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古时候叫江州，而今改名叫江津，即长江渡口的意思。它是巴蜀联系两岸人民的重要纽带。滚滚长江奔腾到这里，回旋成一个大大的“几”字，把小城三面包围起来，因而这儿也叫几水。几水上过去有很多靠打鱼为生的渔民；现在鸟枪换炮，改作组建航运队，用船将河沙运到大城市，为现代化建设奔忙。

我的第二故乡是都江堰。我家住在仰天窝鱼嘴附近。多年来，每到暑天，我们全家就从江津来到都江堰，充分享受那里的凉爽气候和自然风光，同时洗涤一年来的疲劳和烦恼。我多次对朋友说，一旦我退休，立刻搬家到都江堰，静静安享晚年，同时完成计划中的几部小说。在我的心中，都江堰到处充满平和、宁静、富足和美丽的气氛，非常适合潜心写作。这儿虽然算不上人间天堂，却绝对是中国最适宜人居的城市之一。

谁知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半，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到了这个可爱的地方，其震级之凶，伤亡之大，危害之重，影响之宽，可以说前所未有、骇人听闻。无数建筑在瞬间化为废墟，无数生灵在眨眼迎来死亡。地震发生时，大街上一片狼藉，到处哭救声震天，四下里无鸡犬之闻。整个川西北哀鸿遍野，变成一座巨大的人间地狱。我在几分钟内就失去了不少亲朋好友，这让我悲痛万分，欲哭无泪。出事的时候，我们全家正计划今年早点去都江堰呢！·

我精神接近崩溃，然而打不通电话，坐不上汽车，只有在泪水中天天围住电视看，不分白天黑夜地看，看得人麻木瓜呆。我痛哭流涕，我束手无策。妻子不忍我难过，劝解我到江边沙滩上散散心，以缓解情绪。

劝归劝，我哪里放得下心！

从我家去江边，只需两分钟。妻子为了让我调整心态，建议我不妨寻些鹅卵石，带回家做成假山。我忽然说：“做成一座纪念碑可以吗？我一定要祭奠那些在地震中死难的人们？”妻子心中一紧。

决心一下，当天下午，我就到江边寻找我的寄托。我自信在蜿蜒连绵的沙滩中，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情怀里，要捡一些石头应当是件容易的事。谁知找了整整半天，江水涨涨落落，质地庄严古朴，图案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鹅卵石，居然一块也找不到。我不知是自己心绪烦躁，还是标准苛刻，反正埋怨潮水卷走了我的哀思。那些圆不圆、扁不扁的东西，不是太丑陋，就是太花哨。我或翻探于石堆，或观察于水凼，或查拣于急滩，哪里有熟悉的影子？

如果我明天还找不到，我怀疑自己要发疯。

第二天是一个明晃晃的太阳天，我心中异常苦闷。早晨披着衣服出门，沿了水边，独自徘徊。这时江水滔滔，白鹤伫立；和风拂面，艳阳暖人，一派幸福和平景象。我边走边想，灾区人民怎么样了呢？废墟里的人都救出了吗？谁给他们治伤呢？他们有吃有穿吗？岸边耸立着高楼，传出机声隆隆，连我也弄不清这些建筑，怎么就如雨后春笋般一座座拔地而起。于是又想，灾区人民的房屋往后靠谁来建设呢？

这时起风了。

江水被刮得哗啦哗啦响，一浪盖过一浪，异常汹涌，遮掩了越来越高的沙滩。我在水边继续寻找希望，不知不觉接近正午。太阳火辣辣的。忽然，不远处一群工人中似乎传来呼唤我的声音。我好奇地走过去，只见我幼年同学正光着古铜色的粗壮臂膀，挥舞一个大铁楸，迅速地一凿一扬，轻轻一抛，颗颗沙石密密麻麻地飞向传送带。江边一条大型挖沙船正在紧张作业。他们有十七八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干起活来很是玩命。动作是那么迅速，配合是那么协调，热情是那么高昂。汗流浃背。热火朝天。

“大老板，你们怎么不下班？”我指指耳朵，忍不住问起来。

“状元，”他叫起我儿时的绰号，“周末休息？出来散散步？”

我说出我苦闷的原因。

同学听我这么一说，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脸色马上凝重起来，停了停，说：“我们也是为地震而来。”

我大步向前，仿佛找到了知己，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你说说看。”我向他诉说了几天来我的痛苦，以及修建纪念碑的意义。他先是聚精会神地听，继而神色庄严地说：“你寻找不到这样的石头。”

我连忙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沉思了一会儿，说：“因为石头们都被泪水冲走了。灾区人民太可怜了，他们从岷江流入长江的眼泪太多了。你呀——多愁善感解决不了问题。”

我说：“你知道我有多么伤心吗？”

同学接着说：“光伤心有逑用？还是做点实事吧！”

我被他批评得满脸通红，恨不得钻到沙子里面去。幸好机器声音大。我说：“当了建筑公司老板，喜欢教训人了？”

他不理我，接着说：“我们公司本来放了假，上级号召救灾，这不，我们就继续加班了。”

什么？我在心中一颤，原来他们的心里，早就时时刻刻想着灾区人民！并且用实际行动来支援灾区。我还以为他们商人钻在钱眼里拔不出来呢！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的部下没有意见吗？”

同学说：“你太小看我们这群打工者的觉悟了。老实告诉你吧，这是他们自发组织的，收入全部捐献出来。并且按照政府要求，一月之内，我们公司三分之一的工人就要从重庆出发，到川西去修建房子。成渝一家人吗，中华民族一家亲！老同学，心动不如行动。别发愣了。”他乐呵呵笑起来。其余的人也憨厚地笑了。

我突然醒悟到，天！这群打工的人，不正是我千辛万苦要寻找的鹅卵石吗？他们的言行，不正是我准备在纪念碑上要篆刻的铭文吗？他们虽然普通，虽然没有豪言壮语，却实实在在地干着急群众之所急的事。我还要到哪里去寻找目标？我开始明白两天来我苦苦寻觅的东西，原来就在身边。

这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随着工人们来到了都江堰……

5、16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5-16 23:44:4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