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张爱玲
总有一些文字是不会被忘记的,总有一些心事是不会被忘记的。穿越时光的甬道,这些“咬啮性的小烦恼”就曲曲折折的抖落上世纪的尘埃,新鲜、温润而且暗香浮动。
读张爱玲是从她的散文开始的,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记得初次接触她的文字时,我还是个囫囵的少年,因了张扬和青涩,竟然在这些本应“毛骨悚然”(傅雷语)的文字面前潦草的敷衍过去了。重拾张爱玲时,已近而立,许是渐有了些怀旧的情绪,一本老书,一位故人,一些如烟旧事,就轻易让我在冬夜里,陡添笑声泪痕,顿悟刹那华年。叹世道莽苍,红尘浮躁,再难见这一抹风尘不浸的幽情。谢了,曾经年轻着的爱玲。
翻开《更衣记》,更像是抖开一袭陈年的华衣,“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忽然深味出,很久以前的冬日,手指在母亲晾晒在阳光下的锦绣被面上,掠过的光滑而奢侈的气息。
“子孙晾衣服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这是一组多么柔软的文字啊,是老家屋顶亮瓦上撒落的阳光吧,慵懒的狗忽然抖擞一下毛发,便会有纷落的尘埃,在光晕里盘旋飞舞,婷婷袅袅。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着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就是这样,张爱玲的味道开始弥漫,开始厚重。眼前似乎有种辛苦了几十年后头望的况味,突然添了些无中生有的忧伤,却又温暖而柔软。
这些接踵而至的华美段落,很适合在生活得不那么景气,又不甘心世俗的夜晚阅读。像一只嗅觉敏锐却又懒懒散散的猫,悄无声息的走进你的内心。开始觉得被女人味十足的文字打动原来是特别幸福的事,仿佛是觅得了一位心有灵犀的红颜知己。
所以想写她,就如给她一封不期待回邮的情书。流露出这个念头时,一位如她般玲珑的朋友犹豫着问我:“你,读完了她吗?”确实,对于没有看全张爱玲的文章,就急着写她的人来说,是很有点唐突。可是,我无法抑制对这些文字的迷恋,且把了解放在以后,我只说我的感动。
书的扉页上,有段关于张爱玲的简介:旷世才女,诞生于上海一显赫的官宦世家,三岁能背唐诗,七岁能写小说,熟习英语,酷爱古文。她的作品被誉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著名翻译家傅雷说读她的作品,时有触目惊心,“毛骨悚然”之感。一路看来,这样的评价几乎让我膝盖发软。这是张爱玲吗?是那个感觉上的张爱玲?或许放在红尘中,除了可怜的傲气外,她实在找不出文字以外的特别,如果有,也是不见容于俗世的特立独行吧。所以,我宁可忘记张爱玲本身,而去呼吸她散落在文字间的气息。
“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那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中国的日夜》)
“她的气息是我们最熟悉的,如同楼下人家炊烟的气味,淡淡的,午梦一般的,微微的有一点窒息。”(《太太万岁》题记)
“堆在盆边的脏衣服的气味……那种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忧伤,江南的人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心里很雾数’”(《论写作》)
“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明眼’的红色却予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道路以目》)
“……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没奈何。”(《谈吃与画饼充饥》)
气味最是暂时、偶尔的,也是最不可捕捉的,最是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滋味,却在她的笔下,体贴入微,淋漓尽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三两句神来之笔,便使人无由的沉湎其中。
从这些不绝若缕的气味描写中,不难看出张爱玲对气味的偏爱与敏感。她曾经坦言:“不知为什么,颜色和气味常常使我快乐。”所以,她常常以色彩般的笔触描写气味,或许这也正是所谓“张爱玲体”的味道所在。
她沉迷于“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谈音乐》),这种没来由的喜欢,近乎是一种“小资”情调了。我就这样躲在她的气味里,与之默契的交换着隐秘的“小趣味”。掩卷长思处,满袖女人香。
作为中产阶级的“小女人”,她的文字华贵而不奢侈,颓废而不萎靡,全没有徐志摩般“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虽然飘逸,却又有“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的烟火气。好象是俏皮的,冷艳的,却又是那么生动的,亲切的。
一位容易激动的俄国女人“抱着我的头吻我。我客气的微笑着,记着她吻在什么地方,隔了一会才用手绢子去擦擦。”(《谈音乐》),午夜里展卷时的会心一笑,不禁使人低回: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女人。
“实在冷,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气短情长及其他》)这是冷;“空气清扬寒冷,那种干净,只有我们的《诗经》里有。”(《谈音乐》)这也是冷;“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烬余录》)这还是冷。
而热呢?“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蝉声连了起来。”(《诗与胡说》)
而童年呢?“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童言无忌》)
类似的奇谈妙论俯手皆是,风趣里有苍凉,闲闲道来即引人入胜。这样的一些描写简直有点不讲道理,有点抽象,有点形而上,但又丝丝入扣,准确得让人嫉妒。
想那个失意的胡兰成,或是躺在下午的藤椅上吧,看着张爱玲的《封锁》,“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一遍。”他辗转委婉的写信问苏青:“张爱玲果是何人?”苏青妙答:“女人。”
读完《爱》时,我才明白“女人”二字的深意。仅仅是爱,便击中了这样一个孤傲的天才的命脉,让张爱玲还原成一位温柔的女人。这篇文章取材于胡兰成岳母(其时胡兰成已婚)的著名散文《爱》,写于和胡兰成相识相知相爱后一个月。而此篇小文,几成经典。
“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不想细述这段倍受争议的爱情绝唱,只是回味着她的宣言:“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需要完美的结局吗?也许不必苛求了。天才早成的她,即使在爱中,也无法摆脱别样的惆怅与寥落。“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阕。’可是这里并没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谈画》)
流年似水,红颜已逝。时间却把她的文字留下来,满卷书香,幽幽款款。心甘情愿被她的气息击中,心情柔软的神往那个年代“懂得怎么看‘七月流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天才梦》)的婉约女子。
末了,忽然想起不知是谁写的《仙手姑姑》上的一句:有体香的女人是性感。
-全文完-
▷ 进入柳含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