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偶尔的,在“流浪证明”的籍贯栏上,例行公事地写上那个生我养我的名词。从不刻意去记起那个名词的深重含义,以及那个名词背后的那片土地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那些人。也很少还乡。
并不是因为那片土地上已没有我的牵挂,也不是因为那儿不能把我驿动的心安抚,更不是因为那片土地那些人已把我遗忘。其实很多时候,父母兄长都会打来电话,稠稠嘘寒问暖,声声催我回家。不是我铁石心肠不想回家,其实我也有累的时候,我也有想休息的时候。只是,我肩负了太多,我不能一无所有地回家!
这样说,也许会有人说我虚荣,说我是有意亵渎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父母兄弟。我不辩解,毕竟他们不知道,我的父母兄弟,甚至我全部的族人,一直都把我看成天上星辰的托体,一直都把我当成他们最光鲜的荣耀,只因我是那个族群中辈分最高的那一个,而且还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写文章还发表在报上。
所以很多次的,回家的念想总在他们炽热的目光中支离破碎,再灰飞烟灭。
假期改革后的第一个“五一”,只放三天假。对于一直习惯漂泊的我来说,我是绝不准备回家的。春节、暑假我都刻意不回家,短短的三天,我当然更不会回家了。准备就这么地在寝室的电脑上消耗掉这三天,母亲却及时打来电话,催促说:学校一定放假了,你就回来一次吧!要修族谱了,你是这一脉的长子长孙,辈分也高,你不回来,你辈分下的那些堂兄弟们都不能进谱的啊!准备清明修的,想你没时间,就推后了。……
我再也没有搪塞的勇气。因为,在农村,上谱是一件极其严肃极其神圣的事。一个人如果上不了谱,比杀人放火还遭人唾弃,比断子绝孙还罪大恶极。我不能因为我现在的碌碌无为而使那些善良得无辜的我的兄弟们进不了谱!
于是简单的收拾行囊,惶恐地回到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
到达村口时,夕阳已经爬上了村口的那棵桑树了。那棵老桑树几乎就是我们王氏族系的图腾。
风调雨顺时,乡亲们不会忘了去树下敬香跪谢;遇上灾年,也会在树下虔诚祈祷。
在科学理论的熏陶下,我知道和多人会说那种行为很愚昧!是迷信!可我却不这么认为。
所谓的迷信,是人们盲目地相信某种“伟大的力量”能使他们不劳而获。可我的乡亲们从不懒惰,他们一直那么勤劳,那么热爱生活,那么热爱这片土地。他们那样的爱,是对祖宗的及至尊重,对血脉的绝对尊重,对生命的另一种解读。他们从不企及他们的图腾会一直维护他们!他们懂得不劳动就不会有收获,他们懂得勤劳和善良的可贵。他们总用自己的朴素的善良去战胜一切苦难,他们从不妥协!可每当他们终于战胜了磨难,他们又把虔诚的敬意献给了血脉里的图腾、献给赋予他们生命的祖先!
他们对善良的解读,对生命的敬仰,对血脉的推崇,总使我觉得自己如此渺小。虽然,我一直享受着我的血脉和辈分带给我的天生的优越感。
所以,即使是久别家乡很少回来,我仍然很小心很虔诚地踏开自己的每一步。不想打扰太多的人,也不敢。毕竟,现在的我并不锦衣玉食。
小心地进了那熟悉的院落,祖父和父母正在小桌上吃饭。见我归来,祖父和父亲都不做特意招呼,只望望、笑笑,不说话。拥有被普遍尊重的血脉的男人一直要含蓄,不被允许张扬,即使是面对久别初归的孙子和儿子,依然严肃如斯。只有妈妈起身为我盛饭。我乖当地搬来凳子,在小桌旁围坐下来。
还以为会有刻意的推让,甚至泪流。原来我错了。
其实,无论我最多远,我的血脉永不改变。我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从不隔阂。我也知道这一点。
只是背负血脉,就必须内敛。许多想法都不能与人分享,许多权利更不能与人分享。即使一起长大的孩子,也会必恭必敬地喊我“叔叔”甚至“爷爷”。村子里的人们总这么尊重血脉的选择和安排,从不敢逾越。包括傍晚我在散步路上遇上的外村来的新嫁娘也必恭必敬地叫我“叔叔”,我还一本正经地“恩啊”做答。一切都那么自然,并不因年龄的反差而羞怯。
还算平静地休整了四个小时火车带给我的疲乏,就在第二天清早,迎来了修谱的正式仪式。我却懵懂。
我的懵懂一是因为我还在睡梦中,没完全清醒,毕竟是天还没有透白的5点来钟:二也因为一直想着逃离,对于宗族仪式一直没关心过,能推辞的就绝不出席,不能推辞的就听身边的人临时教我,也没出过纰漏。
这一次的事前,没人教我有什么程序,这让我有些迷惑了。难道我可以不出席了?如果真的可以也就不用那么急地叫我回来啊?搞不懂。
也轮不上我多想,爷爷进来了。没言语,只望望我,我就乖顺地跟着他往族祠走去。
祠外早已站满了人,都是我的乡亲,我的兄弟。都是男人。他们,都那么虔诚那么专注地望着我和爷爷走向族祠里最深的那个小房间。在这种严肃的关注下,我一直诚惶诚恐。
跟随祖父到了那个神圣的房间,祖父却只立在窄窄的门边,剩我一个孤独地在房间的正中间。站了一会儿,祖父还不言语,我更是惶恐起来。我甚至都感觉到了房间外祠堂里那些虔诚等待着的人虔诚的目光一枚枚地打在我的背上。可我依然手足无措。
祖父还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房间最中间的条桌上那个小盒子。
我突然明白了似的,走到那小盒子前,虔诚地用手抚去上面的灰尘。当盒子的最后一面终于被我擦干净,祖父终于也走到我的身旁,递给我一只泛起铜绿的钥匙。我又虔诚地接过,再虔诚地打开那盒子。然后,看见一本不能仅仅用“泛黄”来形容其古老的书,上面用篆体字写着:响水王氏族谱。只到这时,我才明白这次的修谱,我被推到了如何的位置上!
我已经是这一个甲子里正式的领谱人了!我的名字不仅仅保存在我血脉的分支上,还将留在神圣的族谱的前页,那是领谱人的专有位置。
而被选定的领谱人,一般都是在他所生存的那个甲子里最有成就、最被认可、也拥有最纯正血脉的人。对于最后一点,我从出生就知道我拥有这个特权,可前面的两个条件,我从何谈起能满足?何况在我之上,还有我的祖父,还有我的父亲啊!他们虽没有多大的功绩,但也至少比我的一无所有好很多啊!我疑虑重重。
可我,在当时的环境下,已不被允许说话询问。因为领谱时,是后代与祖先唯一直接交流的时刻,任何人都必须万分虔诚。我懂这些。
我只能带着这疑惑,恭敬地用双手捧起那本记满沧桑的书,再虔诚地随祖父走向等在外面的族人。
看到我捧着族谱出来,那些大多比我大的汉子们都激动万分,却又不忘继续虔诚。在深情地望了我以及我手上的族谱后,他们就开始虔诚地匍匐在地上。有的人,头叩地还发出声响;有的人还热泪盈眶;有的人甚至全身颤抖!
我又一次被我善良的父老乡亲感动了!他们对于生命的传承、对于血脉的认可是如此认真如此虔诚!我更惶恐于我是领谱人了。
我只能在之后的一切程序,尽我全力去做得最好!
之后其实就是读序谱和上谱了。读序谱也就是族谱最前页的一些说明文字,大多指明我们的祖先是谁,有什么贡献。其中的许多缘起都很臃肿,但是当时的我仍然一字不漏字正腔圆地读了出来。幸好小时候有过一段私塾教育的经历,虽然谱上全是篆体字,我也能顺利地读出。
读完谱,我还要恭敬地在领谱人的专页上写上我的名字。拿起狼毫的那一刻,我的心如此惶恐。
之后就是上谱了。
乡亲们一直都循规蹈矩地按辈分以及宗族传统生活着,没必要刻意去追寻谁是谁的支,谁又是谁的脉。小小的祠堂里忍纳下全族2000多位汉子,却一点都不嘈杂。我又一次被震撼了!
乡亲们在如此有序的氛围中上着各自的谱,时间很快就在我们虔诚的等待中过去。
等族里的最后一个汉子也上了谱,已是下午。我重复之前的虔诚,把谱在众人的注视下恭敬地送了进去。这个甲子的修谱,就正告结束。
回到家里,我几乎瘫倒。并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理上的惶恐。我又一次地背上了整个宗族的希望,我已经是这个宗族最年轻的领谱人了。在这个甲子里出生的人的血脉,全维系在我的血脉上了。
可我,一直在逃避着……
很多东西,我们都无权选择。
在那一刻,我多么想哭!
可母亲进来了,手上端着满满的饭菜,对我浅笑,说:饿了吧?吃!
我装出有一副坦然,接过碗,埋头吃了起来。只把泪,流向碗底。
饭吃完了,心绪正好静下来。抬头时,母亲已伸手来拿碗去洗。还说:早点睡,别想太多,明早还要赶车呢!就出去了!
我也的确累了!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当天还是一片黑时,母亲已经在灶台上忙碌了。我知道她是在为我准备早餐。外面也有轻微的叮当声,我知道,是父亲在把弄他那架只剩龙头、三角架和两个轮子的二八式自行车了,他今天要送我去小镇车站。
当从灶台弥漫出的香终于浸润了整个房间,母亲轻轻地走进我的房间,然后轻轻地将我拍醒,叫我起床。其实,我早就醒着,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总觉得,欠他们很多很多。甚至觉得欠他们整个儿子的身份。从一出生,我就被注定不仅仅是他们的儿子,更是很多人的寄托。他们的儿子,从一开始就被很多人分享,就不完整了。
而我,却总想着逃离。全然不顾其实他们比我还苦还孤独。
这又能怪谁了?我也清楚,所有人都没有错!所有人都和善良!所有人都希望我好!……
稍稍梳理情绪,我走出了房间。正厅大桌上放着一满碗金黄的煎鸡蛋。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早餐。
不需要母亲的敦促,我拿起碗埋起头就吃将起来。母亲在这间隙去为我整理原本简单的行囊。
和着泪吃完那一满碗煎鸡蛋,父母已在门槛上等我。
我终于又迈开了离家的步伐!
父亲推车在前,我空手随后,母亲只在门槛处站着不动。
等终于转出院口,我听到了母亲悠长的呼唤:儿呢……儿呀……儿
我想哭,我想回头,我想告诉她,我累了,我不走了,我要留下!
可走在前面的父亲步伐依然稳健,我懂得,作为血脉之缘的传承,很多时候,只有承担,没有选择。血脉选择了我们,我们就应该对得起血脉!
到了那个小站,唯一的那趟车还没到班,父亲和我就那样站着等。我以为这种等待会延续以前的那种沉默,却没有。
父亲主动说话:你足够大了,应该更清楚自己是谁了。这次清谱的担儿,是不该落到你身上的,那太沉。不过你还得担。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血脉!你是星辰托体的血脉!记住:你是血脉!
我故做轻松地笑笑,重复着说:我是血脉,我是血脉,我是血脉……
父亲向是得到了我的承诺一样,放心地对我笑。笑得憨厚,笑得轻松,笑得真诚。
我也被感染了,也开始笑了,只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笑。
这时候,那小站唯一的一趟车终于蹒跚来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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