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一直避开母亲这两个字,也刻意忘却母亲节。伟大的母爱,于我,是远处的风景,遥不可及。这两天在烟雨看了挺多关于母亲的文字,不是滋味儿,另一份情感在心中蒸腾,萦绕,挥不去。
我想我必须动笔,去写这个我心底最神圣的主角,否则无法安宁。
三岁爸爸就去世,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人——奶奶,在我的人生舞台准时上场。奶奶说,爸爸的遣嘱,妹子(我的小名)一定要留着,一岁的妹妹可以让妈妈带走。
那时我人小,不懂。记忆里,没有为爸爸,妈妈,妹妹这些人流过一滴泪。生离死别在一小童眼里,比不上草间的蝶儿,店里的糖果。
我的很多泪,流向了别处,小时看小人书,看电视,所有的亲情,友情,可能还包括爱情,都能赚去我大把的泪。独独不为自己流,奶奶的鞭子三天两头的落在我身上,但我不哭,死都不哭,跪着,让她打,咬着牙。奶奶打我时总是避开我的眼睛,说:“你以为你爸是我杀死的吗?这样的看我!”其实,叔叔说,是因为我的眼睛太像爸爸。
我知道我爸不是她杀的,但我恨她,她是个老巫婆,就知道拿我出气。
邻家的孩子从来不挨鞭子,他们有爸爸,有妈妈,有爱。我没有。有谁在我挨打的时候来看,我就用箭一样的愤愤的眼光射他们,他们从开始的新鲜好玩变得有点害怕,慢慢散开,从远处听奶奶的咒骂。
很多年很多年,我都认为自己是奶奶的出气筒,因为她命不好,她把对命运的愤恨对人世的不公都发泄在我身上,我觉得!
哦,我忘了交待一下奶奶的不好的命:
她本来也算个千金小姐,还嫁了个如意郎君,但命运这东西,没个定数,一觉醒来,就翻了天。一场文化大革命,把爷爷的命革了,留给奶奶四个嗷嗷待哺的幼子,身边的亲人逃得出国的走了,走不掉的死的死,下放的下放,奶奶和四个小孩,也给下放农村。爷爷是自杀的,她不能自杀,孩子太小了。她也注定不是慈母,一个手无抓鸡之力的少奶奶,被放到农村,学做农活,抚养孩子,想不被人欺负就必须强悍泼辣起来,对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
在那动荡的年月,不是性格决定命运,而是命运改变性格。
叔叔就曾和我们说过,他七八岁的时候,有天晚上有月亮,奶奶以为是天亮了,用棍子把他们赶起,提着粪箕去捡牛粪,几兄妹捡了满满一粪箕的牛粪才听到鸡鸣。可见巫婆是在那个年月就变出来的了,挨打不是我的错。
孩子一天天长大,都是聪明的,招人爱的。贫下中农的后辈也不嫌弃他们,和他们结了婚,生了娃。苦日子应该到头了,也有个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了吧。
可是,命运是个顽劣的孩子,从不理会别人的感受。
刚刚儿看到了些黎明的曙光,暴风雨却来了。我爸爸病了,一年不到,死了,虽然留得住我,但妹妹被我妈带走了,奶奶那年61岁,再泼辣也养不了那么多。
然后又是一年,我大姑,奶奶唯一的女儿,难产,和个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也去了。留下我的一个表姐一个表弟,和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姑父。隔一年,姑父也走了,六岁的表姐牵着三岁的表弟来到我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家(两个叔叔已成家分开住了),表姐知道哭了,表弟不知道,和我玩,有时看到奶奶和表姐哭,我们也跟着哭的,但我心里是有点喜悦的,因为有表姐表弟陪我玩,不用一天到晚对着奶奶阴沉沉的脸,无知的孩童总是没心没肺!
可是不久,表姐,表弟都被一些陌生的人领走了,奶奶把他们送了人。他们走时我知道哭了,我是真舍不得他们,但奶奶又打了我一巴掌,她自己憋着不哭,也不准我哭,更可能是为了打我解恨,我就是这样想的!
其实很多人喜欢我,但奶奶不给。她对人家说,这是我大儿子唯一的血脉,多苦我也要留住。我却是情愿她把我送人,因为我听到奶奶让表姐表弟以后叫那些人“爸爸,妈妈”,那些人也可亲得很,还温柔地抚我的头,给我糖。我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想,他们应该会像邻家的爸爸妈妈那样,只会疼孩子,不打人的。
很多长辈都喜欢怜爱地抚我的头,亲戚,老师,包括一些知道我们娘俩的事情的熟人,而我也从这温柔的轻抚中感受到一份份暖暖的人间爱意。所以,我一直觉得,轻抚是一份神圣的表达爱的方式。对于我爱的人,很多时候,我都愿意伸出我的手,轻轻地,去抚他,通过手心,传达我的爱意。
可是奶奶却从没有这样温柔的举动,我理所当然的认为她不爱我。
爸爸去世的第二年,政策有了变化,奶奶搬到镇上,住一已出国的亲戚的空房子,开了个小饭馆。为了省钱,只请了一个帮手,自己什么都干。我虽然几岁,也得跟着忙,收拾桌子,洗碗,扫地,小手儿够得着抬得动的活儿一样不落。可小孩总是贪玩的,所以挨鞭子是常事。
但有件事我挺郁闷,如果我去图书馆,她是不会打我的。
而且,我五岁就被送进学校,这在当时是少见的,我的同学很多是十多岁才开始读书,特别是女孩。我不干,身边的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可以天天在家玩儿,只有我被困在教室里。五岁,懂什么呀,第一次期间测验,我把试卷倒了过来,画小人儿玩。老师把它直接给了奶奶,那天晚上,那个帮工的女人回家后,我跪在地上,奶奶打断了两条鞭子。
那次被打后,我明白了,我是斗不过巫婆的,只能安下心来读书。慢慢的在书里,发现了另一个世界,更神秘诱人。小小的我,便常常逃进这个世界里去,忘却生活的不如意。
有次写作文《我和……》,班主任是我的一个堂叔,了解我家情况,他指定要我写《我和奶奶》,得意地等着念我的范文,平常我的作文大多是班里的榜样。可我怎写呀,脑子里没有一丁点奶奶的好。别家的孩子一早起来,有热腾腾的早餐,吃完碗一丢唱着歌儿上学校。我?奶奶是三四点就起来了,但没早餐,她忙店里的事,我得六点准时起床,自己热昨夜的剩饭,不吃也不行,一定得自己热自己吃。吃完了,扫了地,洗了碗,擦了桌,才能去学校,完全一巫婆家的长工。而且别的家长都爱夸自己的孩子聪明可爱,我是不指望她夸的,来吃饭的客人常夸我,说我懂事,每每听到这些,奶奶就答:“懂什么事,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鞭子都不知道打断我多少了。”一脸的自豪感,像是等别人夸她的鞭子有方。这样的奶奶让我怎写?总不能写对她的恨意,于是交上一篇空洞的赞美诗,换来堂叔一个早上的训话。
她的口头禅是“慈母多败儿!”
奶奶总想按她的方式培养我,不准我大声说笑,得坐有坐样,笑有笑样,更不可以跟邻家的孩子到处疯。我是左撇子,不小心用左手使筷子,必是一鞭,她说用左手,去人家里吃饭,会碍着别人,这是不礼貌的。可我天性是个爱自由的人,更不想当淑女,只想和她说的那些野孩子,到郊外痛快地玩。
有时,我会一个人跑到野外,躺在草地看云,看朵朵白云随心所欲地飘来又荡走,我就想逃离这个有老巫婆的家,像云一样飘得无影无踪。
但终是没有。因为,老巫婆不发怒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为了爷爷平反的事,她常常到处跑,到哪里,都会带上我,旁人说你带她这么小办起事不方便。她说,让她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办完事,她会带我去看实验学校的校园,参观市图书馆,坐不用人卖票的公共汽车,还第一次尝了雪糕,很甜!
如果哪天她心情好,晚上还有故事听,那一刻,我就变成了温顺的小绵羊,搬个小板凳坐下,头依着她的膝盖,奶奶,也从巫婆变回了慈祥的奶奶。这是我童年的唯一温馨的画面,不远处有小孩在玩捉迷藏,追萤火虫,有三五妇人在聊天,于朦胧的月光下,一切离我仿佛都很遥远。奶奶的旧葵扇轻轻地摇,帮我扇着蚊子,我静静地听《木兰从军》《岳母剌字》,慢慢的在奶奶腿上睡着了去。
爷爷平反得了一笔钱,奶奶用它在镇上买了房子,两个叔叔也跟着出来一起住了。奶奶的饭店给他们打理,两个婶婶只是村妇,不懂理,奶奶脾气又不好,便不时有些吵闹。我成了多余的人。婶婶常常拿我借题发挥,说我命好,从小就跟着奶奶吃香喝辣,还可以读书。奶奶终是老了,要靠她们,气短了不少。这时我已上中学,看惯了人情冷暖,也能受得了。
终于,我中学毕业,奶奶二话没说,我考完毕业试的第二天,就带我去市里,给她的一个亲戚当保姆。我气愤地问为什么?奶奶斩钉截铁地命令我:“你必须得去!”
我也犟,去就去!从此谁也不靠,未必不是好事,必境是不用看人脸色了,自己养自己总能够。
我便在亲戚家住下,边做事边读函授,我还可以去那个如宫殿般的图书馆借书,学校的老师不时写信来,列一排排的书名让我买来看,穿着亲戚老婆的旧衣裳,让我变得不再老土。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令人愉快,日子充实而满足,我如飞上了蓝天的小鸟,到处都是自由的空气。那个小镇,那个拥挤的大家庭,那条放在门角的鞭子,是那么遥远,再也伤不到我的心。
我很少回家。
几年后,一个人来了广州,还在这边成了家。
外面的世界慢慢磨去我的棱角,也渐渐学会了除了自己以外,替别人想想。慢慢的,开始想家,这一想,就开了个头,思念便如涓涓的细流,日日夜夜奔腾在心底,奶奶,便是那流水中间的石头,压成了我心底永远的痛。
我便开始,偶尔回趟家,看看她。想接她出来,却是不肯,奶奶永远是那么犟,她说有儿子,不能麻烦我,却听叔叔说一段时间没接到我的电话她就要吵,于是我准时一个星期一个电话,听她唠叨。
奶奶去年病了一场,然后开始有点老年痴呆,我回去看护了一段时间,邻居很多人都来看她,在大家眼中,这个90岁的老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医院里,一个邻居告诉我,毕业那年送走我后,奶奶到她哪里哭了很长时间,奶奶对她说,以我的成绩,一定能考上,而她已是没钱送我读书的了,怕我到时想不开,做傻事。奶奶说,“我已经没了儿子,没了女儿,再没了这孙女,我还怎么活?”
原来她是爱我的!原来她是爱我的!我终是知道。在如婴儿般睡着的奶奶的床边,我的泪才开始肆无忌惮地汹涌而下。
我那顽强坚韧的奶奶怎能不知道,经过生活这么多年的磨练,我已是个成熟的孩子,学校虽是最好的出路,但不是唯一的出路。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
她知道,她给不了我一个安稳的未来,于是,她要我有一份顽强的生命力,无论去到哪,无论风雨,都能茁壮成长。
她一直心明如镜,在她的鞭子下,无败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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