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水稻，我长期产生面对父亲或亲人的感觉，一种庄严与神圣的泥土情怀悄然爬上我的心头，久久不散。

还是装在瓦缸中，还是种子的时候，寒冬已经过去，春天胜利来临。父亲端来盆子，一棒一棒取出稻谷，轻轻搓揉，像抚摸刚出世的儿女，也像抚摸就要种下的希望。种子浸泡在水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久，一年的雨就从闪电中出发了，在农事的上空飘零。父亲脱下夹袄，一耙一耙耕耘早就犁过的田地。待到凹凸变得平坦，在布谷鸟的鸣叫中，在男人女人艰苦劳作的氛围中，父亲一把一把地把稻子从指缝间慢慢撒下，均匀而又舒畅。倘若气候恶劣，父亲就扯起塑料薄膜，扯起透明的关怀。一个半月左右，嫩绿的幼苗长出来，可以移栽了。

常常是细雨蒙蒙的早晨，一声嘶哑的喊叫划破寂静的山村，父亲从屋里钻出来，卷袖挽裤，腰间扎节草绳，肩上扛着纤担，赤脚独自走向田野。每年的插秧季节非常忙碌，雨势蓬勃了庄稼的生长，庄稼蓬勃了父亲的情绪。是啊！一年之季在于春，而水稻就是农民的命根根。披蓑戴笠的农人，虽然承包到户，在父亲的感召下，也三三两两陆续换工，任凭淅淅沥沥的雨水滋润友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家齐动手，看着空荡荡的水田霎时盖上一层绿色的地毯，纵横交错，铺向山巅，如同入云的翠梯，一种惬意油然而生。

往后，父亲扛着锄头，整日在田埂踱来踱去。他得施肥，除草，蓄水，看虫。每天都是一个季节，每个季节都滋润相同的情怀，每一种情怀都左右了水稻的命运。人在霏霏春雨中巡逻，秧苗就在对天空的日日打望中缓缓成长。最揪心的是五月黄梅雨季，父亲担心稻田的水冲垮堤坎，或者淹没苗子；正是秧苗生长的时候，他得让杂草不要太猖獗；正是气温逐渐回升的日子，他得让庄稼吸足水分。还有害虫。还有一视同仁。父亲扶扶苗，施施肥，忙个不休。父亲知道，没有对庄稼的足够关爱，到了丰收的时候，大批的庄稼不会跟你快乐回家。

七月里，父亲躺在田埂上，在淡淡在月光下，在悦耳的蛙鸣声中，在无数次默听水稻拔节的轰鸣之后，终于守望出激动人心的时刻。一颗颗腆着肚子的水稻像十月怀胎的母亲，满身挂满白花，大腹便便地摇摆在欢乐的海洋上。这时风止了，暖暖的太阳探出头，水稻在父亲的注目下慢慢分娩，一个又一个“孩子”舒展着笑脸，青青地，欣欣然接受阳光的洗礼。父亲搓着手，叽里呱啦乱叫，在田坎上跑来跑去。

几天后，水稻抽穗差不多齐了；几周后，水稻灌浆开始了。它们的绿叶向天空传递着丰收的信息，将苗子的血液染成金黄。父亲一边哼起山歌，一边用扁担将靠边的稻子往水田中间赶压。他害怕牲畜作贱，害怕蝗虫作贱，害怕自己的希望被掏空。

一兜水稻就是一个家庭，他们和和睦睦，你拉我携，团结向上；它们相互支撑，靠风传递着爱情和语言。父亲似乎懂得水稻的爱憎，懂得水稻的脾气，懂得水稻的作用。是啊！谷桩可肥田，谷草可盖房，谷杆可燃烧，而谷灰又是绝好的肥料。父亲一定明白，水稻是几千年来人类生存的宝中之宝。

父亲依然担心着水稻，担心狂风暴雨的不期而至。他暗暗提醒自己：苦苦经营的美梦不能倾轧在丰收的边沿。因而父亲不厌其烦地收听天气预报，收听来自各个方面的意见。电闪了，父亲的脸上弥漫一层霜；雷鸣了，父亲脸色猪肝一般；下雨了，父亲身躯伴随风雨不住哆嗦。父亲的生命连着水稻的生命，水稻的生命记载着家谱的命运，家谱的命运构成中华民族的命运。

好不容易在焦急与惊恐中度过。开镰了，终于迎来了几乎年年都有的欢呼声。父亲紧皱的眉头豁然舒开，在镰刀的跳舞声中感动得老泪纵横。炎炎烈日下，你看，弯下一片齐展展的腰杆，一会儿直挺挺昂扬，一会儿如紧弦之弓，射出的全是丰收的喜悦。大家你追我赶，热火朝天。任凭灼热的气浪逼来，没有一人退缩。父亲包着白汗帕，佝偻的脊背被太阳涂抹得蜡黄。他轻轻抓住稻杆，捏紧，看准，才徐徐放镰。听着打谷那悠扬而又有节奏的响声，父亲感到那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父亲相信古人的见解。他在别人“打幺站”（指农村做活中间吃东西充饥）的时候，重新回到收割的地方。他拾起一根一根遗忘的稻谷，拾起一粒粒勤俭，拾起一粒粒心痛。父亲边捡边唱：“天老爷，别下雨，娃娃大人喜欢你。”那天就真的延续了晴朗。秋天里，每一根水稻在父亲眼中，都是牧人眼中的羊群，父亲得一个都不能少地把它们带回家。

以后，在酷热炙烤下，在风车扬秕中，父亲小心地把一箩箩稻谷装进粮仓，同时也把一挑挑最饱满的奉献刻不容缓送到国家粮站。父亲常常在八月的黄昏，把希望之情带回家，把新思维传递到千家万户。

也是在此后，我便紧紧地记住了父亲的话：

我们是农民的儿子，我们应该珍爱水稻，珍爱粮食，珍爱民族；一如珍爱父亲。我理解水稻的历史，便是父亲的历史，便是中华民族的劳动历史。

所以，面对水稻，我不再嫌弃劳动，不在嫌弃农民，就好像儿子永远不会嫌弃父亲母亲。就是这些水稻的子孙，用血液养育了我们的民族和国家。

面对水稻，我不再嘲笑贫脊，不再嘲笑落后，就如同儿子世世代代不会嘲笑祖先。就是这些踏踏实实的父亲般的长辈，用勤劳铺平了我们的繁衍之路。

现在，父亲老了，稻草人一样，随时可能跌入泥土不再起来。每年暑假，我回乡第一件事，就是搀扶着父亲，转悠稻田。夕阳下，大地一片金色，父亲像一株屹立不倒的水稻。水稻望着水稻茁壮成长，都甜甜地笑了。

5、14完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