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晋代时有一书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又善丹青,尤爱画菊,由爱成痴,家中园内种满各地求来的名贵菊花。只是在考场上始终不得志,郁郁寡欢,忧郁成疾,日甚一日。
深秋的一日,园中的菊畦内菊花开得正灿,书生强撑病体,用颤抖的手在宣纸上描画着一生酷爱的菊。忽然,书生口喷鲜血,笔落魂飞,案上刚完成的菊花被血染成红色,红色的菊花更显得鲜活,分外妖娆。
正文
我一出生娘就死了,爹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我,我长到四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这时众人才知道我是个哑巴。于是每个看到我的人都会摇头叹气,我不聋,我听得见,我听到他们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是哑巴呢?”
爹是个花匠,他精心培养着各种名贵或普通的花卉,他最爱的是菊花,因为我娘的名字叫秋菊。
我长得很象我娘,而且我的胸前有一个胎迹,就在左乳的上方,红色的几条细线,线尾处是卷起的,很象菊花的花瓣儿,所以爹给我起了一个名字:红菊。
我自小便跟着爹学种花,我似乎天生是干这一行的,因为我栽培的花无一不成活,并且总会长得很好,我也喜欢菊花,喜欢菊花干净纯美的颜色,喜欢菊花傲然却又妩媚的身姿。
因为喜欢菊花,所以总是做一个梦,梦里有个人在画菊,他画的菊不是娇艳的黄色,不是如雪的白色,也不是柔和的紫,而是象我胸前的红色,血一样红的菊。
这是我的梦,是我自己给我的胎记做出解释的一个梦。
我和爹在这个古朴的小镇上过着平静的生活,每天都在花市上忙碌,没有顾客的时候就侍弄花草,没有人比我更用心地对待它们,虽然我不会说话,但心却和它们交融。这个秋天,我家的菊花开得分外灿烂。
节假日来买花的人会多一些,因为小镇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我不会说话,所以不会跟我谈价钱,都只是对我笑笑,那笑中总是有些许怜悯,我早已习惯了,人们会用这种目光显示自己的善良,其实我并不需要。
一个陌生的小伙子早早地来到花市,转来转去,然后在我家的花前站定。他轻声地问我一盆“绿绣球”的价钱,我诧异地抬头看他,他一定是外地的,因为这个小镇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哑巴。
他瘦瘦高高的,一身很干净的牛仔,脸色有些苍白,但是——他很好看,是我见过的男孩子中最好看的一个。我指指我爹,示意小伙子去问他,他不解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叹口气,走到低头摆弄花的爹旁边,示意他去招呼顾客。于是爹便和小伙子谈起来。谈拢了价格,小伙子忽然脸红红地又低声向爹说着什么。我很好奇,但却羞于靠近。
我看到爹不住地点着头,好象答应了他什么,小伙子高兴地拿着花走了。爹乐呵呵的说,这个小伙子是镇上中学刚来的美术老师,喜欢咱家的花儿,想到这来画画,问咱愿意不。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咱种花就是让人看的,人家喜欢才来画咱的,是好事呢!
画画?原来他是来画画的。
然后他经常来,爹专门给他摆了张桌子让他画画,他这么一画,吸引了不少人来看,很多人看了他的画都点头,还有的直接就要买。被人承认总是件好事情,在爹的撮合下,他有了不少收获。
时间久了,我发现,他的左手总是攥着的,从没有张开过,无论是画画的时候还是收拾东西的时候。
我干完了活就看他画画,有时他把感觉画的不好的扔在一边,我就拾起来,回家以后把它们捋平,然后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在上面写: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菊梦
他来的次数越多,我屋里的画就越多,有时他也会给我幅得意之作,我喜欢他的名字——陶子明。
我把这些画配上诗句,然后钉在墙上,不久我房间的墙上便开满了美丽的花,最多的当然是菊花,我发现,他和我一样,酷爱菊。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期待他的到来,只要他在,我就会很安心,也很快乐。他不多言,总是柔柔地看着我笑,我总是脸红红的报以一笑后转身走开,害怕笑容洋溢的过多而泄露秘密。
有一天他递给我一张画,是张素写,画上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女半蹲着,专心地看着一盆菊花。后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句:一样花开为底迟?
他有空就来,有时并不画画,会和我爹聊一会儿,或是站在一边看我干活,然后问我些点头或摇头就能解答的问题。
“你喜欢花吗?”他问我。
我点头。
“最喜欢什么花呢?”
我指指墙角里菊花。
他点点头,“你上过学吗?”
我点头。
爹在一旁插话:“丫头听得见,就叫她跟着念书了,别看她不会说话,可是学习成绩好着那,老师同学都喜欢她。”爹的话里充满怜爱,也有无奈。
陶子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老天真是不公平,你这么美,这么心灵手巧,却不让你开口说话!”
我心头一颤,静静地看着他,他说我美,他说我心灵手巧,是吗?
他接着说:“我得感谢老天爷,最起码,他让我有只能拿画笔的手。”他把攥着的左拳晃了一下,说:“我生下来就这样,伸不开。”
原来如此。
我想了想,打了几个手势。子明不解,爹乐呵呵地说:“丫头说,她说也感谢老天爷,让她能听得见,听得见花开的声音,让她能看得见,看得见花,看得见爹,看得见你。”
子明亮亮的眼睛看着我,好久好久。。。。。。
快乐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初夏的时候,爹倒下了,肺癌晚期。从不吸烟的爹会得肺癌?为什么?真的是命?
医生给爹判了死刑,于是爹从我恍惚的神态中看出结果,坚决不肯做任何治疗,我除了哭,不知该做什么。
爹在镇静药的作用下睡了,我听从医生的安排,回家给爹准备衣物。
我茫然地从医院出来,不知道爹若是离开我该怎么活下去。初夏的太阳照得有些眩目,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然后在过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掉进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刺激了我,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走了爹怎么办呢?难道让他在临走的时候还要忍受失去女儿的悲痛吗?
我挣扎着,奋力挣扎。
在我精疲力竭的时候,忽然有一只胳膊揽住了我,我一下子就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我有了依靠,没事了。
我醒来的时候,陶子明正要把嘴唇压到我的唇上,看到我睁开眼,他马上停止了动作,深深舒了一口气。周围有许多学生,他是带他们来这里写生的,却看到了落水的我。
他扶我坐起,给我披了一件衣服,安排好学生后送我回家。
他瘦弱的手臂轻揽着我走着,我感到了一点点温暖,我有满肚子的话啊,可是我能对他说吗?
这是子明第一次到我家来,看到满墙的画,他呆怔了许久。也许是因为他不曾料到我收藏了他扔掉的画,也许他不曾料到我能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红菊,我真是意外,真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静。
我想起爹,于是泪如泉涌,陶子明不知所措,
我在纸上写出事情的原委,告诉他我不知怎么活下去。
他的右手握住我的手,声音低沉却坚定地说:“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是一种承诺吗?
我强打精神收拾好了爹需要的物品,和陶子明一起去了医院。
爹醒来后冲我笑笑,看到子明,他很高兴,一个劲地感谢他的到来。
爹的病恶化得很快,两天的工夫他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要求医生停止用药,抓着我的手对我说:“菊儿,趁爹还明白,让爹给你说几句话。”
“菊儿,这些年你跟着爹吃了不少苦,爹种了这些年的花花草草,也存了点钱,本想给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可是,唉,看来爹是等不到了。”
我搂着爹的胳膊抽泣,爹啊,爹啊,不要抛下菊儿啊。我的心里一声声地喊,一遍遍地乞求。
“爹不在了,可你还是要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养花,知道吗?”爹很费力地说完,喘息了许久。
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离去,我流着眼泪,给爹洗净了双手,又细心地剪了指甲,那双种花的手是那么粗糙,指缝里全是泥土。我把爹的手贴在脸上,想最后一次感觉爹给我的温暖。
在爹最后的日子里,子明象他承诺的那样,一直陪着我。
爹终于离开了我,那么子明呢?他能陪我到什么时候?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种花上,那些花花草草是爹托付给我的,我不能辜负了爹。
子明常常来陪着我,默默地帮我做这做那,等我从悲哀中恢复过来一点的时候,忽然发现子明的脸那么苍白,他是那么瘦弱,眼神又是那么留恋。
我用询问的眼睛看着他,想让他告诉我答案,可是子明总是柔柔地对着我笑,只是笑。
周日下午,子明帮我把花盆挪位的时候却一头栽倒了。我慌了,扑过去把他的头放在我的腿上,他的脸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子明,你怎么了?
子明被送进了医院,面对医生的询问,我无法做任何解答,医生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迅速检查了子明的身体,决定马上给他输血。
我使劲摇晃着医生的胳膊,他不耐烦地甩了甩,说:“病人急需输血,他的病很重!”
护士慌慌张张跑来说因为上午有个大手术,现在ab型的血只剩一袋了。
ab型?我冲上去撸起袖子,示意抽我的。
于是验血后,400cc的鲜血从我的体内输进子明的体内。
子明醒了,听护士说我刚给他输了血,眉头便皱起来,他向我伸手,我就把手递过去,然后任由他静静地握着,我们相互凝望着,虽然不说话,但是我听得到他心里说的话,我想我懂他,就象我懂花一样。
这个夜晚,我的梦里全是子明,他拿着画笔画着,我满足地笑。
第二天我去医院,可是子明却不见了。
我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比划,护士说:“这个床的病人今早走了,说回家准备准备。”
我去哪找他呢?
我只好回了花市,刚到不一会儿,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就过来,递给我一封信,他说:“这是陶老师让我给你送来的。”
我赶紧接过信,走到无人的地方打开了它。
红菊:
我该怎么对你说呢?我多想能陪你一辈子啊,可是,我能吗?
我是个孤儿,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上学的时候,我非常喜欢画画,老师看我画得不错,就培养了我。我靠着政府的帮助上了大学,毕业准备考研的时候在教室里晕倒了。我得了严重的再生障碍性贫血,一直要不间断地输血维持生命。于是我放弃考研,选择了这个偏僻宁静的小镇,想在这里平静地度过我最后的日子。
可是,我却遇见了你。
我想,昨晚你走后我就明白了当初我为什么会选择来到这个小镇了。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居然是用左手握着你的手的。是的,我的左手忽然就伸开了,在你给我输血之后。当我讶异地端详它的时候,却在我的手心处发现了——是胎记吗?那是几条红线,红线的尾处是卷起的,象极了菊花。这个图案,我曾在你的身上见过的。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那天我把你从河里救起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你左胸口上的那朵红菊,而我左手心里的,竟与你的一模一样!
这是前世的约定吗?如果不是,怎么能如此巧合;但如果是,为什么我们还是会辜负今生?
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书生,一生爱菊如命,年轻时身染重疾,死前正在画一副菊花图,他的鲜血喷到画纸上,那丛菊花被染红了,竟然活了起来,成了世间罕见的红菊。可是书生离开了人世,他虽然给了红菊生命,却无缘与她相伴。
我终还是要辜负你的,因为我也许将不久于人世了,我从来没有觉得生命是这样宝贵,也从来没有对人这样的不舍,红菊,亲爱的姑娘,原谅我,不能给你一生的承诺。
子明即笔
我抹掉了悄悄滑落的泪,回到自己的小屋,看着满墙的姹紫嫣红,我在心里对他说:子明,我把我的爱放在你的手心,你是我胸前永远的红菊——始终相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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