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拓：

有人说，背大包的女人一般都没有安全感，她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吗？

水清：

有人说，背大包的女人一般都没有安全感，但我不是，我走在人群中，活在生活里，我觉得很踏实。

张文拓：

我叫张文拓，学美术的大四学生，我喜欢去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寻找一些让我感动和值得记录的场景。

我女朋友叫林晓，是我的同学，很漂亮，很闹，也很喜欢我。大三的时候，我们同居了，她说，想给我生个孩子，然后，让他学画画，就让我来教他。

我背着我的相机，捕捉任何一个可能成为我作画题材的镜头，于是，她走进了我的视野，走进了我的画。

她是个平凡的女人，中长的头发，中等的相貌，中度的身材，却背着一个很大的包，鲜红的底色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偎而坐，款式已经不新了，与她的一身素白打扮格格不入。我好奇地想知道，那里面装了什么，看上去颇有品味的人怎么背了个这么俗气的包呢？

水清：

我叫水清，市文化部的办事员，上个月，我离婚了，在我结婚的第三年，理由很简单，我去堕胎了，两次。

我不敢生孩子，我怕。我妈妈就是生我的时候死的。可我老公受不了没有孩子的日子，他大叫着说我自私，他说，他不想永远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人生里。

为了追求完美，他和我最好的朋友奉子成婚，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我去了医院，医生告诉我，我又怀孕了，但是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还是建议我做掉，我摇摇头，我想把他生下来。

我辞掉了工作，我想安安静静地把他生下来，在这个城市我没有亲人，但是我在这个城市上学，工作，结婚，离婚，还要在这里生子，我想死在这个城市。

我觉得我的生活波澜不惊，收放自如。

张文拓：

我打算画一副关于她的画，她每天神色匆匆，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去向，她表情松弛，却又满腹心事，她背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包，流连于这个城市的一草一木。我仔细地看着她的照片，却迟迟落不了笔。我不了解她，却清晰地感受到她内心的忧郁，那些隐郁，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我想这是个好题材，不该放弃。

我坐在城中花园的石凳上等她，每天她都会经过这里，在小河边，一站就是很久。

可是今天，她没有来。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都没有出现。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林晓一脸幸福地跑过来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我问她，你觉得这个孩子来的是时候吗？

林晓兴奋的脸一下子黯淡下去，她捏紧我的手，哭了。

由于是非婚生子，我们没敢去大医院，在一个小诊所，林晓做了人流手术，出来的时候，林晓木讷地走着，不看我，我抱住她，声音轻柔，将来，我们一定能再生一个孩子，在他应该降生的时间。

林晓捂着肚子，还是不看我。

我听人说，堕胎很疼。可我替不了林晓受这份痛苦，我想我杀死了我的孩子，伤害了我的爱人，我有罪。

水清：

我住院了，孩子虽然已经长到五个月了，医生还是建议我做掉，我不同意，我不相信我的孩子会害死我。过去，我害怕孩子会让我失去已有的生活，但现在，我想证明些什么，尽管我知道，这些什么很无谓。

我求求医生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我还是会偷偷跑出去，不是去看风景，也不是去追忆曾经，我在商场一件件地挑选小孩的衣服，小孩的玩具，我想象我的孩子有个幸福的童年。

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他，妈妈的妈妈是个勇敢的女人，她为了生下妈妈，不惜付出生命，可是她走了以后，妈妈的爸爸就找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待妈妈一点也不好，当初，妈妈不愿生下你的哥哥姐姐，就是怕他们会经历妈妈的不幸。

也害怕他们经历不到妈妈的幸运。

来这个城市求学，是妈妈一生的转机，在这里，妈妈碰到了你的爸爸，爸爸是妈妈的学长，他把妈妈从火车站接到了学校，接进了妈妈的新生活。

他带着妈妈去了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介绍这里的民风民情，这里的特色土产，还介绍了他的父母。

在城中公园的小河边，他单腿跪地，他说，水清，我想娶你。

妈妈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你慧慧阿姨第一个祝福我说，你终于苦尽甘来了。

是的，从那天起，妈妈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张文拓：

林晓天天萎靡不振，她一直想有我的孩子，但是她也杀死了这个小生命，她红光满面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楼下活泼的孩子，眼泪悄悄淌下来。

我捧着林晓的脸，严肃地说，等我们一毕业，就结婚，就生个孩子好吗？

林晓听了，哇地大哭起来，她掐着我的胳膊，生疼。

我想，无论如何，得还林晓一个孩子。

水清：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医生说，孩子长得很好，但是由于你的身体情况，我们很难保证母子平安，如果出现万一，你想好怎么安置这个孩子吗？

我摇摇头，说，我的孩子有爸爸，只是他出远差了，得很长时间才能回心转意。

可是，陆明浩，你什么时候才会回心转意啊？

在城中公园的石凳上，陆明浩搂着我，他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那天的月亮很皎洁，月光洒在树上，闪着一漾一漾的银色涟漪，我点点头，我说，我也是。

我还想说，为了你，什么我都愿意做，什么我都可以抛弃，什么我都可以忍受。

但是，当初的我不会想到，你会和秦慧慧在一起，一起生个孩子。不过，不要紧，我相信你是爱我的，我是爱你的。

我们都会爱我们的孩子。

张文拓：

我又看到了她，那个女人还是背着那个鲜红的大包，不同的是，她的肚子隆得很高，她走向我，表情略微有些尴尬，她问，你们陆经理在吗?

我问她是谁，她想了很久，说，我叫水清，是你们陆经理的大学校友。

我打电话问陆经理，他顿了一下，说，你告诉她，我不在。

我看了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半天，我还是直说了。

她点点头，很落寞地走了，她的背影很直，以前见过的孕妇背都是弯的，因为肚子的孩子压的，她不一样，她直挺挺地来到这里，又直挺挺地离开，她的步履稳健。

“水清！”陆经理的声音从天而降，那个叫水清的女人转过身，我看到她眼睛深处的泪水，仿佛随时将要夺眶。

陆经理和她走进了经理室，我呼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会觉得轻松那么多，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吗？

手机响了，林晓的声音气喘吁吁，她说，文拓，救救我！

水清：

我一个人回到了医院，陆明皓没有开车送我，记得，那是我和他用全部积蓄买的，明皓说，以后，我们就开着这辆车去以前我们去过的地方，再以后，就带着孩子一起去，告诉他，爸爸是怎么把他的妈妈追到手的。

于是，两个人一起笑，接着，我问，如果没有孩子呢？明皓堵住我的嘴，不许胡说。我把头埋进他的胸口，欲言又止，我想告诉他，我遗传了一种病，这种病，生孩子等于自杀。

我最终没有说，眼泪簌簌，陆明皓抓紧我的肩膀，水清，我爱你。

爱情并不是万能的，在很多现实面前，爱情都只能抛于脑后，冲动的人可能会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可清醒下来才发现，爱情只是一时冲动。

爱情解决不了问题，却能制造一大堆问题，比如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陆明皓推推眼镜，我知道，你生这个孩子是想挽回我们的婚姻，但是，回不去了。以前，你说你不喜欢孩子，只想过二人世界，为了这个，我们争了三年，吵了三年，什么感情，什么温存都没有了，我们也都受够了。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我很珍惜，我不想打破它。

听完这话，我抓起包扭头就走，从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我想他忘了这个包，这是他送我的第一份礼物，他说，这是他拿他兼职的第一份工资买的，虽然价格很便宜，质量也不是很好，但上面有一个女孩，像我，一个男孩，像他。而且，这个包足够大，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他了，就把他装进里面，带着他一起走，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这就是曾经那么爱过我的男人，我不惜失去自己的生命也想为他生个孩子的男人，现在，他却不肯当我们孩子的父亲。

看来，这个爱情的种子是不能顺利成长了，那不如，就不要发芽。

张文拓：

我赶到家时，林晓已经倒在地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把她推进急救室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大包的女人，她浑身是血，她也看到了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告诉你们陆经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她的眼神很惆怅，很哀怨，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的，委屈，不幸全都刻在那双眼睛里，我不知道她的故事，却看到了她的心。

听说她割脉了，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女人，遇到了什么样的挫折才会匆匆结束两个生命。孩子是无辜的，大人做的孽都潦草地安在孩子身上，也包括我的孩子。

医生告诉我，由于非正规的堕胎手段，以及孕妇长期的精神抑郁和营养不良，伤害了母体，林晓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和林晓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一声嘹亮的啼哭响起，地球上又多了一个新的生命，我拉着林晓冰凉的手，看着盖着白布的水清，我问医生，我可以收养这个女人的孩子吗？

六月是个收获的季节，我和林晓都毕业了。我把结婚证放进那个鲜红的大包里，开始我们的蜜月旅行，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们叫他，张清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