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巴蜀地区,多的是石板小路。无论在密林荫荫的乡下,或者高楼林立的城镇,你总能看到一些弯弯曲曲的,或斜或陡的“纽带”,如同人身上布满的血脉,向大地的四面八方伸出触角。许多年来,把各种不同的细节,演绎成了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
石板路一般由山岩上开采出来的、或者建筑房屋地基所用的剩余石料铺成。它可大可小,也不管圆的方的,也不管整齐美观与否,反正只要平坦,抬了回来,顺着那土道,慢慢铺展开去,像山村百姓的生活那样,古朴而单调,曲折而漫长,一直蜿蜒到有人烟的地方……
每天每天,从黎明中走出一个个庄稼汉,赤脚挑着水桶、粪桶,摇过小路,到山窝里挑水或淋麦子;黄昏里归来的砍柴娃,背着松丫,踩着石板路上细碎的残阳,吼一声“太阳嫂嫂下山坡,半山腰碰见我哥哥”,随缕缕炊烟,荡回家中。
吱吱呀呀地响,石板路上映着连续的水印、泥印和脚印,如一串串省略号,告诉人们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年年如此,月月这样。冬去春来,夏走秋至;风吹雨淋,日晒霜冻。加上脚踏、鞋擦、箩蔸挂,渐渐地,石板路上的石块,也随着更替消失的岁月,磨损了一段又一段,换掉了一块又一块,虽然不知道是谁换的,也不知何时所换,但石板路始终是新的、平的、完好的,把那断裂的故事连接起来……
多少年来,乡下的人们早就没有注意到石板路的这种微妙变化,仿佛那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既然路大家都在走,那么维修路面、铲泥巴、抬石块什么的,天然就算份内之事,纯朴的村民们何曾在这上面偷过懒,计较过得失输赢呢?
只是这自然的自然终究有了意外。一天,村边岚垭口站了好大一群人,村长站在那个穿西服的胖子旁边指手划脚。听说是香港某大公司相中了这块宝地,要来搞大型造纸企业,村民们这才大吃一惊,想不到这块不毛之地,竟然还可以修建工厂。接着便是动员当地民工修马路,平整厂坝。半年后,装着建材和机器的大型卡车,轰隆轰隆开到山脚。大家议论纷纷,都来看西洋把戏。然后希望找个工作,赚个大钱。不久,村民纷纷到工厂打工,当起了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工人。许多人慢慢变得富裕。工厂给村民们带来了财富,希望,欢乐,也带来了烦恼和自私。大家都来沾光,靠马路边的尽量挤占摊位,不靠马路的努力向它修,实在去不了,就叹息,咒骂,有时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也和邻居发生没完没了的纠纷。大家抱怨说,原来关系好好的,这下怎么了?于是说,都是这石板路挡了道,都是这石板路帮倒忙。修理石板路的义务,不知不觉在争吵声中被遗忘了。
不过,人们多数时间照样在石板路上过,石板路依然吱吱呀呀地响,响呀响呀,毕竟风烛残年,慢慢地变得薄了,歪了,有的断成三四块,有的倾斜着身子,呼叫,哀号,似乎奄奄一息。然而,聪明忙碌的村民也有办法,他们在烂了的地方填点泥,或者垫块石头,人们日渐习惯了这种简单方法,以后皆照此办理。
泥巴不断地填上去,石头不停地塞进去。有天,下了一场大雨,稀泥和石块交织一起,路面烂如淤田。割草的娃儿,穿着胶靴,颤惊惊从上面过,连摔了几个到沟底,满身污泥,像泥和尚;上学的学生,回来把书包掉在水凼里,像落汤鸡。大人们开始抱怨了:龟儿路怕不行了哟!
第二年,下暴雨的时候,不仅垫石和石板一齐垮塌下去了几处地方,连路壁都崩塌了,遮住极大的路面。这下子可好了,赶集的,做工的,走亲访友的,全部吵吵开了:
“狗日的路没得人修,过都过不到了。”
“有了马路还要它干吗?挖了它!”
“不行!出门这段需要。”
张三、李四这么讲,这么说;王五、赵六这么讲,这么说。
“村长呢?难道光领误工费,其它事不管了么?“
“他赚钱去了,忙得很!“
“烂了算了,老子还过得倒几回哟?!”
“可是……”
昨天这样讲,今天也这样讲,天天都这么牢骚。但石板路还是没有人管,还是那么糟糕,烂在那里,过不了人。
路总还是得过的,不然,怎么下工厂打工,到山外办事?
办法当然有!人们出门便在鞋上拴节草绳,手中拄根拐杖,蹒跚着,颠簸着,越过“沼泽地”。虽是苦了点,总没有一个人整修麻烦和辛苦。
这样时间不长,人们出门时,除了携带行走工具之外,还多了绳子和棍子两种东西,可并没有人觉得如何累赘和复杂,慢慢也就习惯自然了。
那天,山顶劈头盖脸滚下一块大石头,拦在石板路弯弯里,完完全全不能过人了。这又怎么办?于是,大家又集合起来,你一锄,我一筐,重新开了一条窄窄的、凹凸不平的简易土路。尽管伤了两条庄稼汉的身子,但路好歹是新的,而且不费事,同样通到山下,连接着公路。
一切又复归平静。山间泉水淙淙,山下机声隆隆。仿佛关于石板路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5、15改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5-15 23:32:0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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