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洇染着一棵棵树和一栋栋楼房,一切都显的那么的诡秘,像一副写意的水墨。寂静仿佛是漂浮着的云,笼罩着大地,浸泡着人们的睡梦。忽然他被什么动静惊醒,朦胧中似乎又听到了熟悉声音。那个声音让他来不及多想,以至使他还没有从梦境中完全摆脱,身体已经从床上跃起。黑暗中,他准确地摸过身边的衣服。尔后凝神屏息侧耳听着,像一只机警的军犬在捕捉着每一丝的动静。然而到处散发着沉沉欲睡的气息,天地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的远古。但是,那声音时断时续若隐若现,似游丝在牵动着他的耳膜。他轻轻地打开窗户把头探出了窗外,声音骤然清晰了起来,原是行人赶路的声音,那坡路上自行车闸金属磨擦声急促而锐利,在阒然无声的夜里似乎分外地悠长。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仿佛是一只泄了汽的皮球。他呆呆地站在那茫然若失,显然他游移的思绪还没有完全从梦境里剥离,手里的衣服也在毫无知觉中慢慢滑落,悄然的堆在地板上。他长长地一声叹息,但那声音竟像滴落在海绵上的水,迅速地消失在黑暗里,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床上传来妻子均匀的呼吸声,似一股股温馨的热浪抚着他的面颊,让他有一种迷恋的温情。他仰望窗外那闪烁的星空,不由地他哑然失笑。他暗自嘲笑自己的失态,并暗暗地庆幸有黑暗的掩盖,使人没有能够目睹这一幕。他像一个没有上场就被通知闭幕的角色,只能在心里演绎着自己的节目。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挪动双腿时竟觉的有点发麻,而且一股凉气从脚下升起,渐渐地涌遍了全身,秋夜的寒气已经毫不客气地浸透了他。他懒散地回的床上,躺在妻子的身边。温暖马上把他包围了起来,但是他内心深处的寒冷却难以驱散。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在默默地数着羊,巴望着睡意尽快地来临,以追寻那还没有远逝的梦境。然而,墙上的钟表不停滴滴嗒嗒地响着,身边又不时传来妻子梦中的呓语,使他难以入睡。梦中纷纭的场面不断地在他眼前翻腾着,往事的残片也像走马灯一样旋转着,让他分不清那些是梦,那些是实。但梦中那悠长的军号声,依然在耳边若隐若现飘渺不定地响着。他自谀是一个非常理性的男人,常常对一些事情的发展有很好的预见。但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那曾经扰了自己无数清梦军号声,竟让自己有这么多深的眷恋,以至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步。就像一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缺少了那朝夕相伴的声音,以至使自己的生活,淡的就像一碗忘记放盐的汤一样。
黑暗中他渴望着黎明的到来。黎明前的黑暗是漫长的,漫长的几乎让他窒息。沉重的秒针在有节奏地响着,在冷寂的夜里分外地清晰而空洞。他一动不动的像是被紧紧地吸在了床上,宛若挂在网上垂死的蜘蛛。往日感觉温暖舒适的床,此时似乎变成了温柔的陷阱,自己毫无知觉地陷了进去而不能自拔。他渴望自己能在黑夜里腾空而起,那怕是变做一个巨大的蝙蝠,也会用翅膀把凝重的夜雾煽尽。他似乎看到自己已经融化在温暖的阳光里,在万缕金色的阳光里飞腾着。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脚下掠过,一道道茏葱的山峦被抛在了身后,一条条蜿蜒的河流宛如白缎一样柔软。他漂浮在高高的空中俯视着大地,他忽然看见了衣服褴褛的夸父,拖着油亮的桃杖疾行于远古大路上,茂密杂乱的胡须上的浮着一层黄色的尘土,但是那浊浪滔天的大河就在他的前方。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他不忍看那执着逐日的夸父,不忍看那即将化做山脉的躯体,不忍看那即将化做邓林的桃杖。他一脚踩空便从半空中落了下来,醒来晨曦已经照在窗帘上,家具的轮廓也变的清晰起来。
他轻轻地翻身下了床,穿戴整齐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家门。东边的天际已经泛红了,给的灰色迷朦的远山镶嵌了粉色的边。近处高大烟囱上冒着一团一团的白烟,像一朵朵飘浮着的云。淡淡的晨雾萦绕着寂静的楼房,一切仿佛还在梦里没有醒来。他大口地吸着潮湿的空气,沁入肺腹的清爽让他变的精神起来。他加快了步伐,开始了一个人早操。今天他有点吃力,脚步没有过去那样的轻快,身子也略微沉了点,他知道这是闲赋的结果。对于自己渐丰的身体,他并没有一丝得意,却增舔了几分无可奈何的苦恼。他环视了一下前后,空荡荡的路上只有自己的身影在晃动着,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独自飘动。他加快了脚步,大幅度地摆动着双臂,身体也似乎轻快了起来。看着路边一棵棵婆娑的洋槐,在微风里摇曳着像两支蜿蜒的队伍。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空虚起来,他怀念往日队伍中拥挤的感觉,怀念那种无数衣服磨擦所发出的声音。但是空寂无人的路上,只有脚下发出的声音震动着耳膜。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放慢了脚步。他知道再也听不到那整齐有力的步伐了;再也听不到那气势磅礴的口号声了;再也听不到“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那惊天动地的歌声了。想到这,他的脚步凝滞了,难以克制的孤独失落一起涌上了心头。自己再也不是那绿色方队的一员了,他的眼角湿润了,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雾水。
离队时的感觉至今他记忆犹新。那是刚刚战胜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后,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撤编的准备。他一如既往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他的耐心细致使兵员分流异常的顺利。他依依惜别了朝夕相处的战友,把一件件完整无损的器械交接,而等待他的却是转业。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最后地苛守着这一永恒的誓言。他怀着难以割舍的眷恋,和壮士一去不归兮的豪壮,离开了军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离轨的子弹,不知道将落在什么地方。
他往回跑时,路上已经有摆摊卖早点的人了,有三三俩俩的主妇蓬着乱头发,手里端着锅碗匆匆地走向饭摊。卖馄沌的中年夫妻在炉子前忙着,戴着满是油迹围裙的男子,不停地往外舀着馄沌,并不时地把收到的零钱装在围裙上的口袋里,脸上乐呵呵的。油条铺的灯高高地悬着,门前的竹筐里已经有许多的油条了,散发着一阵阵扑鼻的香味。
锅里煎蛋在滋滋地响着,蓝色的火苗在舔着锅底,牛奶在锅里慢慢地沸着快要淤了出来,空气里一股牛奶的香味。他在厨房里忙碌着,他利索的身手俨然是一个熟于家务的老手了。其实不然,在从军的二十年里他无愧于国家,无愧于士兵,却有愧于自己的家庭。在那思乡难眠的夜晚,他曾经多次暗暗地发誓,有朝一日他会加倍偿还所有的歉疚。这一天终于来了,只是他没有想到来的是那么的快。他竭力把铁血男儿的豪气,融化成点点滴滴的柔情,灌注在日常的生活里。他望着睡眼惺松的妻子,和撒娇不肯起床的女儿,他的微笑的眼睛里荡漾着温柔。
站在门口目送走了上班的妻子,和上学的女儿,他有开始了自己一天的日程。他嘴里小声地哼着军歌,在欢快的节奏里忙的不亦乐乎。不一会,他边用雪白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边瞅着窗明几净的家,微黑的脸上绽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的战线开始不断地纵向发展。家里的活难以填补他的时间,在他“蓄谋已久”的蚕食下,最后整个楼道沦为他的“殖民地”。各家的门口的垃圾经常不翼而飞,就连以前是灰头土脸的楼梯也变的容光焕发。以至一楼的大妈每一次见到他,都免不了万分激动的表扬他,然后摇着满头的白发长吁短叹,发表人心不古民风日下的感慨。让他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了大妈脸上就发烧,好像是被现场逮住的小偷。但是,在自己的家里他却骄傲的对女儿说:“不论在那,都会让你身边的人感觉到我曾经是个军人,这就是爸爸二十年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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