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尘

夜凉似水，月如钩。阁楼上，烛火摇曳，纸窗上一片影影绰绰。我披着鲜红的鸳鸯缎，手指缓缓抚摩过软红的芙蓉帐，明月铛洒落了一地；我听见飞蛾在灯罩中用力地扑扇着翅膀，在灯心盛开出嫣红的花朵；大红的“喜”字剪纸贴得满室都是，甚至就连脚步声也响应着殷红的光芒。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我欢喜地看到铺天盖地的红从四面八方笼罩着我——我俯下身子，用手指沾了地板上湿漉漉的胭脂红，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嘴唇上。然后回过头来，就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笑了。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想问他我好不好看。他骤然退后一步，抽剑架在我的脖子上，一字一字清晰道：“今夜，我是来杀你的。”……

二惊云

我叫江行云，是小寒山门的第三代弟子。记得九岁那年我被傻叔带去拜见门主，途经西厢梅花林的时候，雪还下得很大。她，就那么突然的从假石背后跳了出来，一双鲜红的绣花鞋踢得地上积雪四溅，激扬的雪花高高的飞起来，迸碎在梅枝上，散落她的黑发上、掉进了我的眼睛里。透过沾在睫毛上剔透的冰，我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晶亮的瞳孔像泼过了墨，翠裳外套着红袄，左手持一把开满白芙蓉的宝蓝的伞，右手举一枝嫣红的梅花，光彩夺目地朝我瞪了过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门主的女儿，寒轻尘。当时她只有五岁。三天后，我被门主收为徒儿。她被门主领到我面前，抬头叫我：“云哥哥。”骤然间，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孑然一人。轻尘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但是骨子里却透着那么一股灵气，让人过目便眷念。她的眼睛总是清澈的汪着一潭水，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时光怎样流逝，我从未见尘埃弄脏过这对琉璃般的明眸。由于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轻尘对年少的我格外亲近，一天到晚像只小蝴蝶般缠在我的身边。我练功，她便在旁边观看；我看书，她就在窗外等；我罚跪，她也陪着我一起跪，门主亲自出马把她强行拽开，她仍一步一回头地看向我。那种眼神，三分婉转三分委屈三分固执还夹带着一分的惊艳，像一只锐利小箭，射伤了我的眼睛。也许，我就是那一刻爱上她的。我喜欢她把小手塞进我的手掌里写字，黑色的头发犹如藤蔓一样在我的肩角臂弯中生长，蜿蜒地开出睡着的莲花。我喜欢看她穿着白色的衣裳，像栀子般在风中荡漾出冷冷的香气。她总是随身带着个精致的小荷包，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丝线，我猜想她定是一个擅长刺绣的女孩，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她手持绫罗咬断针上红丝线的样子。那一定是个绝美的画面。十二岁的那个秋日，我和轻尘两个人偷偷下山玩耍，路上碰见几个游山看水的纨绔子弟正调戏一名洗衣的村妇，村妇频频告饶，可他们仍然纠缠不休。我怒自心起，忍不住从树后跳出制止。我从小学武，那几个纨绔子弟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三招两式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我转身望去，轻尘站在树枝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就在我松神的片刻，一个纨绔子弟突然挥鞭向我的后脑狠狠抽来。当我在轻尘的眼神中发觉危险时，鞭子已经到了头顶，我急忙一个凌空翻滚，鞭梢从我的左颊上掠过，划过眼睛和嘴唇，电闪火燎地疼痛。我踉跄一下站稳了身子，伸手摸了一把左脸，全是血。“哈哈哈，叫你这个小兔崽子在大爷面前嚣张！”纨绔子弟仰天大笑，得意之情不可自抑。忽然一道白影闪过，笑声嘎然而止。她从树上翩然飘落。她一扬袖，空中便多了几道虹，虹从指间飞出时，像美丽女子的一声轻吟，动魄动心，虹繁复，虹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虹舞动时还带着一种空籁一般的清吟，掠起微微的香。虹千丝万缕地缠绕着躯体，经历过她月白的衣、低垂的眼、入秋的眉，宛如在林木间盛开了一只茧之花。虹是多情的，虹是无情的，虹是绝情的。她，轻轻巧巧地站在男子肩头，小手指高高翘起，拈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绣花针，无数彩色丝线从男子身体的各个要害穿过，将他像只蝴蝶标本一般悬挂在树木之间。男子已然断气。死者的血液顺着丝线流淌到她的手上，渐渐将她的双手染红。她张开贝齿，俏生生地将丝线一口咬断。血，血流入我的眼睛里，将我的视野弄得一片红，挥之不去、抹之不尽的鲜红！我没有猜错，她确实是一个善于刺绣的女子。只不过她刺穿的是血肉，绣出的是尸魂！我听见血液坠落的声音——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宛如万物初始的天空。血色钧天，那是一副绝美的画面。

她，是七岁的寒轻尘。

三惑尘

五岁那年，天公降了很大很大的雪，像是要把整个凡尘俗世都掩埋起来。我听奶娘说，父亲在后院里种的梅花开得很好，尤其是红梅。红是我最喜欢的色彩，可是奶娘不喜欢。她总是避免我接近红色，看见我偷偷地用凤仙花染红双手，她便会低下头去轻轻地叹，再诵上一声佛号。那一天，我终于找了个空子，穿着心爱的小红棉袄溜去了后院，踏着假山石折了一枝梅花。突然，我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是傻叔，只有傻叔的步伐才会如此杂乱而沉重。于是我冷不防跳出去想吓他一跳，却惊见一个陌生的白衣少年。那个少年，年纪比我要大上一些，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眼睛说不出的好看。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他也静静地望了我很久很久，直到白雪覆盖上了他黑的眉。第一眼见到他，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我永远记得，他的脚步很轻，轻得像一片马上要消散的云。三天后，父亲指着白衣少年对我说。这是你新来的师兄，他叫江行云。江，行，云，云哥哥。奶娘告诉我，云哥哥是傻叔从雪地里捡回来的，父亲看他是块练武的好材料，便纳入座下收为弟子。云哥哥也不负父亲所望，历经数载寒暑苦练，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在门内大比拼中，技压全场、气摄四座，一举夺冠。远远地，他从黛绿色的竹林中走来，白衣翩翩。我欢喜地向他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空中旋了个圈：“云哥哥，你赢啦！”“恩。”他淡漠地应了一声，捏了捏我的鼻子。“不是要你在房间里等我的吗？”“我等不及了嘛，所以来接你啊。”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云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江行云牵了我的手，在石头上坐下。“不，错的是我，一直让你那么寂寞。”“才没有，尘儿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云哥哥有很多比我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知道的。”我轻轻抚摩他手掌中的薄茧，看他低垂的长长的睫毛。“尘儿不求其它，只要能看见云哥哥就很开心了。”“你总是这么说……”江行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我说的是真心话啊！”我坐直了身子，抓住他的手。江行云不言，抬头望向银河。深蓝的天幕上星罗棋布，天下人皆言应天命行事，而其中天命真意，又有几人能懂？夜风和煦，吹得人懒懒地想睡。我倚在江行云身上，枕着他的肩。他的衣服上有剑气的幽香，闭上眼睛，仿佛可以听见惊虹破空的锐响，红莲丛生，荡气回肠……“云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穿红色的衣服呢？”他愣了片刻，缓缓道：“等到我娶你那一天！”“那你什么才能娶我？”我蹭着他的脖子，撒娇着说，“我现在就好想穿红衣哦！”江行云的手臂搂紧了我，他喃喃道：“轻尘，你不懂，你不懂……”不懂？我是不懂，我曾经问父亲，为什么我的名字要叫作轻尘，无尘岂不是更好吗？父亲道：“人活于世，哪能不沾染凡间尘埃，说是无尘，那是骗小孩的谎话。不但是骗小孩，更是在骗他自己。难道你想欺骗自己吗？”“不想。”父亲叹了一口气，眼神遥远而迷离：“人活在世上，就应该坦坦荡荡，看清楚自己心里要的是什么。一个连自己的情感都去欺骗的人，一定是一个很悲哀的人。自古红尘多烦扰，只要活在世间就不可能达到“无尘”，为父只希望你做到“轻尘”就可以了。”“尘儿不懂。”我答道。“是啊，你不懂。你不懂得这些的，这样也好，也好……”不懂？我问奶娘：“娘去哪里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奶娘说：“你没有娘，你只有奶娘。”我痴痴地看着她：“我不懂？”奶娘落泪：“尘儿，你还小，你不懂。”我懂，我明白。我知道有些事情根本是不需要去懂。我只要懂得一件事就够了——是的，我只懂得，等到云哥哥娶我进门的那一天，我就可以穿上漂亮的红衣裳，执他的手，过一辈子。

——是吧，云哥哥？

四淬云

俗话说，风云易测，命数难料。十年的工夫，早已让我养成了冷漠沉静的心性。可是当整个小寒山门于一夜间毁灭在眼睫前之时，我依然感到一阵阴森透骨的恐惧与寒冷，不可磨灭。七夕，我在竹林静静等待轻尘。夜色幽蓝，照在我苍白的外衣上，像染了冷冷的毒。忽然，三道劲风自背后袭来。我飞身避开、倏地抽剑。剑出鞘，剑带着月的光，划出银河的璀璨轨迹。剑是温柔的，如同女子细腻的手指抚过情人的脖颈，带着些许落寞，带着些许叹息，潺潺花香一般萦绕在你的鬓角耳畔，久久的不能散去。这是柄让人一见钟情的剑，剑锋是透明的，剑身绯红，像透明的玻璃里镶嵌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剑光漾映一片水红。剑气破风，像一声叹息，叹息起，人头落。我甩去剑上血迹，收回鞘中，正要去查看三者究竟何人。骤然间，号角声起，回响在谷底——鲜血飞溅。一场场恶斗如同一朵朵紫红色的罂粟，盛开在月光里、盔甲里。不知是谁放了一把大火，昔日的楼阁庙堂在熊熊烈焰中悲切地呼号，就连那些朝夕相伴的草木也全部被无情地付之一炬。我找到了身受重伤的门主寒山鹏和苦苦支撑着他的轻尘。“云儿！”寒山鹏用沾满鲜血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快带尘儿走，求你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好好照看她！”“爹爹……”轻尘的哭喊声在我的强制拉扯下，变得支离破碎。她嘶哑着嗓子，向她的父亲徒然地伸出手去，无助地承受着最亲的血脉间正在不断飞速遥远的距离。突然，我感到她浑身一颤，随即僵硬在我的臂弯里。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咬着牙用力扳过轻尘的肩膀，将她的眼睛藏在我的胸膛里面。我的怀里一片冰冷，没有眼泪、没有颤抖、没有呼号。我越是感到恐惧不安，心跳越是波澜不惊。“轻尘？”我低声地唤她，“尘儿。”过了很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痴痴地望向我的眼睛。我低下眼去，看见映在她眸子里的那一刀残月——是腥红色的。

我们很幸运的各自拣回了一条性命；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始料不及地交还给上天。从此，我带着轻尘四处颠沛流离。我和她都是孤儿，没有可以投靠的地方，身上又没有值钱的行李。所以我们不敢在城镇停脚，只好投身于山林之中，过着死囚一般提心吊胆的日子。吃倒还算容易解决，衣服却只有那么两件，而且已经褴褛不堪。天气渐渐转凉，轻尘常常冷得蜷缩在洞穴的角落里，即使我生起了火堆，用破碎的衣服裹紧了她，仍然冷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可是她咬紧了牙关，始终没有在我面前哼上一句。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却像是度过了二十年的春秋。

大雪降临的那一天，我外出寻找食物，回来却不见了轻尘。雪很大，很快便淹埋了我所留下的凌乱脚印，也隐没可以找到她的一切线索。我不知道她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掳走了。我只知道她两天没有吃过东西，并且还发着吓人的高烧。雪无声，雪无痕。我独自站在茫茫雪地里，看漫天雪花仿佛漫天轻尘一般丢失在我的眼前……

那一年我十九岁，寒轻尘十五岁。

五浣尘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白雪茫茫中的那一弯刺目的红月——仿佛后院里的梅花。

我又做错了何事？

六流云

江湖上，流传着这样故事，说是四十年前，有一个纵横武林黑白两道的魔女，犯了众怒；武林好手苦心经营，终于将她铲除。传言此魔女死前状貌凄惨恐怖，并以血肉诅咒那些杀害她的武林高手一定会重新死在她的手上……

五年了，我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找寻。我不相信她已经消失在这个世上。五年来，我已经找遍了整个蜀中和整个江南，甚至连江南的每个青楼红院里都搜索过了。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在流云小榭里，我阴差阳错地遇见了紫淑，当时她正拖着被老鸨鞭打得伤痕累累的身体，趴在井口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救下了她，然后用在赌场赢来的银子将她赎了出去。自那以后，紫淑便一直跟随我的身边。不可否认，温柔恬静的紫淑，是我这个浪子如今得到的最大安慰。可是轻尘，你在哪里？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要和你白头到老。谁知时事难料、命运多舛，现如今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这就是所谓的因缘么？

是夜，紫淑陪我坐在亭中，一次次为我斟满杯中的酒。我斜觑着她乌云似的发髻，苍白的侧脸被灯笼映上了一抹微红，像月光下恬静安详的鸢尾花。她实在是一个很优美的女子。我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幽幽道：“我们回家好吗？”紫淑一愣，似乎没有理解我话语中“家”的意思，她疑惑地问：“回……哪个家？”我道：“止步何处，那里便是家。”我看向她，目光温柔：“我们一起，好吗？”紫淑怔怔盯着我，突然眼睛里涌出大量的泪水。我拍拍她的头，安慰地抚摩着她的后背。紫淑双手捂着嘴，哭得抬不起头来。以前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用过“我们”一词，我通常只是说“你跟我”。如今，我却一连说了两次“我们”。我还说要和她“一起回家”。五年来，我就像是天空中一朵漂泊无定的流云，顶风冒雨地寻找着那个可能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找到的纤纤身影。天下人尽道浪子自由潇洒，其中浪子的寂寞孤苦又得几人知？紫淑，也许你可以让我心中尘埃落定。

江南，烟雨迷茫。紫淑喜欢江南气候，于是我们又来到了江南。刚到江南，便得到消息：江南五马堂吕长先吕堂主全家上下八十多口人一夜之间被歹人所杀了个干净！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直到半个月后凤凰镇盘古山的神鸟帮全帮被灭，才有附近的山民传出话来，说当晚杀人的是个白衣的女子，大约十八、九岁，一头长发银闪闪的吓人，而她杀人的凶器竟然是平日里妇女们缝衣用的红色丝线。江湖轰动！——白衣、红线。——是她回来了，四十年前那个下诅咒的魔女回来索命了！可是那个魔女不是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吗？有人疑问：“你们不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女儿？”“是啊，那魔女死后，她的丈夫便带着女儿隐姓埋名地躲到蜀中之地去了。他们以为躲到那偏僻的地方就平安无事了，可是江湖上的人还是找到了他们，把他们给一举歼灭了。只是那魔女的女儿实在命大，竟然逃了出来。现在，她是替父母报仇来啦！”……

我终于明白了，对于五年前夜晚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屠杀。原来她还活着。她是她的女儿，她是轻尘，——寒、轻、尘。

七红尘

我不懂，我究竟做了何事，让他们张口闭口都骂我是魔女？我不懂，为什么无论我逃到哪里，总有人要用刀杀死我，用药毒死我？我不懂。我不想死，只因为云哥哥答应过要娶我作新娘子，这又有什么错？所以，我只有把他们都杀了。他们在我的丝线下挣扎着，有的痛哭求饶，有的狂笑恶骂，什么姿态都有。我的头发由于毒药的作用，已经全部变白了。但是我并不感觉这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因为白色一直都是云哥哥最喜欢的颜色。白发，白衣，在白色的月光下奔跑，我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轻盈的灰尘，飘泊在这惶惶人世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父亲说，人活在世上，就应该坦坦荡荡，看清楚自己心里要的是什么。一个连自己的情感都去欺骗的人，一定是一个很悲哀的人。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父亲说，人活于世，哪能不沾染凡间尘埃，说是无尘，那是骗小孩的谎话。不但是骗小孩，更是在骗他自己。难道你想欺骗自己吗？我不想欺骗自己。正因如此，我实在痛恨那些道貌岸然的虚伪君子们。只因为我娘得罪了他们，丢了他们所谓正派人的面子，所以他们就联手杀了我娘。爹爹只想带着我过太平安稳的日子，为此爹爹还不惜千里迢迢带着我住到偏远的蜀中去，可是他们竟然还不肯放过我们，竟然又以卑鄙的手段灭了小寒山门！杀了爹爹，杀了奶娘，杀光了所有的人，甚至连下人们都没有放过。可是大家还说他们是对的，只因为他们叫我娘魔女。所以只要是跟魔女有关的人便都是错的。大概我的错，就是我不该是我爹我娘生下的孩子。我一生下来就注定也是个魔女，哪怕我一点坏事也没有干过。我杀了五马堂和神鸟帮的人，这使得江湖上的人更加痛恨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找我娘复仇就是正义的，而我替爹娘以及整个小寒山门上下百余口人丁复仇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现如今，我只想快点找到云哥哥，跟着他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的地方去。然后，在跟云哥哥成亲的那一天，我就可以穿上最喜欢的红衣裳。那是多么好。

八冷云

现在要我离开紫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紫淑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已决定尽快跟她成亲。随着江湖上血腥的灭门事件不断增加，我的心也越来越冷。我曾经答应过师傅，要好好照顾她的，但是现在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他们口中所唾骂的魔女，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曾经想私下里见她一面，但是紫淑像是一只敏感的猫儿一般，怯生生地蹲在门前，仿佛怕我一去便永远不回来了。任我怎么劝说也不肯进屋，她温顺怯弱的眼神总是一次又一次击败我。想起我曾经许诺过和她白头的誓约，我的心就隐隐地抽痛不已。轻尘，也许相忘于江湖，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九坠尘

今天，我杀的是白云教教主白紫淑。她死在我丝线下的时候，嘴角挂着阴毒的微笑。她说，正因为我杀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她才是不败的赢家。今天，仿佛是她成亲的日子。屋角的金蟾吞吐着缕缕白烟，暧昧了整个视野……被褥上绣着戏水的鸳鸯儿，有着彩色的羽毛和胖胖的身体，恰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样式。犹如老树桩般华丽的烛泪，有着让人惊心动魄的美。鲜红的胭脂在脚边渐渐地枯萎，暖洋洋的“喜”字贴得满室都是，跌跌撞撞的飞蛾在灯罩中扑打着翅膀，我手指一动，丝线破空射出，穿透灯笼与飞蛾的翅膀，在火红的灯罩上绣上了一个永恒的展翅动作。月如钩。红得仿佛跟某个夜晚一样。我披着鲜红的鸳鸯缎，明月铛洒落了一地。我欢喜地看到铺天盖地的红，从四面八方笼罩着我。我俯下身子，用手指沾了地板上湿漉漉的胭脂红，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嘴唇上。然后我听到殷红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便看见了他！他，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少年英气勃发，眼睛里狂草着诗句。江行云，——是他，我的云哥哥！我笑了。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想问他我好不好看。他骤然退后一步，一柄冰冷的剑赫然架在我的脖子上。分别五年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今夜，我是来杀你的。”

寒山剑法轻灵诡异，变化无方。这是我父亲创建的剑法，由江行云使出来，更是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淋漓，令我招架不能。剑气势如惊虹，我手中红线节节寸断。猛然间心头一紧，我张口喷出一柱血来，打湿了他雪白的前襟。我疲倦地倚靠在窗前栏杆上，我已经无路可逃。剑尖已经冲破血肉而出，夺目的红。江行云的血，暖暖地喷洒在我的身上。那柄剑，不知何时逆转了刃尖，从他的腹部穿透，从背腰后露了出来。我怔住了。“尘儿，五年不见……你长大了……”江行云颤抖着伸过手来，抚上了我的白发，“我没有好好照顾你……对不起……”他秀美的眼睛里透露出了爱惜的神情，苍白的嘴唇一如皎洁的月光。对不起……我支撑着他的身体，感到他的生命与温度正从我的手中迅速地流逝。“轻尘，对不起……”江行云的声音渐渐微弱，“不能……与你白头……偕……”老字尚未出口，他身体一沉，在我怀里没有了动静。“云哥哥？”我轻声地唤他，江行云没有回答，我无意中往阁楼下望了一眼，笑了起来。“云哥哥，你看啊，有好多好多的人带着刀箭赶来祝贺我们的亲事了。”我轻轻用脸颊蹭了蹭他散落下来的头发，搂紧了他渐渐冰冷的身躯。“夫君，我们回家。”我用红绣鞋在地上一蹬，抱着江行云从窗口倒跃了出去。那些已经寸断的红线在身边三三两两飞舞着，我想，我此刻一定就像那只被我绣在灯罩上的飞蛾一般美丽吧。美是刻薄的，美是忧伤的。我的红衣与他的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风扬起了我的白发，与他的黑发纠缠在一处；仿佛两株茂盛的藤蔓植物缠绕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再度分开。现如今，我终于如愿以偿，穿着我最喜欢的红衣裳，跟我最爱的人在风中紧紧相拥。哪怕，我们即将轰然老去——在接近地面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云哥哥曾念给我的一首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