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遥远而又遥远，漫长而又漫长。回忆，是一个小憩的花园，年年五月，繁花若锦，在记忆里盛开……

水莲花　

爱极荷，但荷不是我记忆中最早的花，只是在我成长的岁月中看了很多水墨画和读了唐诗宋词后才认识和爱上的。童年的第一朵花是水莲花，它应是荷的近亲吧。

岭南多水塘，妈妈在生产队的猪舍养猪，前面有两个大水塘，水上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水浮莲，春夏两季，一朵朵淡紫粉紫的水莲花跃出水面，迎风摇曳，绰约多姿。近岸边的几朵总是未开尽就被放牛的小孩们揪下来，花折下来时，会流出一点甜甜的汁，放牛娃们张大馋馋的小嘴去吮吸那一点甘甜，然后就插在耳边，或衣服的扣眼里，神气飞扬的骑在牛背上，如凯旋而归的英雄，不消半个时辰那粉紫的花瓣就在那些不懂得怜花的手上蔫了，然后就被毫不怜惜地扔掉。那时我只有四岁，也许我小，或许我比较听话，不敢走近塘边去摘花，只好跟在放牛娃身后捡拾他们扔掉的花玩。据说我小时候长得眉是眉眼是眼的，一点也不含糊，可怎么就没有一个放牛娃送我一朵刚采下的、鲜艳欲滴的水莲花呢？只有拽着妈妈的衣角跟着去喂猪时，妈妈和阿姨们会从塘里捞几筐这些賎生賎长的植物给猪吃，我才有机会去筐里摘几朵回来，其他来不及抢救的一片片粉嫩、一朵朵淡紫就在大小猪们的长嘴下芳魂渺渺，牛嚼牡丹我没见过，猪啃莲花倒是实实在在见了不少，也许是同一种境界吧。

一排长长的猪舍，后面是乱葬岗，前面除了两个水塘，就是一排排菜哇，这就是我童年除了家以外的全部活动场所。当然乱葬岗我是不敢去的，偶尔望上一眼心里都毛毛的，总怕从坟里会跳出个青面獠牙的鬼来捉小孩子。没少在菜哇里摘菜花、捉蜻蜓蝴蝶什么的，最多时候还是跟着妈妈一个猪栏一个猪栏地看猪抢食。猪舍尽头是一间酒作坊，长年累月飘着酒香，作坊有个大锅，灶里的火永远都是旺旺的，冬天我最喜欢呆在这了。每当做酒的伯伯用米饭拌酒饼时，我会偷偷去锅里看看来没有沾锅的饭焦，脆脆香香的饭焦是我童年最好吃的一种食物了，但干硬的饭粒也会塞住牙缝，半天剔不出来。锅上几层的盖子有一人多高，最上面还有一口锅，做酒的伯伯要时时往里面加冷水，一根竹筒通向酒埕，酒就是这样一滴滴地汇成的。做酒后的酒糟就用来喂猪，也不是所有的猪都有机会吃，是要中猪长膘时长有资格吃的，猪们吃后浑身发红，躺着哼哼唧唧地半天起不来。酒是生产队的，每个月才分配一次，妈妈和阿姨们劳动累了有时会勺一角米酒　“咕咚咕咚”　解渴，那米酒我也喝过，呛人。逢年过节或有什么喜庆的时候伯伯会做糯米甜酒，可好喝了，甘甜香醇，我还喝醉过，那感觉仍记忆犹新：那回偷吃了一碗甜酒后，走了没多远就坐在猪舍旁的泥路上，妈妈又在用水浮莲喂猪，我想去抢几朵，可是浑身无力，也不叫妈妈，就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伯伯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晒酒饼，我还能笑嘻嘻地告诉他我喝醉酒了……后来好象也没被大人责罚。所以至今我仍喜欢喝甜米酒，善饮且善良。

后来分单干了，生产队也不养猪了，那猪舍重新装修后改成养老院，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那建养老院，后面荒冢累累，生与死只隔着一堵墙，生在前，死在后，老人们心里是如何做想？再后来水塘也填平了建房子，我也离开了家乡，水莲花就再也没见过了。

独脚金　

独脚金，又名疳积草，一年生细弱披散草本，高10～60cm；茎绿色，被疏毛，节稍膨大，叶对生，叶片卵形或长卵状披针形，两面被毛，花顶生或腋生；含有氨基酸、有机酸、酚类等，性味甘淡凉，功能清肝热、消积滞，并有开胃、镇静的作用，民间常用于治小儿疳积，疗效可靠。－中医上是这么解释的。

父亲是我们农场的兽医，也是我们队上的赤脚医生，对草药的认识颇深，那时据说我有疳积，他就用独脚金煲猪肉给我吃，它的药用价值我不感兴趣，主要是记住了那一段时间可以天天吃肉汤，在那每月只能分两次肉的童年岁月来说，是怎样一种幸福的美味啊！惹得两个都已长成少年的哥哥也天天嚷着说他们这不舒服那也不舒服，让爸爸看看他们是不是也有小儿疳积。我认定是沾了独脚金的福，所以牢牢记住了它！它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采了最多的一种草，或者叫花，因为它是顶着或腋着一朵小小的黄色的花，我是只认这朵花的。从家到妈妈劳动的猪舍要走一条田垅，拨开田垅两旁的草，一两朵小黄花，就那样不起眼地、那样茕茕萦萦地立于与它同样不起眼、同样也拥有一个春天的野草丛中。自我认识它以后，独脚金的春天便是最为短暂的，在众草丛中，我只认得它，只选择它，把它细心地连根拨起，轻拍去根部的泥，在我的小手里紧攒着，细细地找一整个上午可以找到一小把，然后一蹦一跳地牵着妈妈的衣角回家，献宝似地把那一小把给攒出汗来的小黄花交给婆婆，幸福地想着它们与猪肉煲了一药煲的美味，想着要是这疳积永远治不好该多好，那就天天有肉汤吃了。可是只时断时续地吃了两周，爸爸就宣布我好了，可我还是坚持不懈地、看到有这小黄花就非采下来不可，希望什么时候爸爸会再说我又有小儿疳积，又可以幸福地吃肉喝汤了。田垅两旁的独脚金给我这样长年累月地采，几乎“寸金不生”，后来漫延到我上学的那条小路也同受此灾。婆婆把我采下来的独脚金晒干，分送给一些需要的亲戚或邻居们，我一日日地长大了，生活越来越好了，再患上小儿疳积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了。

采独脚金的习惯我保持了整整十年，爸爸也经常采了草药在谷场上晒，总有一小角是晒独脚金的，家里的空气永远都飘着那么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后来父亲走了，我们也离开了农场。好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我的采撷，那独脚金是不是长满了田垅和上学的那条小路了呢？是不是每年它们都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春天？

柑花　

那时，我们农场曾是全中国最大的柑橘种植场，据说世界上是排名第二，仅次于美国加州，方圆百里所见之处遍布柑林。每年暮春时节是最为美丽诱人的季节，从四月初到五月尽，先是早熟樵柑和八月桔含羞答答地探出花骨朵了；接着甜橙、酸橙紧跟着绽开了笑脸；碰柑、大红柑、年桔是迟来的佳人，也是开得最香、花期最长的…..一朵朵柑花依序而开，没有一棵树会忘记，没有一朵花会迟疑，直到满树满树的雪白，满园满园的清香，使人心旷神怡，整个农场都笼罩在天然清香里。南国多雾，人在花丛里、花在浓雾中，雾深不知处……

柑园原来是农场所有，集体劳动、按劳分享收获，只有小孩子可以按需到柑园去尽情索取。妈妈是分配在生产队养猪，我的活动范围就是猪舍附近，其他小孩子的爸爸妈妈分配在柑桔班，那他们的娱乐天地就是满山遍野的柑园了，他们比我幸福多了。春天，他们尽情地在花树下疯跑、爬树、捉小虫子，特别是一种叫天牛的害虫，专在柑树上啃个洞，钻到里面吃树液，长得特别雄壮魁梧，他们每天都能带几只回来，用线缚住两只长长的触角，牵住线的一头，放风筝一样看天牛奋力挣扎着四处乱飞，小孩子们乐得哈哈大笑。秋天，他们是最早品尝新果的一群，吃完了果子就把皮串起来，象项链一样挂在脖子上带回家去晒，桔皮可入药，大红柑皮最佳，碰柑皮和樵柑皮次之，甜橙皮最不值钱，几分钱一斤。一到冬天就有很多外乡人来收购，所以他们是既享受了口福，又获得了经济效益。我也想跟他们去柑园玩，可是妈妈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再说柑园有好多肥池，装肥盛水用的，很深很大，曾有个柑农的两个儿子一起溺死在池内的教训，所以我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几次进过柑园，要吃柑桔只有等大人摘下来分回家时才吃个够，这一直是我的憾事。

后来，柑园也承包到户，向农场交纳一定的费用后，自负盈亏。因为爸爸是固定的职业，妈妈也当上小队的一名干部，我们家没有分到属于自己的柑园，这让我比其他孩子少做了很多农活。从此，孩子们再不能一个柑园一个柑园的乱跑了，柑园被一个个分割，柑农们都细细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圈起来，画地成牢，家里所有的劳动力、半劳动力以及小半拉子劳动力们，天天要在自家的柑园里春夏要掘地、除草、施肥、喷药、剪果枝；秋冬要看守果园和收果……快乐变成一种长年累月的、单调的劳动后，很少有人到我面前来炫耀他们的天牛和柑皮了，当然他们的收成日渐丰盈、每月吃肉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快乐却越来越少了。只有在柑花盛开的季节，不用防果被盗，家家的柑园才是敞开的，孩子们在花丛中追逐玩耍的快乐才是最单纯、最无拘束的。

前些年，听说一场黄农果病侵蚀了农场大部份的果园，柑树十被砍伐了八九，柑农们大都弃农经商，到墟镇或火车站附近做些小买卖，而年轻一辈们纷纷外出打工，他们有些人两三个月获取的经济效益就是种柑一年的收成所得了，权衡利益，再没有人肯去翻植柑橘，只有一些老柑农们守着为数不多的柑树勉强支撑着苦渡余岁，农场就这样荒芜下去了…..

又快到春天了，今春，柑花还会如约而开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