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的日本春天特别萧疏，四年前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站在卫生间内，口含煤气管。煤气管的主管从窗外连接进来。窗外有一排摇曳的樱花树。窗框嵌进一条落光了花瓣的树枝，那枝干晃晃荡荡，孤零零立在雨中。风包围了树。这时他偶尔望了望树干和枝条，忽然想起五十六年前一个遥远的黎明。

那年的伊豆天气出人意料的冷峭，整个日本列岛白茫茫一片，大雪覆盖着山川和田野，一望无际的晶莹中点缀有十余行灿烂的樱花树，风吹之时，漫天花瓣飞舞，纷纷扬扬，地白天红。人走在樱花树下，如同走进花的海洋，走进童话王国。赏花的日本人谁也不讲话，都怕打破这宁静的世界。四下里寂静无声。一些不惧寒冻的旅行者，包括度假的川端，早早地就从家中出了门，他们去寻找自己的乌托邦。川端住进了一个朴素的馆舍，来到了一个山坡，在樱花树下碰见了少女熏子。阳光真好。色彩真好。寂寞加上忧愁，川端于是踏上了伊豆的圣地。谁叫他是孤苦伶仃呢？他的心中早就贮满太多的孤独和忧伤。这次的收获是，除了看见许多飘零的色彩外，川端出人意料地和十四岁少女熏子交上了朋友，这可是川端一生中碰上的第一个异性，川端终身难忘。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显然，熏子的纯情点燃了川端的初恋，一向腼腆的他完完全全坠入情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含蓄和留恋。事后川端的同学说，这是人之常情，不这样就不叫川端。只是这柔情当年卡在了他羞涩的喉咙，让他结结巴巴……

结结巴巴的印象因此久久地留在了川端的心底，以致很多年后，川端唱歌、喝水，也有些结结巴巴。甚至当川端口含煤气几分钟，依然有些不太通畅。他想，这是老毛病了，没法改，也改不了。川端咳嗽几下，喉咙怎么这么难受？他觉得有一柱难受的气体钻入，刺进肺腑，几乎窒息。他眼前金星四溅。

川端看见金星的时候，又想起二十四岁那年开始，他得到的那些金光闪闪的奖章。那时他和同学横光利一一起，在东京帝国大学创办《文艺时代》。他们多么年轻，多么气盛啊！他们的创作热情何其高涨！川端把所有的精力献给了文学，忘记了曾经遭遇的任何苦难。他们也记不清得了多少次奖励，吻了多少枚金光闪闪的奖章，那奖章就跟眼前的金星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前者轻松一些；后者细密一些。那时他和横光利一，讨论得最多的问题，除了文学，就是生死了。他们不断地问自己，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么幸福，有的人这么痛苦；有的人一生这么热闹，有的人这么孤单；有的人一无所有，有的人应有尽有；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蠢。川端说，这是宿命。争论很无聊。人的生命就像爬坡，没有到达顶点的时候充满了诱惑，一旦站在山巅，享受尽无限风光，满足完所以好奇，这人生也就没有了乐趣，因而爬坡的速度不能太快；下山的时候也不能太急，否则很容易走错道路，甚至跌下悬崖。

想起跳崖，川端觉得那是恐怖的事情。有一年的冬天，横光利一扬言要结束生命，也是说跳下悬崖，或者用刀什么的。川端反对说，那多么可怕，多么血腥。我们应该珍惜生命，用温柔的方式。川端进一步解释说，你见过樱花吗？他们虽然生命短暂，但是曾经灿烂。那纷飞的花瓣落下的时候，何曾留恋枝头？何曾激烈搏斗？他们是静静的离开，这是在寻找一种归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寻找的方式和过程都不尽相同。这就是自然的选择。川端当年握着樱花树枝的感觉，和今天把握煤气管子几乎相同。当年，菊池宽编辑《新思潮》的时候，就告诉川端：人生短暂，一切都得抓紧。他和横光利一也的确抓紧了时间，两同学十年磨剑，竟成新感觉派双璧，把日本文学水平推向一个崭新的高峰。他们办杂志，写小说，度过了人生最辉煌的时代。那时真的幸福啊！他把小时候所有的不幸都变成了笔端下的美景，笔端下的缠绵。尽管至今仍然有人批评他的《雪国》和《古都》，说作者就是什么岛村或苗子，说作者心理病态。管他呢，川端想，由他去说吧，人之常情。他最大的悲哀和遗憾是横光利一先他而去。

川端仿佛记起，横光去的时候，似乎用的是刀，川端是不赞同这种激烈的做法的。为什么要用刀呢？为什么要选择自杀呢？这是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内容。川端觉得，即使要自杀，温柔的方式实在重要。煤气伴他一生，是他亲密的朋友。最大的缺点是出气困难，过程缓慢。这不，瞬间里，川端也觉得难受，也曾想过拔掉管子，放弃自杀。他觉得这是一种可爱又可恶的气味，他想拒绝但无能为力。他已经经历了人世之间的所有酸甜苦辣，所有悲欢离合，离开这个世界是他最后完成的作品。有什么比向上帝报到更合适呢？人活在世上，除极度心累之外，还有身体的痛苦。人来到这个世界其实就是赎罪。死亡是唯一的解脱方式，也是最后的解脱方式。因而川端认为，人无法超越自己的时候，死亡也就离你不远了。这种意识不断灌入川端的大脑。

川端觉得灌入大脑的煤气，随着气体的深入，不断窜入他的网状血脉。川端神志渐渐变得模糊，他似乎闻到了血液死亡的气息。

川端已经气喘吁吁了。这种状态跟他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之时的感觉一样。那天，他望见太阳旗冉冉升起，俨然是一叶巨大的花瓣。樱花瓣。在漫天飞舞，在血脉崩裂，仿佛幻化成鲜艳的五彩霓裳的仙子。有什么比在红红的樱花树下，在白白的厚雪中离开这个世界，更让人产生美感，更让人怀念呢？那不是我《雪国》里反反复复所描绘的天堂景象吗？川端茫然失措，他觉得自己在大厅里领到的与其说是褒扬，不如说是一张死亡通知书。

川端觉得他已经叩开了上帝之门。上帝说，你刚刚功成名就，立刻就想脱离苦海么？川端说是的，活得寂寞。上帝说，你一生得到了所有的荣誉，你还要求什么？川端说，什么也没有，来去干净。得就是失，有就是无，自古皆然，无所谓失败成功者。上帝说，我觉得你的行为还是有点出乎意料。川端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上帝说，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死亡方式？川端说，为什么不选择这种死亡方式？是我体内的血液告诉了我，是飞舞的樱花告诉了我。他们离开枝头，在天空不断跳荡，去另外的自由，何其美丽；他们做完了他们该做的事，留下来是一种多余。比起永恒的宇宙，任何生命都是来去匆匆，渺小卑微。其实短暂是美的极至，就像樱花：今年的死去，就是为了明年的更加灿烂。上帝再也无言。这时川端的手臂就垂了下来。

5、1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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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