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流浪的灵魂,他们随风飘荡,没有方向,他们没有主人和奴隶,他们很孤独。
他们叫飘灵。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死的,那是一个美丽的雪天,很多白色的雪花和我一起飞翔在广寂的空中。
我可以看到很多人,但我不认识他们,我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叫孟婆的老奶奶,她总是皱着眉头看着我,她给了我一碗红色的水,她让我成了飘灵。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可以和别人一样重新做人,因为喝过孟婆汤的人都成了没有回忆的灵魂,包括我。没有回忆的我落单在纷繁的尘世,我只记得漫天的雪花,厚厚地落在地上,盖住了一切肮脏的东西。
我最终选择留在一个温暖的房子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落在这里,我可以走得很远,甚至穿越时空,但我没有再移动,我打量着那些浅淡颜色的小家具,那该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也许,是和我一样的女孩子。
我等了她很久,满地的雪渐渐融化,露出大地班驳的皮肤,我心疼于雪的消逝,我不知道那些消逝的雪的命运,是不是和我一样,被人抛弃在第三空间里,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
她终于回来了,我看到了她兴奋的脸,那是一张漂亮的脸,洁白无暇。她打开她带回来的旅行箱,里面装着衣服和一盒盒包装好的礼物。她很认真地归整东西,我看到她额头上薄薄的汗滴,我羡慕这样快乐生活的女孩。
她抱着一张照片端详了很久,那是一张合影,一个男孩和另一个女孩,男孩很帅,表情酷酷的,一幅冷淡的样子,女孩很漂亮,笑得很灿烂,两个人看起来很般配。“雪姬,傲翔来了……”门外有人叫她,她匆匆放好照片,出去了。
她叫雪姬?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那些消逝的雪花,她们再没有背负,没有目标。雪姬,这个有着纯洁名字的女孩,也该是雪一样的简单快乐吧。
很快,她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个红色的小瓶子,眼神显得焦躁不安。小瓶子长得很好看,有很细的瓶颈,像个婀娜的美人。我看到雪姬尖尖的下巴,像刀刃一样透明。
雪姬的房间常常会出现两个人,一个人是她的妈妈,一个人是她的好朋友,就是照片上的女孩,我听雪姬叫她贝宁,她有着蓬松头发,经常是随意地垂下两个小辫子,显得很愉悦。
我不知道那个叫傲翔的人是谁,但是我并不好奇,我喜欢雪姬平静轻松的生活,和她看着贝宁时淡淡的忧郁,这让她神秘而高贵,我喜欢雪姬那张无与伦比的脸,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事物。
有一天深夜,我醒来了,我不习惯在我熟睡时醒来,但我似乎是听到了一种呼唤,不,是另一种声音,幽远得像婴儿的呓语,我看见背对着我的雪姬,她对着一面垂地的穿衣镜,我看到她低头轻声哭泣的样子,我想去安慰她,可忽然发现,镜子里的另一张脸,穿着雪姬的衣服,直直地看着我。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脸,脸上到处是坑坑凹凹的水疱,眼睛、鼻子、嘴巴都被扭曲到了一起,像胡乱捏就的橡皮泥,上面缀满了暗红的血痕和擦伤的印记。我看了看雪姬,她依然低着头,那么,那是……我的脸!
“啊……”雪姬忽然抬起头,惊地大声叫起来,她看到了什么,她的脸像死了一样寂静,她的身体轻轻坠了下去,我看着镜子里丑陋的自己,掩面而哭。
雪姬的妈妈慌忙赶了过来,打开了灯,她心疼地把雪姬放进怀里,我躲在屋角,我看到那个和我一样见不得光的小瓶子,角落中,它眩目的红色很刺眼。
远方飘来一阵阵女人的哭声,声音悲恫懊恨,把夜晚的风都催凉了。窗帘的一角飘起,我看到一段高耸的距离,这个距离可以让任何人死亡,可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连死亡的权利都没有了。
想着我丑陋的容颜,我哭了。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一个男孩的影子兀自独立在一月的冷风中,他的背影在颤抖,他的身后,是漫天红色的雪花。
雪姬终于睡着了,眼角流着残存的泪,这让她看起来晶莹剔透,我轻轻滑过她的脸,她的脸光滑细腻。她还在抽搐,一定是我的样子把她吓坏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世界竟有如此丑陋的脸。
我忽然想附她的身,我想拥有她的脸,我其实也没什么奢望,我只是想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像雪姬,我看到她从贝宁的包里偷出了她心仪已久的紫水晶吊坠,我们都是爱美的人,只是有一点点小小的贪婪。
我还是冒险上了雪姬的身,即使我答应过孟婆,我会平淡低调地看待一切,不会为任何诱惑而做出有违规律的事,诸如附身,但我是个女孩子,我怎么能容忍自己那么不堪的容颜,况且,只一次,她怎么会知道得那么细致?
我终于拥有了一张美丽的脸,我飘然地走在街上,我感觉有人在看我,看一个天使般明媚的女孩子,我也自得地沉浸其中。这时,一个男孩堵到了我的面前。
他高大鲜艳,我看到他阳光般光亮的眸子,比照片上更动人。他说,“雪姬,你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我痴痴地看着他冷俊的脸,有一点期待,有一点焦急的脸,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我想拥有他,我要傲翔属于我!
“你上去拿那个瓶子,我在楼下等你。我约了贝宁,她待会会过来,对着她的脸,倒下去!只要这一步,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陶醉地看着他焦急期待的样子,他真迷人,一切器官都那么立体有致,棱角分明,我不顾一切地答应了他。
我奔上楼,我想我知道他要我拿的东西,我捏着红瓶子下楼的时候,贝宁已经来了。
我揣摩着傲翔的话,我想瓶子里的东西应该是一些致命的玩意。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对死亡看得透彻而具体。
我摆出轻松愉快的笑容,我相信只要我的手轻轻一挥,我就可以和傲翔在一起了,那个有点阳光,有点冷峻,有点期待,有点焦急的男孩就永远是我的了。
我看到很多红色的水珠划过它们短暂的生命,我想起那晚红色的雪,我的眼睛从此只能看到红色。
贝宁弯下腰去,我听到她痛苦的呻吟,我看着傲翔明亮的眼睛,里面蓄满了红色的眼泪,他拉起地上的贝宁,痛苦地看着我说:“雪姬,你为什么是如此狠心的?”
我看到贝宁红色的脸,我不再说话,我想我上当了,我只是把水泼进了贝宁的眼睛,仅此而已,普通的水,加了颜色,把我的眼睛染红了。
我扭头跑回去,傲翔紧追上我,贝宁也跟了过来,傲翔踢进门,一把把门关上,贝宁被锁在了外面。
傲翔依然帅气的脸扭曲得很痛苦,他逼向我,“雪姬,我想过,如果你把水泼向贝宁,我就和你一起死,让我们下辈子再做爱人,我不能背叛贝宁,也不愿和一个巫婆在一起,但是,我更加离不开你,好吗?”
“做梦!我告诉你,我唯一不能失去的,只能是我的生命,我的容颜。没有了你,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等着我去爱,但如果我死了,我只能是依附别人才能存在的飘灵!”
“雪姬,”傲翔又一次紧逼向我,他从口袋里拿出两瓶药水,“喝下它,让我们死在一起,下辈子我们重新开始,我要你像个婴儿一样单纯,只有爱,只有我,好不好?”
“不好!”我又否定傲翔的请求,我用力挣脱开他的进攻,并企图从他手里抢出他手里那两瓶药水。他一边躲开我的抢夺,一边打开瓶盖,并推向我,我赶紧躲开他疯狂的扑赶,突然,两股刺鼻的液体一骨脑泼到我的脸上。
我疼得捂住脸,我深刻地感觉到肌肉腐蚀的痛楚。傲翔慌得抱住我,喃喃地问我怎么了,声音因为战栗和心疼而不住颤抖。
我盯住他,伸手偷偷抽出桌上的水果刀,一把插向傲翔血热的心脏,血溅了我一脸一身,傲翔高大的身体一头倒在地上,再不能动一动,明亮的眸子里残留的关切和伤心,像眼泪一样晶莹。
贝宁依然在门外使劲敲门,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脓,打开门。
贝宁的瞳孔在惊恐和疼痛中不断放大,我看到里面我被扭曲的面孔和狰狞的笑容,刀子不断滴着血,像没有脚的河,漫无目的地倾泻着,我告诉贝宁,声音幽静地像雪域的饿狼。“谁让我活不好,我就让谁活不成!”
我的眼睛突然好累,我回到了我自己的空间,留下三个难以收拾的残局。
雪姬的身体柔软而微弱,她在鲜血铺就的地上站起来,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我在黑暗里看着她,她从贝宁的脖子上取下那根项链,她把水晶吊坠穿在项链上,那些都是她心仪已久的东西。
我来到她的面前,她看到了我,她再不惊恐,只是安静地冷笑着,突然,她纵身扑向我,手里紧握着那把滴血的刀。
我看到坠下楼的雪姬,她再没有一张美丽的脸,我的脖子有点勒,我摸到那条美丽的项链,它紧紧地栓住我,还有我的良心。
“雪姬,即使喝了孟婆汤,你仍然是原来的雪姬,甚至,连你自己也不肯放过,你再没有资格做人了!”
我站在奈何桥上,看着漫天血红的雪花,我想,我又死在一个美丽的雪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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