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眼中的她乖顺,听话;亲人眼中的她懂事,明理;朋友眼中的她活泼,开朗。以至最后,她有种错觉,这就是她,伪装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真实。
她不喜欢这份工作,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背负这么沉的包袱;她渴望自由,渴望高飞,渴望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但是,她抛不开亲情,抛不开责任,抛不开他们期待的目光。最初她抱怨过,反抗过,伤害了她身边的人,更重重地伤害了她自己。伤人伤己后,她慢慢地明白了,她必须为他人,也为自己找一顶面具戴上,把抱怨,不开心全部隐藏起来,不让身上的刺伤到身边的人,这是她所能想到的,自以为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她收起了全身的利刺,把那个阴晴不定,任性妄为的人深深地藏在内心深处,她又回到最初那个人人认识,开朗爱笑,爱打打闹闹,逗人发笑,哄人开心的女孩,她的亲人朋友更把当初那些反抗当成是她适应环境的过渡期,过了也就好了,不以为意。
从此,她把自己整个人伪装起来,心里的郁闷和苦涩只有她自己知道,不再对人打开心里的那扇门,她在门外加了把锁,紧紧地把自己锁住了。她常常会有种被这个世界,被所有人遗忘了的感觉,所以她变得更喜欢粘着人,逗人开心,引人发笑,那会让她有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另一方面,她又变得更孤单,更寂寞,更空虚,常常觉得心里头像是被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处抱怨,无处诉说,不敢说不能说亦说不出口。寂寞无处可躲,无处不在,躲得了亲人朋友关怀的眼神,躲不开心里浓得化不开的郁闷和苦涩。
她开始觉得自己得了人格分裂症,把自己一分为二,在人前一个样,在人后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她厌恶这样的自己,鄙视这样的自己,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心病,于是买了无数本关于心灵方面的书籍,希望对自己能有所帮助。她已经求助无门了,书籍已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所幸,一本好的书对人的帮助不可小觑,尽管效果缓慢,但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她已开始慢慢好转,一点一点回复到以前那个自己熟悉的人,渐渐有合二为一的感觉,抓回那个性情开朗的自己,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再那么频繁,让人难以忍受了。这时,她伪装的面具戴得更稳了,也变得更真实了,有好多次,她都以为这就是她,不再是戴着面具的假人,心情慢慢放松了,不再紧绷着自己。她也开始接受加诸在她身上期盼的目光,沉重的思想包袱,不再有抱怨,不再有反抗,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成为她的致命伤,就是她自己,她也绝不允许。于是,她笑着对自己说,你很开心,你很快乐,你是多么幸福的人啊!她成功了,没有人比她更开朗,更乐观,更豁达。
她骗过了自己,骗过了所有关心她的人,忽略了心里的那把锁,忽略了真实的想法,成功地麻痹了她自己。她把连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通通摒除在心门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越雷驰斗步。
直到有一天,隔壁搬来了一个小女孩,很可爱很漂亮也很懂事的小孩。不知为什么,那个小女孩特别喜欢粘着她,缠着她,有事没事就往她这边跑,不管她的脸色多冷多不耐烦,小女孩依旧以自己的方式对待她。她其实不讨厌那个小女孩,只是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大多数时间自己孤单一个人,没人陪着的感觉,她不习惯和人相处,更毋论是个小女孩了。她认定了小女孩和自己毫无关系,认定了小孩的心没那么敏感,认定了自己的态度和言行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于是,在小女孩面前的她,不再刻意伪装,不再刻意忍受,不再以他人的感觉为优先,她开始放任自己,开心就对她笑,不开心就绷着一张脸,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不再强迫自己隐藏不好的情绪。这种感觉让她怀念,却更让她害怕,她怕有一天,当她重新喜欢上这种感觉,成为习惯时,以前的争论和伤害会重演,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于是,她又开始克制自己,逼自己讨厌那个小女孩,逼自己对她不假辞色,置之不理。
或许是觉察到了她的态度,小女孩往她这边跑的次数不像之前那么频繁了,但是隔三岔五地还是会往她这边跑。有一次,她无意中知道小女孩说谎骗了她一件小事,她像抓到人的把柄一样,很生气地质问小女孩,为什么骗她,对她说谎话?
小女孩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因为你不开心,我想要你开心才说谎话骗你的,只是想哄你开心而已。”
她愣住了,她不开心,她怎么会不开心?她很开心啊,她比谁都要开心。她慌了,努力地想说服自己相信,于是把过错全推到小女孩身上,“我没有不开心,你不要自己喜欢说谎还找借口,以后不要乱说了。”这一刻她慌了,这是她的痛脚,没人敢去碰触,也没人敢去掀的伤口。她努力掩饰着,不想叫人看出,亦不允许任何人看出,她说服自己,小女孩只是乱扯乱猜的,并不是真的。
小女孩委屈地眨眨眼,“我没有乱说,你总是不笑,就算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总是有雾,就像……”小女孩偏头想了许久,“就像不出太阳的天空,不对,不对,是像下雨的天空。”
她忽然心虚得不敢对上她的眼睛,那眼神太纯清太无伪,尽管小女孩比喻得不伦不类的,但她是何等聪敏的人啊,怎么会不懂她的意思呢。是这样的吗?那为什么小女孩看得到的事,她的亲人却看不到呢?是看到了假装看不到,还是看到了却视若无睹,装做看不懂?这个问题是她一直想问自己和她的亲人的问题,她想听他们回答,却又害怕听到他们的回答。
这一刻,她忍了几年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了,泪珠一滴滴往下掉,像要哭尽这几年没有流出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哭这几年被亲人忽略的委屈,她哭这几年无处诉说的苦闷,她哭自己的懦弱无能,无可奈何……泪眼迷朦中,小女孩替她抹泪,手忙脚乱无措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窝心,好感动。她明白小女孩或许不懂她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但从她的眼神和动作中,她可以看出来,小女孩的关心是真实的,愿以她的感觉为优先。她忘了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让人在乎着,哄着的温馨了,忘了有多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在人前哭泣了,忘了有多久没有这么诚实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感受了。小女孩说得对,她不开心,从来都是不开心的,从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一年起就不开心了,家人选择忽略漠视她的感受,而她选择欺骗麻痹自己的感觉,她想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包括她自己在内。
第一次,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哭得无法自制,不能自己。她以为她的伪装很坚强,是无坚不摧的,却不料会是这么的不堪一击,轻意就被拆穿了。原来这就是伪装的致命伤,真关怀的眼神,无私的心。她不需要任何东西,只要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她懂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迷迷糊糊过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再真实的面具始终是假的,伪装的再好也始终不是真的,再美的谎言始终骗不了自己的心,像鸵鸟般的逃避始终不能解决问题。
她笑了,几年来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那么地轻松,不再沉重。脱胎换骨般,思想也起了变化,这一次,她会尽全力去争取她的自由,取得亲人的谅解。
她知道,明天会是全新的一天。
2007年9月8日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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