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秋韵是个雨天,秋天的雨稀稀落落地溅进了人的生命。我一脚一脚踩上一片片落叶,享受那种痛苦的呻吟,我快意于我自己的痛苦。
“哎……”我回头看,一个女孩子拦住我,“别踩。”
“为什么?”
“因为它们会疼的。”
“它们已经死了,它们的生命是依赖树的,离开了树,它们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可怜的是,它们连升上天堂做天使的可能也没有。”
“不,落叶的勇气是树赋予的,树有多伟岸,落叶就能支持多久。”
女孩的身影并不美,有点微微的佝偻,瘦瘦小小,发育不全的样子,她小心翼翼躲开一片片的落叶,身影翩翩,这让我想起叶子从树上坠落的样子,轻盈无奈。
雨天的云躲了起来,让人找不到它们的影踪。那些曾让我畅想许多的美丽身影,原来只是些胆小的傀儡,它们被命运俘虏了。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我决定下楼去寻找丢掉我的人和事,脚步凌乱,许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决定,执行起来难免紧张。
“哎……”我回头又看到那个女孩,她的语气总是紧追着我的思路,以一种刻不容缓的命令口吻压向我。“你去哪?”
“一个朋友的葬礼,我想她应该在殡仪馆里……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个?”
“没关系,我来送你那天落下的东西。”
她从口袋里摸出两片落叶,直直地伸向我,她没有打伞,湿湿的头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河水漂流的落叶,没有方向,却固执顽强。
“进来吧,你淋湿了。”
我把她引进我的房间,她局促地坐下,我给她递了杯热茶,触到她手指时,发现她的皮肤冰冷光滑。
她告诉我,在我不经意间,有两片叶子落到了我的身上,又掉到了地上,它们没有挽留住我匆匆的脚步。“所以,我把它们给你送来了。”她俏皮地笑笑,嘴唇龟裂干涩。
我端详着那两片叶子,一片是完整的,一片是被虫蛀过的。虽然那片虫蛀的叶子上还有大片大片的青色,可那依然是衰老的标志。我忽然想到可能叶子与我也是一段崩溃的爱情。那些离开了树的叶和那些离开了我的人,她们同样缠绵于我,她们也同样没有挽留住我,而我,孤单地站在原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我夺门而出,我想起了她的葬礼,而片片堆积起的落叶地毯,直直地通向属于她的天堂。女孩紧追着我,她在我身后大声喊:“记住我,我叫秋韵。”
我找不到她,她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包括她的家人和朋友。她死了,简化了满地的飘零,直接融入了泥土。她是天上的云,还是地上的叶,那些拥有神秘力量的事物,都是她曾经追求过的。
“你又来了?”我看到门外直直站着的秋韵,她穿着红色的小罩衫和黑色的简裙,脸上好象化了妆,鲜艳得像欲开得玫瑰。
我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打听这个女孩的来历,她飘忽得像她送给我的落叶。我把两片叶子合在一起,用胶水小心地粘起来,终于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品。
“我有女朋友。”我递给她一杯茶,和昨天不一样的杯子,我喜欢在我用的东西上留上这个陌生女孩的味道,那是一种近似死亡的芬芳。
“我知道。”
“我们感情很好的。”
“我知道。”
她像个无所不知的智慧老人,明亮的眸子狡猾地看着我,我被触怒了。
“她死了。”
“我……不知道。”她的话拖拖拉拉,像这场持久的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她有话没说完,她的秘密多得像满地的落叶,我没有功夫去打听。
于是她就继续说,听说你篮球打得很棒,一次你带伤上场,可还是拿了全场最高分,那天你特高兴,你亲了你的女朋友,那是你们的初吻;听说你会修随身听和电子词典,虽然你是学医的,可你说艺多不压身,这是老婆本;你唱歌很棒,你总说你喜欢周杰伦的歌,其实你最喜欢的是丁薇的歌;你对每个人都很好,可你对你的女朋友说,不要吃醋,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爱你到宇宙毁灭那一天。
“你是谁?”我捧起那张脸,苍白,小巧,精致,可那不是云澜的脸,我确定。难道,这是移魂的把戏?
“我……我是秋韵,沈秋韵,低你两届的学妹。我很早就见过你,还有你的女朋友,余云澜。你们是轰动一时的校园神话,校花和校草的结合。刚说的那些故事是听来的,看来,是真的。”她的脸黯淡下去,我的手托着她的腮,那是我看到的最美的皮肤,像一片绵延的雪山,吸引着你,去寻求远方最娇媚的雪莲。
她的表情沉醉,眼皮低垂。我放下手,尴尬地笑笑:“茶凉了,我去帮你换一杯。”
“不用了,韩枫,我走了。”她踉跄着站起来,可忽然又倒了下去……
日子在思念中渡过,雨始终没停,我习惯站在窗前看着铺天盖地的雨和隐约可见的行人。我记得一个穿着红色罩衫和黑色简裙,皮肤像牛奶倾泻至唇的美好女孩,倒在了秋天的雨里,她喜欢满地深棕色的落叶,它们依偎着大地,望着曾经的天堂。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放声大哭。哭声随雨水飘荡到很远,我在人前依然忧郁。
然后,就独自去数地上的落叶,流连于停顿在我身上的每一片叶子,或者,看着那些垂死的叶子是如何飘落的,我的生命开始消极,我怀恋那清晰得雪样的肌肤。
雨终于停了,仿佛一个世纪已然过去,历史将重新篆写,我习惯地走在相识的路上,收集那些尚未死去的灵魂。
“哎……”
我抬头,恍如隔世般,我对着眼前熟悉的女孩,步履开始蹒跚。“云澜?”
天边点点云彩,终于亮出了她们孤傲的身影,原以为死亡的东西,是可以复生的。
我告诉云澜,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沈秋韵,她告诉我,落叶也是有生命的,它们的生命可以延续至天堂;她告诉我茶凉了不要紧,因为心是热的;她还告诉我,她知道我的篮球打得很好,我喜欢丁薇的歌,她还知道,我会喜欢一个人到宇宙毁灭的那一天。
“我知道。”
“她很神秘,也很善良。”
“我知道。”云澜的眼角闪闪烁烁,她和秋韵一样,是异域的使者,她们有通灵的本领,可我,注定平凡。
“她死了!”
“我……不知道。”云澜的声音开始哽咽,我用手去擦拭她腮边的泪,一种柔软的弹力触动了我最敏锐的神经,像雪山,像牛奶,像没有脚的河。
我想起秋雨点缀下湿润的秋韵,背景是久违的秋雨零落。秋天的韵脚,落在没有依靠的叶子身上,它赋予了一切生命和力量。
叶子的翅膀断了,他们没有能力再飞上天堂,天堂地面路途遥远,秋韵倒在了秋天的雨里,她的皮肤光滑细腻,雨滑过她的脸,像眼泪一样汹涌。
我紧紧搂住了云澜,我忽然很冷。云澜的唇絮絮作声,我堵住她的嘴,我告诉她,不要说话,安静,抽屉里有片叶子在唱歌。本来是两片,我把她们粘在一起,她们合二为一了。
我结婚了,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我害怕再失去什么人,我害怕那种与我无关的联系,比陌生人近,比家人远。云澜双手掐着腰,一副大女人的神气,命令我去收拾书柜。
我顺从地听着老婆的指示,一本本发黄的书,散着点点沉香,让人不禁想起了褐色的落叶,天凉了,不知道它们是否也躲进了泥土里,可是,那淡淡叶香,却留在了人心上。忽然,从一本书的夹层中掉出了一叠纸,是我当学生会会长时的工作表。
上面写着:“9月25日,为沈秋韵同学举办大型募捐活动。沈秋韵是我院02级护理专业的学生,在前不久,她查出患有白血病,家境贫寒的她却始终坚持与病魔作斗争,希望全院师生献出爱心……”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忘了那些曾在我生命中驻足过的人,就像那片叶子,我把它抛在脑后,继续走我的路。路途遥远崎岖,叶子的呼唤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我从抽屉里翻出秋韵送给我的那片叶子,却发现旁边安静地躺着一封信:
“韩枫师兄:
希望你能读到这封信,也希望你还能记得这封信是个叫秋韵的小丫头写的。很久以前就认识师兄了,可是师兄到现在才认识我。不过不要紧,你能认识我,我已经感到很知足了。
师兄,你知道吗?秋天的雨是最动听的声音,因为孤独空旷,也因为没人可以欣赏的了。但是,秋天的韵却不是秋雨,而是落叶飘落的声音,轻盈得几乎不存在,但那是最真切的叹息。师兄,你知道吗?我在大一的时候就看到你,你在台上热情洋溢的演讲,让我好兴奋,我天天等在学生会门口,我看到你和师姐走在一起,很幸福的样子。我笑着穿过人群,却躲在角落里放声大哭。师兄,你知道吗?在医院的时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你竟然来医院看我,你告诉我,我是你见过最美丽的女孩子,因为我够坚强。我想我不能死了,我怕你说我不够坚强。师兄,你知道吗?我爱你……我也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会爱我,可是我有权利祝你幸福,用我不那么坚强的身体和绝对坚强的毅力。能这么爱你,我真的好开心。
在落叶的意识里,没有天堂和地狱之分,因为她永远都是天使。
记住我,我叫秋韵!”
秋韵的皮肤落到我的身上,我感觉到了流水的顺畅,落叶躺在她身上,顺流而下,直达天堂。云澜拥向我,说秋韵是她见过最优秀的护士,她仔细地听病人喋喋不休的唠叨,她鼓励我不要因为毁了容而不愿面对一切,她把她的皮肤移植给了我,她让我在抽屉里找出两片贴在一起的叶子,说那又是完整的一片。她告诉我,落叶没有死,死的是灵魂。只是她从未告诉我,她是那么爱你。
我把收集的落叶洒向天空,我看着那些坚强的天使,原来每个落叶都有会飞的翅膀,并且足够强壮,可以飞向天堂。我抚着秋韵的肌肤,对云澜说:“云澜,我爱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像一光年那么长,可是能不能让我感谢一个女孩子,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比一光年还要长。”
云澜笑笑:“记住她,她叫秋韵!”
背影是满天飞舞的幸福叶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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