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诗给所有在汶川大地震中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们
我看见五月的一团黑色的血在凝结,
我看见五月刮起一阵黑色的风在旋转
五月是个黑色的梦,梦中地球打了个滚
把我们从奥林匹克圣火的狂欢中惊醒
看见这个五月,成了埋人的季节
地震
这天死神带着铁的枷锁,降临。
这天地球翻了个身,把我们压在他的身板底下
这是最惨无人道的袭击,四百颗原子弹也比不过
你的残忍;这是令人窒息的屠杀,瞬间埋葬了
一方尘世的繁华。地球粗喘的呼吸,像震怒的海潮
一波又一波击打我的胸膛,即使你最终停息,也只是
一个地震的结束,另一个,还在我们心中才仅仅开始
爆发一声又一又巨响,使我鲜血淋漓。当然
我只要还没死去,就忍不住回忆起当年和你初遇
那时你对我还只是个陌生的名字,尘封网埋在
一本叫地理的书里,你的旁边还陈放着另一个
遥远的名字,唐山,伤痕累累。然而,今天
你竟然肆无忌惮的走出来,带者撒旦的诏书
你走出来,从地理书走出来,你只手遮天
让所有的受难的生灵再劫难逃。你走出来
使五月,成了埋人的季节,受难的生灵流离失所。
数字
我站在大风刮过的荒原上,一无所有的
荒原,我两手空空握不住一颗疼痛的泪滴
我请求,不要再念那些数字,不要一个一个的
数,成千又上万,就如同,一个一个
成千又上万的巨石在击打荒原上摇摇欲坠的我
不要这么残酷的说出,这么自私的书写,
不要让数字成为刺人的灼人的风沙添满我的泪眼
我求求你,停下来吧,我已无法忍受,无法
在这数字建造的人间炼狱里,五月的炼狱里
哪怕是作一个罪大恶极的鬼
名字
四川是一个地方的名字,在中国的西南
在中国西南有个地方叫四川,祖国母亲
手心的一块肉,因流血而被全人类疼爱
其实四川也是个母亲,她也有很多孩子,一个个
一夜成名,而每一个念及这些孩子的名字的人
都要流下很多血。可我依然要喊他们
大儿子,汶川,二儿子,绵阳,三儿子北川
还有其他的很多儿子,还有美丽的喜欢穿锦缎的
女儿,成都。你们的眼神从来都一般蒙胧
你们爱哭,常常流泪。我们都说那很美
可如今,如今,我们说不出,你们也不在哭
可怜的众兄妹,如今你们倒在你们母亲怀里
如今你们来不及穿上那美丽的红锻子衣赏,
就倒在你们母亲的怀里,安静的没有呼吸
悲伤的一般模样,混淆了名字,分不清谁是谁
于是,人们只得像你们的母亲四川那样
喊你们,我的受难的孩子们。
广播
只有广播,才能如此真切的让我们感受到中国
几十年前,那时只有广播,所有的灾难和欢乐
都从一个奇怪的喇叭里发出,我们习惯了用声音
画出眼睛和手不敢触及的画面:倒塌的房子
有的高有的底;一堆砖瓦,混凝土和尸体
还有半死不活的眼,地面上爬着找妈妈的孩子以及
被掩埋在废墟下手中还攥着每读完的书本的孩子
以及一切横陈在地瞬间凝固的生活,当然
不能少了受惊死去的一片一片黑色的鸟群,它们
落下时曾与空气摩擦出凄厉的声响。如果我们
还记得那年在唐山,就还能看到穿着红色背心和
白背心的人从废墟中爬起来,嚎啕恸哭,所有的声音
都来自不紧不慢的广播,广播不激动,不象电视
只知道残酷的展现;也不象电脑,满肚子信息多的
没有提炼;也不象报纸,总爱在头版用几个伤人的大黑字
只有你广播,是唯一一个能让人接受的传话人。
孤岛
鸟飞不进去,湖泊也成了含盐的眼泪
野兽一个个死去,野草被死神收割
你们被困在这样一个岛上,在五月
这里的土地坚硬如铁,四周的泥石流
建起了高不可攀的墙。你们是唯一,唯一
喘气的生命。黑夜的冷风中唯一
没有粮食和水的无辜的生命,为了活下去
为了至今还在岛外执着守候的人们,你们把手臂
把血肉模糊的手臂高高举起。从泥泞和肉体中
使劲伸出来高高举起,举成一片拔地而起的森林
这是五月最茂盛的森林,最后的还未绝望的森林
一根根残破的手指,像肆意滋长的枝桠,
像一条条血丝布满黑色的夜空,这是在五月这座
孤岛上最后的生命,在最后的等待的光芒中顽强
生长着的生命,可是五月,不是一个生长的好季节
这里已没有一条船可以靠近你,没有一声呼喊
能抵达你的心地,没有一丝营养和水分能渗透到
你们的脚下,只有这光,爱的光,还在夜空里穿行
鬼魂
从来,从来也没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像这次
把我千刀万剐,从没有死神,这么不耐烦的
容不得你们经历一个回眸,哪怕只是一秒
从没有哪一次惊慌把我变成一个在阳光下
行走的孤魂野鬼,于是无论在晚上,还是白天
我都看见了一个,两个,一千一万个鬼
披头散发从厚厚的被摇的松动的黄土层里
一下子窜出,四面八方的散开,它们有的很老了,
有的还年轻,有很多都说他们三十二岁鬼龄
今天晚上我不幸成了他们中的一个,昨天晚上
有很多很多的我的同胞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请记住昨天,昨天是五月的一个晚上
许多老鬼和新鬼,拥抱,跳舞,哭泣
许多老鬼和新鬼,向一座孤岛逼近
许多老鬼和新鬼,有的慌张眺望,有的
还使劲打手机(有的没见过手记,有的
死的时候还买不起),有的用最原始的嗓门嚎叫
请记住五月的这个晚上,这是个鬼哭的好时刻
呼喊
到现在我已不知,不知是昨晚,还是何时
还是一个雷声踏过坟墓板的怒吼的梦中
我看到了闪电,最可怕的那种,把上帝的
小腹切开一个血口子,像老虎饥饿的龇裂的嘴
像装满羊血的椭圆形的血盆子,倾翻,泼洒下
铺天盖地的雨,淹没了那片被灾难垦过的土地
沟壑纵横的土地,处处漂浮着难民的呼喊
我止不住,止不住也要在梦中嚎啕出来
却发现是什么切断了我的呼吸,是什么板结了我的喉咙
是什么东西它浑身长满刺,卡住了,卡住了
我歇斯底里的呼喊,可声音还在我的胸腔内冲撞
击打,直到鲜血淹没了肝和肺,心还在做最后的
跳动,那是最后的坚持,坚持回应那救援者的呼喊
地震后的人群
五月在地崩裂的地方天也倾塌
在这个季节站立的只剩下电线杆,挂满
爱和疼痛的旗帜,只听到铁锹铲碎玻璃的尖鸣
只留下半死不活的人们,用潮湿的肉体和混杂着
腐臭了的泥土的味道发出最后的呼救信号
在这个灾难重重的国度,在这个国度的五月里
不知是谁把人群当作荒草,把一方好河山开垦成坟地
坟地,将是短时间内唯一立着的伤心的建筑
五月,我们都成了无处躲藏的难民,我们成群结队
使五月成了流亡的季节。我们像草原上受惊的群羊
瘫坐在空旷的草坪或广场上。五月已不是
狂欢的好季节。惯于裸露出情欲和闲置的时间的
人们。你们是和我们不同的一些人,乘机偷欢的
一些人,把不识时宜的广播里放出的情歌,
看作下酒好菜,乘机搂抱着睡在大庭广众之下
像睡在甜蜜的磨去了羞耻花纹的瓮里。五月,已
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季节。我劝世人在这个季节
去吃素,我劝世人为我们的国,保持哀默,深深祈祷。
即使停课了,不上班了,即使珍贵的时间堆起来
即使你已把今晚当作世界末日,你们也要向亲人
说一些温暖的话。但不要,不要在说这里只是余震
不剧烈,震中还很远,倒塌的房子不在我家乡
死去的那些大多是穷人,被埋葬的地方很偏僻
而风沙何曾刮破我的脸,于是我按原计划活着
不,不要那样,也许地震已使你昏了头,也许
你要这么想——
这就好像在同一片蓝天下
兽群看到兽群在死去
鸟群看到鸟群在死去
人群正目睹着人群在死去,目睹着
长的和我们一样有鼻子、有眼、有腿也
有悲伤和爱的生灵在死去。
像一把火倾刻间烧光草原
像一阵大风一刹那吹走了森林
像一片还没来得及成熟的庄稼
被猛烈的冰雹粗暴的占有,那散了一地的
是一个个残破的梦。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五月
这是个埋人的季节。
母亲
我最先呼唤的名字不是你,但即使是我
最先呼唤的那个人也要在这个绝望的时刻
止不住和我一同哭喊你的名字,祖国,母亲。
如同受惊的母鸟用她温暖的胸怀贴紧住
正颤抖的哭不出声的孩子,母亲,你是灾难后
我们最想见到的人。此刻,我躺在倒塌的
钢筋混凝土中间,碎瓦片和腐烂的砖中间
捣碎的家具和捣碎的骨头中间,祖国,母亲
可能这是我最后的喊声,可能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这么撕肝裂肺,发自真心。我还睁着眼
我之所以没有闭上,因为你,我的母亲
我最先听到你的哭嚎,最先看到你和你的众儿女们
把我已踏如鬼门关的腿仅仅攥住,其实饥饿、干渴和
疼痛,使我真的不能再忍耐一刻,我好想闭上眼
可是,我看到你为我而被焦灼的火烧焦的眉
看到你在乱石丛中还在固执的寻找的伤痕累累的手
看到你被几天几夜不合的流尽泪水的眼和你干瘪已久的胃
看到你被灾难划过的额头上深不可测的皱纹(即使我有
再多的感动和回报也填不满)
看到风中飘飞的白头发根根缠绕着你饱经沧桑的爱和疼痛
如今你还在固执的寻找一切生存的希望
即使你筋疲力尽的腿已站不起,即使你的胸膛
你的经历了多少年荣耀与屈辱的胸膛
哺育过多少孩子的胸膛此刻因我而疼的要炸裂
即使那呼之欲出的血红的心要蹦出来,你仍然
固执的用手护住,仍然在废墟里寻找,仍然作为
这五月的黑夜里唯一的燃烧的光与我同在
要是我真的等不下去了,死了,就让我停止流血的
身体说话吧,让我说,祖国,妈妈。
总理
总里有几根白头发,今年知天命还是年过花甲
总理的嗓子有多沙哑,还能用多大分贝喊话(或者泣不成声)
总理的腿有多疲惫,还能否在着石头林里行走
总理那多少次被灾难深深犁过的额头,有多少布满苦思的线条
总理再也不能被打击了,从您第一次走进我们
穿过非典的毒雾走向我们,您就像驱赶毒雾的老父亲
不,那时您还年盛,双目放出慈爱的光,而您的嘴唇的线条
那么坚忍不拔。您总是不当自己是总理,像个工人,像个农民
你用粗糙的手握住人民,递给他们粮食和工作
还有一群特殊的公民,唤作农民工,你为他们向
坐着小轿车老板们要过工钱,可是总理,看的出你
很累,可是总理不能歇息,正月那场铺天盖地的冰雪
还没融化,过年时您刚刚端起的那碗热饺子还没吃完
穿王袍的老僧人达赖还周旋在巴黎和纽约
您就奔波到四川,您在这个诞生过大禹的地方,
天柱崩塌的地方,女娲补天的地方,
地震、泥石流和暴雨等撒旦的众使者比赛作恶的地方
总理,您顶天立地站成乾坤最结实的天柱,您站成
此刻唯一值得信赖的发光的源头,所有的子弟兵目光
唯一出发的地方。在天地间站着您,总理,一个老人
当所有的灾难结束,总理,答应我,我们就坐在原地
吃一顿团圆的饺子吧,虽然已不可能团圆,但
这时大地上的一切都会很稳暖,就像听到您的名字那样
再不是过年时那冰天雪地的样子。我们共同包饺子
饺皮子用您的慈爱竿成,饺馅子是人民千般感动的心
子弟兵
都说子弟兵是天兵天将,这次真的看到他们从天而降
都说子弟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保卫人民的兵
都说子弟兵战场上奋勇杀敌,从未活着就输掉阵地
无论在上甘岭、猫耳洞,还是珍宝岛,
还是在那雪域高原上作一朵红雪莲
都说子弟兵的脊梁靠在一起就是坚不可摧的堤坝
即使是九八年的特大洪水也不能冲垮
都说子弟兵是累不垮冻不坏饿不死的金刚罗汉
都说冰天雪地的南国见证了这一传说
可是我说,子弟兵只是一群不哭泣的大孩子
同样是血肉之躯,同样能饿死、冻死,
被洪水冲走,被废墟埋葬,可是这群顾全大局的孩子们
人民的孩子们,在祖国有危难的地方
又一次成了天兵天将,他们从天而降
降落在那个鸟飞不进去的孤岛,像一束来自太空的光
那是在五月埋人的季节里唯一活人的光
孤儿
从此,大地上将站立无数个孤儿
就像大潮退去沙滩上留下了孤独的贝壳
从此将有无数个归家的浪子坐上没有终点的列车
从此将有无数个孤单的妻子在每次准备晚餐的时候
多备上一双无人再动的筷子
从此将有无数个白发的父母捧着胸口靠在屋檐下
用干涸的双眼守望归来黑发的魂魄
从此我们都成了这了美丽新世界的孤儿
就像大潮退去沙滩上留下了孤独的贝壳
就像大火中涅磐的凤凰盘旋在新建造的家园的上空
也许我们中很多人在大灾过后忘记了姓名
但不要紧,从此我们都姓“党”,都有一个
共同的名字叫中国。在今后五月的每一个纪念日
让我们一同举起双臂,对着上苍和那些
长眠于地下的魂魄,静静祈祷,轻声齐念:
平安,中国!
2008-5-13于西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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