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煎饼是我们山东人的主食。由于生活水平低吧,摊煎饼的主要原料是用浸泡后的地瓜干剁碎,磨成糊,在鏊子底上烧火,摊成一张直径大约有一米左右圆形薄饼,折叠而成的。稍好点的家庭还可以掺杂点玉米,小米等杂粮。在未实现机械化、电动化之前的农村要将这些粮食磨成糊靠的是石磨。谁家能有一盘石磨那肯定是富户了。我家拥有一大一小两盘石磨,大的磨粮食,小的磨豆,——就是用来磨豆浆做大豆腐或小豆腐用的。
石磨推起来很沉,没有人喜欢干这种活,尤其是磨粮摊煎饼的活。这活多是在夜间完成的。
在我们幼小之前,都是母亲和奶奶推磨(父亲在外地工作,老奶奶年迈)。后来,奶奶去世了,母亲一个人用小石磨推,费工费劲。等我们姐弟四个出生齐了,母亲三十六岁,姐姐九岁、我七岁、大弟四岁、小弟二岁,我们用大石磨推。即使是村里有台柴油机磨,母亲为了能省钱,——一次二分钱,不断地在鼓励我们爱劳动,挑选首先长大成人的姐姐和我加入到推磨的队伍中。
傍晚,母亲挑水把瓜干浸泡在瓮里。半夜起来换水一次,约摸三四点钟的时候,母亲再起床把泡好的粮食用笊篱捞在一个条筐里,用刀剁碎。每次,在她起床之时总是捅捅被窝里熟睡的我们:“我去剁瓜干了,你们一会起来啊!”
“嗯。”我们迷迷糊糊应着,翻身又睡过去。咔喳,咔喳,院里响起母亲用刀剁瓜干的声音。刚打一会盹,她就朝屋子里吆喝:“大丫二丫,起来。天明了!”这声音在我的睡醒之间不时地提醒,心脏难以承受,简直是精神肉体上的一种折磨,她前后得吆喝半个多小时才开始推磨。——后来,想起这情景,思考那时母亲一定是胆怯。她一个年轻女人,家里四个小孩子,房子是村里最后一排,最东边一户,靠的是吆喝声和那菜刀声响我们的应答给自己壮胆。
我们也习惯了母亲这一声比一声急的吆喝,到最高度的时候,听到大盆响的声音才麻利穿衣。晚了会挨打!轻的是一顿感喝叱。
论个头我和姐姐一般高,石磨上的磨棍被母亲牢牢地套在了磨耳上,扶着棍子刚好比棍高出一头来,两只胳膊勉强能扶着棍走。磨沉,顶上又加了一盆粮食的重量。推得动推不动倒是其次,关键是那个盹呀,让人受不了!转上几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两脚是机械地跟着走。世上最难听的声音有三种:一是锵锅铲子,二是老驴嚎,三是猫叫猫。我觉得最难听的是铁勺子刮石磨声了,这得到天明才算完。母亲很响地用铁勺往磨眼里添粮食,刮得石磨咔嚓响,这声音刺激得我清醒一会,又睡过去。要是母亲停下来加水,我会突然地倒地蹲在磨沟里,人也就吓醒了。这种事常有。姐姐最听母亲的话了,她最孝顺,从来就没掉过磨棍,集中精力和母亲推完磨。
天亮了,母亲特地用鏊子做“塔饼”犒赏我们。切一盆洗净的新鲜韭菜,撒上盐,拌上花生油,在鏊子上一层煎饼搭一层菜,厚厚的切成一个个的方块。咬到嘴里是又香又有盐味,—像现在街上卖的千层饼。但味道还是塔饼好吃。
吃饱了,我们还要补上那缺失的一觉,母亲则到生产队里干活去了。要去挣那一天六分工钱(十分一个工,一个工在年底结账的时候能算到一角钱)。最辛苦的还是母亲,赶到推煎饼的日子,她一夜都睡不踏实。一天夜里,母亲起来拾掇粮食,不小心一脚踩在了二齿钩上(一种只有两个弯钩状的类似镢头的农具),钢针做成的钩子穿透母亲的布鞋、脚底,直达脚面,流着血。
受伤的母亲不能干活,柱上拐杖跷着那只脚,就这样指挥我们干活。在那个夏天,姐弟四个是最听话的孩子:到姥姥家搬救兵;抬半桶水吃;做半生不熟的饭;照顾母亲;喂养圈里那头不爱长的猪;……唉!要是有钱,我们就不用推磨!让鬼推去。
也许是母亲得了教训,很早,她就着手培养姐姐练习摊煎饼的活。十二三岁,姐姐就练习得娴熟。培养我时,却怎么也拉不上前去,火烤烟熏得睁不开眼,手烫得又红又疼。练习一次我大哭一次,我的嚎叫母亲受不了,放我而去。也许正因为这,我才那么地喜欢呆在学校里读书。
而今,习惯性地喜欢吃煎饼。城里的煎饼花样也繁多,不知何时它成了有益健康有营养的食品。那种黑色的纯地瓜干的煎饼,却是最贵的。它不需要用石磨推了,却要女人们亲手摊出来,一样要烟熏火烤的。买时,不跟她们讨价还价了,它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衡量得出来。
有时,母亲也会包一大包袱送来,吃着它想起旧时的石磨。
都说好人有好报,母亲养育培养了我们,支持父亲为党工作,却在去年的12月23日去世了,享年六十五岁。
我再也吃不到母亲摊的煎饼。儿时的石磨,老屋不存在了。父母亲的离去,掐断了我回家的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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