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太坐在门前一张小板凳上,布满青筋的两手有气无力地抠着苞谷籽,苞谷棒子很紧,杨老太虽然很努力的不让他掉下地,还是有几粒从指缝中滑出来,掉在地上,一群鸡崽围绕在杨老太的周围,伺机抢食杨老太落下的苞谷籽,几个半大鸡或时脑袋高高地昴起,或时低头看着地面,有几个胆子大点的甚至跳向杨老太的簸箕里,被杨老太干枯的手一拍,惊慌地飞下来,咯咯咯地叫上几声,无奈地寻虫子去了。
天已经正晌午,杨老太从上午起床到现在,一直没动过地方,手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面前的簸箕里已经快满了,杨老太还是没有停下来。杨老太的小屋正朝着东方,乡亲们常说,朝东、朝南的的屋子风水好,向阳,不过杨老太的屋子已经是柱歪屋斜了,在风的晃动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杨老太不停地抠着簸箕里苞谷棒棒,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孙儿,吃糖糖”
“杨大奶,麻苞谷呀”,小牛儿吆着牛,从杨老太家门走过,和杨老太打着招呼。
“小牛儿,去放牛?”,杨老太喊着小牛儿。
“放牛”小牛儿回答。
“等一会,奶奶给你糖糖吃”。
“不啦,杨大奶”。
“你等着”
杨老太把手里的簸箕放在地上,两手撑着膝盖站起身,从屋子里拿出一把水果糖,塞在小牛儿的荷包里。
小牛儿用手挡着杨老太枯枝般的手。“不要”
“拿着,嫌奶奶的糖不好吗?”
“不是的,不是的”。小牛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接下杨大奶的水果糖,吆着牛走了。
杨老太看着小牛儿,深凹下去的眼睛里闪着一点点晶亮的东西。
正午的太阳直直地照着地面,天空丝毫没有一点风,虽然是初夏,好像是三伏天提前来到了似的,火辣辣地热。
杨老太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看了看太阳,太阳白生生地刺着杨老太干凹的眼睛,杨老太觉得眼睛生痛,便低下头来,把簸箕里的苞谷籽摊匀,放在两张板凳上晒着,鸡们以为杨老太又要撒苞谷籽了,咯咯咯地叫着围拢过来。
到这个时候,杨老太才想起自己应该吃点东西了,于是,杨老太蹒珊着走向屋里,灶堂里的火已经熄灭,屋子里,一口乌黑的铁锅架在灶上,几个破旧的磁碗放在碗柜里。杨老太从沾满灰尘的碗柜里摸出火柴来,扯了一把苞谷蔸蔸点燃了,塞在灶堂里,往锅里加了两瓢水,淡蓝色的烟雾便在屋顶上飘起来。
碗柜里还有点面条。昨天托人帮忙从街上换来的。
杨老太已经七十几了,随着年龄的增高,杨老太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老年人嘛,总会有点耳聋倒退的,有时候听不明白别人给自己说什么,耳朵里只有一阵嗡嗡声。
“孙子在的话,也和小牛儿一样大了”杨老太想像着孙子和小牛儿一样大的时候,尽管孙子没活到小牛儿一样大。
杨老太一生命苦,老伴死得早,不到五十岁,杨老太便守寡了,一个人拉扯着儿子,艰难地过着日子。
儿子长大了,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杨老太总算脸上露出了点笑容,每当看到孙子胖嘟嘟,圆滚滚的脸,杨老太干完农活回来,忍不住用粗糙的手摸着孙子细嫩的脸,甚至有时把孙子弄得哇哇大哭。
好一段时间,杨老太的脸上总是露出开心的笑。
杨老太喜欢孙子,随着孙子的长大,杨老太每个场天都要买上几包水果糖,然后每天给孙子吃上几颗,然后看孙子闭着小嘴吃糖的样子,杨老太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杨老太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早上,儿子媳妇一家三口去县城,杨老太还开心地送他们出门。
中午时候,一个噩耗传来。
杨老太赶到的时候,儿子和孙子已经被人从山下面抬上来,浑身是血,直挺挺地躺在路上,孙子的脸上阴惨惨的白得吓人,媳妇捂着断了的手臂,痛苦地坐在路边,无声地淌着泪。
公路下面,一辆大客车支离破碎地倒在公路下的山沟里。
杨老太凄惨的哭声在群山间弥漫开来。
安葬儿子和孙子的时候,杨老太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头发比往常白了许多,乡邻们含着泪,默默地前来帮忙,默默地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段时间后,媳妇也改嫁了。
杨老太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干凹的眼睛里掉下了两行泪水,锅里的水已经烧滚了,杨老太把面条放进锅里,捞出来后胡乱放了点辣椒、盐巴,蠕动着没牙的嘴巴吃着,那面条一根根缩进嘴里后又流出来。
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杨老太依旧坐在门口,她知道,小牛儿放牛也快回来了,杨老太手里还捏着几颗水果糖,呆呆的目光望着远方,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孙儿,吃糖糖。”
失去儿子和孙子后,杨老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开始几年,杨老太还能自己去挑点水,到后来,连出门走路都成问题了,全靠左邻右舍三三五五来帮个忙,小牛儿的母亲,隔三差五总要来给杨老太把缸挑满,为此,杨老太总是在小牛儿母亲来的时候,便像招呼出嫁的女儿似的,准备点好吃的,也算表表自己的心意。
而每到这一天,小牛儿的口袋里便满满的装满了水果糖。
每当农活忙的时候,母亲便把小牛儿送到杨大奶家。
小牛儿吆着牛,慢吞吞地往家里赶,每天放牛,都要从杨大奶的门前过,每天杨大奶总要给自己水果糖,或多或少。可是今天,小牛儿却有点心烦意乱,越接近杨大奶的屋子,小牛儿越觉得心慌,到后来,小牛儿干脆赶着牛,避开杨大奶的屋子,从另一块地里回家了。
“牛儿,回来了,锅里有饭,自己热吃。”妈妈在院坝里盖着塑料薄膜,季节到了,要育秧了。
“哦”小牛儿回答了母亲,自顾自地回了屋子。
小牛儿热好了饭,抬到院子里,边吃边看母亲盖薄膜。
“妈妈,今天杨大奶又给了我水果糖。”小牛儿看着母亲。
“以后不能要了,杨大奶很造孽的。”母亲看了看小牛儿。
“是。”小牛儿低头吃着饭。
“把杨大奶接来我们家住吧!”,过了一会,小牛儿说。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打田回来了,一身的泥土,满脸愠色地看着小牛儿。
“接杨大奶来我们家住。”小牛儿怯生生地看着父亲,这往嘴里塞着水果糖。
“滚你妈的蛋,接来你养?”父亲对小牛儿吼道。“我看你是被水果糖胀憨了”
“牛儿还是个孩子,凶什么凶?记不倒杨大奶带牛儿的时候?”妈妈在旁边不满意地瞪了丈夫几眼。
父亲没再说什么,把犁头放在屋椽下。
近一段时间以来,村支书、村委主任杨大成毛焦火辣的,不是对于工作上的事情,而是杨老太今后的生活安排让她伤透脑筋,他作为杨老太的远房侄儿,自己也没少操心过,时不时自己还给杨老太帮帮忙什么的,时间长了,婆娘不耐烦了,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阴悄悄地砸锅摔碗是常有的事,杨大成想把杨老太接来养起,可是看到妻子的脸色,连提都不敢提,更害怕别人说闲话,杨老太的儿子孙子死了,媳妇也改嫁后,留下一大片土地。搞得不好,会给别人安个侵吞别人土地的嫌疑,这个罪名自己可担不起。俗话说“口水也能淹死人哩”。可是,如果安排不好,别人说起闲话来,自己更承担不起。
可是,自己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老太过这样的日子,毕竟她已经七十几了,还能再活几年,是该想想办法了,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法子。
天黑了,小牛儿呆在家中,看着为自己而争吵的父母亲,他想说:“爸爸妈妈,别吵了。”可是,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父亲在和母亲吵了几句后,看母亲没再理会他,便斜躺在藤椅上,拿过自己的烟杆,装上一杆烟,咂起了旱烟。
烟雾在屋子里飘扬开来,呛得小牛儿咳了几声,引得父亲又看了小牛儿几眼。
天麻麻亮,杨大成在妻子的催促下,匆匆地起床了,这几于忙于其他事情,自己的秧田还没打,连育秧都是妻子一个人操持,幸亏妻子昨晚提醒,要不自己还真给忘记了。
喂好了牛,准备好了犁耙,杨大成便赶着牛往田里走去,妻子已经在前走了好一阵子,她要去放好水,等杨大成到田里的时候,妻子已经把水放满田。
“杨主任,杨主任。”田刚打完一半,杨大成便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
“谁呀,有什么事情?。”杨大成不耐烦的声音在群山间回应。
“到村委办公室,有事情。”对面一个声音在回答。杨大成仔细一看,是村会计。
杨大成看了看妻子,妻子在专心地垒着田坎,没搭理他。
“我要去村办公室一趟。”杨大成对妻子说。
“去你的毛老公,不吃饭了?”妻子白了杨大成几眼。
杨大成看了看妻子一眼,自顾自地走了。
杨大成到村办公室的时候,人已经到齐了,都在闲聊着,等着杨大成。
因为今天自己要打秧田,杨大成便临时安排村会计代替自己到乡里开会,杨大成看了村会计几眼,估计是有什么紧急事情,在往常,每次自己有事,安排会计到乡里开会,都要到第二天才给杨大成汇报的。
看杨大成到了,村会计咳嗽了几声,才慢吞吞地说:“今天到乡里开会,乡政府的领导说,乡里的敬老院修好了,安排每个村回来把孤寡老人的名单统计好,把所有的善后事情安排好,过几天就来接人。”
杨大成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高兴,可是突然间又有了一丝丝失落。
杨大成说:“在我们村,还能有谁?就只有杨大奶一个了,大家就商量着办吧。”
于是,就在村委会上形成了决定,杨老太的土地收归村里,转包给别人,由村集体每年补贴给杨老太一点生活费。
过了几天,牛儿放牛经过杨大奶的门口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正在忙碌着,村办公室的门前停着一辆小车。
杨老太眼尖,看到小牛儿从门前经过,便从已经打好的包里拿出水果糖,塞在牛儿的荷包里。
牛儿剥了一颗送在嘴里,可是感觉没有了往常的甜。
牛儿上学了,每天照样从杨老太的屋子前经过,那间屋子已经倒塌了,只剩下朽木残壁,牛儿经过这里的时候,总要默默地站上几分钟,想念着杨大奶水果糖的味道。然后,一溜小跑地向学校走去。
太阳慢慢地从远方升起,带起了一片红霞,朗朗的读书声从山那边传来。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5-16 20:39:0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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