竟然比不上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人？再说了，陆涛的口才也不错，一个学生会的主[xi]，在全校的演讲比赛还得过二等奖的人，怎么能解释清楚自己口才不行呢？

每个星期一上班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工作经验或教训的总结报告。李经理站在上面，先是谈了一些上周公司的整体的情况，接下来就是上周表现突出的同事上台发表自己的营销经验。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的，无非是站在台上炫耀自己又赚了多少钱，接受一下同事不算十分热情的掌声。可是，人都是虚荣的，谁不希望自己站在金字塔的顶端，接受别人仰视的眼光，就算掌声里面夹杂着虚伪，甚至是厌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轮到陆涛上台总结了。他几乎是红着脸上去的，心脏跳得似乎要从身体里挣脱出去。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腹稿，他已经背了好多次，确信能得到经理和公司老总的赞扬。可是，现在要命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熟悉的词语都逃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的情形，只发生过一次。那已经是四年前高考的事情。第一科考语文，在陆涛进入考场三分钟的时间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第一道题目仔细看了大概有十遍，还是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他的手心开始出汗，甚至担心自己会不会在考场上晕倒。如果真是这样，一切都完蛋了！

“对不起，我有一些紧张。”

陆涛稍微抬起头，完全像一个犯人一样接受人们的审判。这个时候，会议室想起了掌声。几秒的时间，大家都鼓掌。李经理首先鼓掌的。这时的陆涛，从内心深处感谢李经理，正是雪中送炭的掌声，缓解了陆涛内心的紧张。很多年以后，陆涛看到这样一句感触很深的话：“小福靠智，大福靠德。”从内心深处讲，不管这样的经历是怎么样的不光彩，对于一个刚走出大学校园的陆涛来说，这是一笔珍贵的财富。正如歌词里说的那样：“阳光总在风雨后。”陆涛相信，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未来的道路会更加光明。

“我争取这个星期签下一个单子。”陆涛停顿了一下，眼光不由自主地去观察站在左边的李经理。李经理微笑地向他点头。“目前我的手头上有三个b级客户，只要加倍努力，签约应该问题不大。”说完，陆涛就匆匆地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陆涛借着上厕所的时间，抽了一根烟。也不知道为什么，戒了快三年的烟，今年又开始吸上了。有人对他说，吸烟可以缓解工作压力。也许真是这样，但也没有科学的证据表明。陆涛看着窗外繁华的情景。他所在的公司，在花开富贵的30楼，站在窗前，几乎可以把这个小城尽收眼底。往下看，他看见了忙碌的人们在等待红绿灯。这些陆涛所熟悉的人，现在显得如此渺小。人们为了钱，丢了健康，丢了爱情，丢了亲情，丢了友谊……而往往，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些珍贵的东西，一旦丢了，要想真正挽回，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这是一个十分难缠的客户。的确，对于真正经历熊市的股民来说，谈“股”色变是正常的事情。为了打消这位姓张的客户的疑虑，陆涛已经将公司的“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等一些证明材料传真过去了。但最主要的问题，同时也是陆涛困惑的，“如果没有如期上市，将以议价形式退还本金以及12％利息。”也就是说，这完全是天上掉下馅饼。而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好事情。这时，坐在陆涛旁边的小倪小声地告诉陆涛，“你可以请李经理帮忙。”

事情出乎陆涛的意料。只是半个小时的功夫，姓张的客户就答应要签约。陆涛站在旁边，仔细观察着李经理的对话和表情。

“我们在网上查东西都用的百度吧，那么你们知不知道百度在美国上市了？他们的员工现在都是百万富翁了，他们的原始股票是3元一股，而上市之后卖到了120美元，最高150美元。当然，也有许多在市场上卖了股票而上不了市的骗子，但百度告诉我们这个市场上是有黄金的。怎样拨开重重云雾发现金矿，要靠自己的胆略和智慧！”

陆涛心动了。可惜自己穷得都快交不起房租了，不然也投入一笔钱，不久之后就成为百万富翁了。陆涛把自己这个想法告诉小薇，小薇突然紧张起来。

“陆涛，你说这会不会是不合法的事情呢？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事情？这完全是包赚不赔的买卖。”

“怎么可能呢？公司的各个证件都没有任何的问题。”

“我觉得心理不踏实，你平时留意一点。”

“嗯。”

但是，陆涛的疑虑很快打消。陆涛签下了这一个6万元的业务。在星期五下午三点的会议上，李经理把他的业务提成发到他的手上。陆涛激动地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内心的心情。正是这个六千元，把他拖了一年的学费缴清，而且还留下一笔钱，足够他和小薇二个月的生活费。他在电话里对大声地对母亲说。

“我下个月一定更加努力，争取国庆节接你来城里住上几天！”

后来的情况，是陆涛没有想到，小薇没有想到的。的确，就像是人的一生，总是充满了未知数。比如说，四川汶川的地震，多少人因此提前和这个夏天说再见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