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幽暗的小巷内死一般沉寂，静得让人有点害怕。两旁青灰色的屋宇冷冷竖立，那些壁墙上的紧闭着的发朽的木门，像一扇扇通往地狱之门。小巷子内阴冷昏暗，这里仿如与外界是两个不同的世间，连光都透不进来。小巷一直延伸到尽头，被一扇暗灰色的颓墙阻隔，失去了方向。

这里仿佛就是迷失心灵的人孤守的地方；这里仿佛就是落魄的灵魂聚拢的地方；这里就是地狱，这里就是幽冥。这里空气中飘浮着的都是没有灵魂的幽灵，空气中夹杂的味道是死亡。在这里看到的只有遗弃和遗忘；还有黑暗与残忍。生命在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了活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个被剥夺了灵魂的肉体，在这里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小巷子的尽头，这个被遗忘诅咒的颓墙下面，这一块被黑色阴影包裹着的墙旮旯里，总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些被丢弃在那的黑色塑料袋。这些不明的塑料袋里面，没有谁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它们在这个被遗忘诅咒的角落里，幻生幻灭，直到消失。

从此，有一个黑影开始出现在这条幽暗的小巷子内。他拖着佝偻的身子，弯驼着背，掉垂着双手，移着缓慢沉重的脚步，像一个幽灵一样的开始在小巷内出没。

他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孤独老人，他就住在这条小巷对面的一条街上的一间湿冷昏暗的小屋子内。多年前的一场意外之火将他的容颜夺去，从此一生终老孤独；在那一场火中，它夺走了他的另一半光明；他的左脸也被那一场无情的火舔舐掉了，只留下了一块另人发怖的疤痕；他的背部被时间和疾病折磨成了一个美丽的弧度，双手是先天性残疾，成鹰爪一样的勾勒着，双腿患有严重的风湿疾病和关节炎，已不能再像正常人一样的行走。他只能直着双腿走路，膝盖处已不能活动了。他就是这么的一个幽灵，在这一条被遗忘与遗弃诅咒的幽巷内，这地狱的边缘如影如幻的浮闪出没徘徊。

二

幽灵老人只有在夜间才会出现，很少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他也不想被人看到，那就让自己真正做一个在黑暗中出现的幽灵吧！

白天，幽灵老人将自己锁在那间阴暗的房子里面；晚上，等到别人关门睡觉的时候，他就开门出来了。他在深夜里行走着，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他只属于黑色。幽灵老人是靠什么生存下来的？他就是靠自己地意识活下来的。因为一个真正的幽灵是不会死去的。

幽灵就是这个老人；老人，就是个幽灵。他活着就是要告诉自己：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哪怕自己成为了一个幽灵；哪怕自己只能在黑色里现身；哪怕自己已经被时间与空间遗忘、遗弃；哪怕自己已经被整个世间遗弃：这也是生命！

老人又走进了那条小巷，他走到了那个被遗忘诅咒的角落里，双手开始在那些被遗弃的大黑塑料袋里面摸索着什么。这些塑料袋里面装着的，知道了，原来是一些被人遗弃了的杂乱肮脏的用物。这些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它们的归宿。就在幽灵老人松开第三个大黑塑料袋的时候，他那只双去光明的左眼都明亮了一下：因为在这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的竟会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幽灵老人伸出颤抖地双手将那婴儿抱起，托在自己的手中。那婴儿闭着眼，老人感觉不得婴儿的嘴角是否还有呼吸。老人把手贴在婴儿的胸口，从这层薄薄的嫩皮下面，隐隐还传来一丝丝弱若断丝般的心跳。显然，孩子还活着，孩子只是昏迷了。

幽灵老人眼神中满是仇恨般的怒火，他真想咒骂人类的残忍，为何将如此弱小的生命就这样丢弃，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他们手中断送。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个像这样的暗角，被遗忘诅咒的角落，掩埋了一个一个生命的轮回。

幽灵老人将婴儿抱回了自己的房子里，他艰难地找出那些自己以前不曾穿过的古老的衣服，将孩子紧紧裹住。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生起了一炉火来，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点亮了一盏小油灯。许多许多年以来，这间房子在夜间从来都没有亮过，也没谁看见过这间房子里面亮过。许多许多年以来，这间房子里面倒底有没有人住，外界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似乎早已将这一座房子遗忘，关于它的什么，也不愿再去忆起或知晓了。但是许多许多年以来的夜晚，没有哪一个晚上像这一次的夜晚如此明亮过。从这间小房子里面发出的光，是那么的明亮，仿佛将整个夜都照了个透彻，没有半点隐私，没有半点不见光的地方。

幽灵老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孩子，在心里祈祷着：他会醒过来的！他会醒过来的！

这一夜，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从这间房子里面发出来的光，早已将天际照彻。它们在这盏灯光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自渐形秽，便也褪去了，隐去了。

夜里，幽灵老人为自己制好了一顶外边一层黑纱垂肩的帽子。他将为这个生命开始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诸多第一次。

三

幽灵老人从此不再是幽灵了。为了这个生命，他不得不再重新做回一次“人”。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做“人”。

他第一次在白天打开了他住的房子的那扇一直紧锁着的早已发腐的木门；他第一次在白天从这扇门里面走了出来；他第一次让自己不再属于黑色；他第一次让别人知道了其实这间早被遗弃与遗忘的老房子里面一直住着一个老人；他第一次……有太多的第一次在这个老人身上发生了，其实这些第一次早就该发生的，只不过他是现在才被时间记起。

孩子终于醒了。他眯着一双小眼睛，张着稚嫩的小口，呀呀的就哭了起来，两支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摆个不停。老人这是第一次听见小孩子的哭声，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这孩子呵，人这么小，哭声倒是挺大的，将来一定了不起。

外面的人们也知道了，这座小房子内，不仅住着一个老人，还有一个孩子。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在这里，没有什么活过的迹象。他们有时会猜测，老人和孩子是现在才出现在这里的。但他们也不知道，老人与孩子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他们也不知道，老人与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们只记得有一天夜里，在睡梦中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个黑夜与以往的不同：是那么的温和与静谧，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温暖的光气。

他们有种感觉：这个老人和孩子不属于这个世间，他们太神秘了。他们来了就来了，他们走了也就走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是什么出现来的？他们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那就让他们如幻影一样的自由吧！

老人用从外面人施舍得来的一点小米熬成了一碗稀粥，这是他第一次喂小孩吃东西。由于双手有点不便，心有点儿慌张，不免将孩子的满脸上都涂得像一只小花猫。孩子不哭不闹，还伸出小舌头来不停地舔舐着小嘴两边上的粥粒。他看着孩子，老脸上竟几十年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要哄着孩子睡觉，竟第一次哼起自己儿时在睡梦中所听到的小夜曲来：

月亮是只小船儿

摇啊摇啊在天上

有只小眼睛盯着看

是什么是什么

是个顽皮的小家伙

……

闪呀闪呀小眼睛

围在船边转呀转

是什么是什么

是一些顽皮的小家伙

……

四

自从孩子的眼睛可以认知事物起，老人的黑纱帽就再也没有取下来过。老人又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回来的。小孩一个人就坐在门槛上，痴痴地看着外面那些从身边走过的人的脚步踏踩过的地方发呆，想什么时候才会出现老人回来的脚步。他就这样坐在这里，坐了四年了，坐在这等着老人回来。

小道上的人影越来越少，小孩知道老人就要回来了。他走进房子里去，把那盏小油灯点燃，老人一看见烛光就知道是到家了。

小油灯静静地发着光，照亮了房间里面的每一个暗角。小孩站在门前，将影子拉得长长的，他站在那静静地等着老人回来。等着等着，小孩靠在门栏上都快要睡着了。他再定睛朝黑夜里一看，突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慢慢朝这边移了过来。等到再走近几步，小孩看清楚了，是老人回来了，他高兴得挥着小手，大声叫喊道：

“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那个身影慢慢走近了，是爷爷，是爷爷。爷爷回来了！小孩兴奋得拍手欢笑。那老人走到小孩身边，从黑纱帽里面传出一声沉重而又沙哑的声音：

“孩儿，爷爷回来了，走，进屋吧！”

在小孩眼里，爷爷总是会带回来一些好吃的东西，干瘪的馒头在小孩眼里就是香喷喷的馒头，暗黄僵硬的包子就是白花花的包子，还有几升里面满是糠糟颗粒的大米。小孩都将它们视如宝贝一样的收起来，只有饿的时候才拿出来吃上几口。

每到夜里，他总是要爷爷对他讲那些遥远而又真实的故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仿佛所听到的每一个故事都是真实的，都是真切的。只是不知道当自己这个故事在别人口中说起时，还会不会是真实的是真切的。

爷爷说，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无论在这个生命里出现过什么或遇到过什么，这一切该来的就会来，不该来的强求也是不会来的。

爷爷说，每个生命在开始和终结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他们赤luo着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带来什么，死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带去。

爷爷说，人的一生沉浮在这个大千世界里，茫茫凡世中，犹如一尘、一埃。不要在意什么才是真正的生命，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最真实的，因为生命是不能重来的。

爷爷说，看地上的爬虫、天中的飞禽、草间的走兽，这些与人类一同存在的生命，它们也是活在这个世间里，这也是生命。

爷爷说，当一个生命真正开始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其实上天是公平的，他从不对谁作假。只要自己不让自己的生命沉落，总有一天就会发现，生命在那一刻放出了光彩。

爷爷说，每个生命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只有自己才能走上去，看能不能够走下去，就要看这个生命在这路途中能否坚持到最后。如果说上天会让生命完整，那一定是那些走到最后的生命。

五

孩子有时会问爷爷：“那，爷爷，我们的生命是什么样的生命呢？”

那老人往往就会沉思许久，最后等到孩子问第二遍的时候，老人地会开口对他说道：

“孩儿，你看天上飞的鸟儿，我们的生命就像它们的生命一样，可以在这个大世间里自由自在的飞翔。”

孩子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生命是像鸟儿一样的呢？可我们也不能飞起来啊。那一次他看到有一条流浪的小狗从小房子门前经过，他还叫了它一声：“小狗狗！”那只小狗转过头来望着他，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小狗还对他摇了尾巴。他在心里自己就想着：我们的生命就和这只小狗狗一样的。

老人出去了，小孩就坐在门前，看着小道上来往的人影。有一次一个小男孩朝他走了过来，在概是同龄吧，也只有四五岁呵。他们在一起很快就玩了起来。那个小男孩也跟他一起坐在门槛上，也和他一样痴痴地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人影。好一会后，那个小男孩就问他了：

“你是住在这里的吗？”

“是啊！”

“你以前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是啊，我一直和爷爷住在这里啊！”

“你爷爷？就是那个戴帽子的爷爷吗？”

“嗯，他就是我爷爷！”

“你和爷爷是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呢？”

“没有啊！我们一直就住在这里啦！”

“那，我听爸爸说这里以前是没有人住的啊！”

“‘爸爸’，爸爸是什么？”

“就是我爸爸啊！你没有爸爸吗？”

“我有爷爷！”

有一双大脚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们俩个抬起头来一看，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小男孩一看见了，就欢快的叫喊道：“爸爸！爸爸！”

那男人走近了也就呵呵的对着那个小男孩说道：“小淘气，跑到这里玩来了。快跟爸爸回去了！——哎哟！”说着就把那个小男孩抱了起来！他把小男孩抱在怀里摇了几下，逗得他咯咯直笑，嘴里说道：“我们回去了，我们回去了！”

小男孩转过头来，笑笑地向孩子摇手作别，那孩子也笑笑地看着他。等到走几步远之后，孩子听到小男孩在对那个男人说着什么：“爸爸，他没有爸爸！”，那个男人就笑着问他：“你有没有爸爸？”，小男孩就呵呵地笑了：“我有爸爸，我爱爸爸！”那男人也笑了：“爸爸爱小子！”孩子看着他们渐渐离去，越来越远，最后等到他们只剩下一个小身影了，他才收回了眼神。在他幼小的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个小男孩有爸爸的那种幸福。

孩子现在心里终于有了一个疑问，一个从未有过的，也从未想过的问题：我有没有爸爸？等爷爷回来，我就问爷爷：我有没有爸爸？

六

爷爷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孩子还是很高兴的迎接爷爷进屋。等到爷爷艰难地坐下来之后，爷爷只是从衣兜里面挑出半片干裂的小油饼来给孩子。孩子还是很欢喜地从爷爷手中接了过来，然后很小心地掰开一半来，将它替给爷爷。他要爷爷吃，爷爷不吃，说已经吃了，就给他留着。

孩子吃过之后，心里想起了那个问题，便直接就问道：“爷爷，‘爸爸’是什么？”

那老人一听，心里一愣，想孩子这是从哪听来的：怎么今天突然问起了这个？老人心里也不知道怎么来回答孩子，就含含糊糊的说道：“爸爸就是爸爸，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爸爸是什么了！”

小孩便说道：“可是，爷爷，我现在就想知道爸爸是什么啊？为什么那个小男孩有爸爸，我没有爸爸呢？”

老人说道：“孩儿，有些人出生的时候有爸爸，他就有爸爸；有些人出生的时候没有爸爸，他就没爸爸！你知道吗？”

小孩又说道：“那，爷爷，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爸爸呢？”

老人沉默了一会，也便说道：“孩儿，你出生的时候就和爷爷在一起啊！”

小孩嘟了一下小嘴，说道：“爷爷，那我没有爸爸，是不是？”

老人隔着黑纱，两眼脉脉地看着小孩，说道：“孩儿，你有爷爷！”

从那层黑纱下面，小孩也能感受到老人那双注视着自己的双眼所传来的温暖。那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就像白天那个小男孩被他爸爸带走时的那样，也是那样的一种感觉。小孩两眼紧紧地盯着老人，老人便说道：“孩儿，你看着爷爷干什么？”

那小孩天真地一笑，问道：“爷爷，你是不是我爸爸？”老人听了，也笑了，便说道：“孩儿，我是你爷爷，怎么会是你爸爸呢！”

小孩又默默地看着老人，过了好一会，才从心底说出声来：

“爷爷，我可以看一下爷爷吗？”

老人心里一震。这些年来，一直都这样过来了，从没想过小孩会说要看一下自己。他的那个黑纱帽自从戴到头上去之后就没想过再摘下来，心里想着哪怕自己到死的那天也不能让孩子看到自己的模样：会吓着孩子的。老人听小孩这么一说，有意忙把头转到背后，不让孩子再这样看着自己。他知道孩子现在心里在想着什么，孩子心里已经对父亲产生了一点朦胧的影子，只是却还不甚明白：父亲是什么？孩子现在心里面想着的是：为什么爷爷的帽子从来都没有摘下来过？

无论在孩子怎样地央求下，老人始终都没有把帽子取下来。哪怕在今后的几天里，几个礼拜，几个月，几年……

七

孩子又坐在门槛上等爷爷回来。孩子看着从眼前走过的这些人，和两年前没有一点变化，感觉时间在这里就成了一潭死水，没有流动了。又有点时光逆流的感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四岁那年去了。现在眼前的这些人，还是两年前的那些人；眼前的这条路，还是两年前的那条路；眼前的那些事，还是两年前的那些事。唯一不同的就是：两年前的那些人，现在看起来脸上都爬满了一条条线痕；两年前的那条路，现在看起来更加的凹凸不平了；两年前的那些事，现在看起来更加的扯不清关系了。时间在人的脸上踩出一道道沟痕，路就在人的脚下踩失一个个完整。一些简单的事情在时间里面发了酵，变得复杂难缠起来。

对面街上的那个小男孩，跟孩子已经很熟了，他们俩个经常玩在一起。从那个小男孩的口中，孩子慢慢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不仅有“爸爸”，还有“妈妈”。当孩子问起老人的时候，老人就温和地对他说道：“你没有妈妈，你有爷爷啊！”。每当老人这么一说，孩子就会央求老人把帽子取下来，看看老人到底长什么样子。老人却总是回避了。

孩子七岁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有爸爸妈妈的，可为什么他们都不见了呢？孩子对爸爸妈妈的好奇心越来越强了，只要老人一回来，他就向老人追问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他们为什么不见了？

“孩儿，你没有爸爸妈妈的，你只有爷爷啊！”

“那，爷爷，为什么小朋他有爸爸妈妈呢？”

“小朋？小朋他是谁？”

“小朋就是对面街上那个和我一起玩的男孩啊！他有爸爸妈妈！”

“孩儿啊，你和他一样啊，他有爸爸妈妈，你有爷爷啊！”

“可是，爷爷，我想知道我爸爸妈妈是谁？”

“孩儿，你和爷爷在一起，爷爷也会像爸爸妈妈那样的照顾你的，不要再想着爸爸妈妈了，啊！”

“那，爷爷，我可以看一下爷爷吗？”

老人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他知道，孩子又会说到这上面来的。老人已经这样过了七年了，孩子从四岁那年开始就一直问自己：我可以看一下爷爷吗？他知道，在孩子心里，孩子已经把他当作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了。这么多年来，两人相依为命，一起活过了七个年头，可孩子连自己的面都没有见过。谁能忍受得住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一起生活下去呢？何况还只是一个孩子！

老人低沉了一会，沉重地说道：“孩儿，不是爷爷不让你看。是爷爷怕这个样子会吓着你啊！”

孩子两眼默默地注视着老人，一会儿，深情而又轻声地又像是在安慰老人一样地说道：“爷爷，我不怕！”

“孩儿，爷爷……”

“爷爷，我不怕！”

老人看着小孩，抬起双手慢慢地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等到帽子完全取下来之后，老人就像害羞的小孩一样仿佛孩子是个陌生人了，他都不敢对视孩子了。当老人的整张脸浮现在孩子的眼前时，孩子从心底惊叫了一声，慌得向后退了几步。老人也便忙把头转了过去，将脸藏进了黑暗中。小孩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定了定神之后，就轻轻地走到老人身边，将自己的双手搭在老人的那双干瘦的手上，轻轻地叫喊道：

“爷爷！”

老人将头依旧对着里面，不让孩子看到自己的那张脸，轻声沙哑地说道：“孩儿，爷爷吓着你了吧！”

小孩抬着头两眼注视着老人的侧脸处和眼睛处，摇了摇头，轻声地说道：“爷爷，我不怕！”

老人听着小孩这样说着，慢慢地把头转了过来，他的眼光与小孩的眼光交聚在了一起。这是他们祖孙俩人七年来的第一次真正地对视，在这种相望中，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一种这世间最真挚的亲情。

小孩望着老人，喃喃叫道：“爷爷！”

老人看着小孩，轻声地唤了一声：“孩子！”

小孩扑上前去，将头埋在老人的怀中大哭起来。老人抬起双手，将小孩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自己也不觉恸然流泪，从他那只失去光明的眼睛里面也竟然落出一滴泪来。

八

老人的帽子取下来之后，他就没有再戴回去了。因为孩子说了：“爷爷，您以后不要戴帽子。无论爷爷是什么样子，爷爷还是我爷爷！”

老人为了小孩子，在外四处劳作，他那老化的身子竟慢慢地灵活了起来。老人的双腿现在能够弯曲着走路了，关节处可以动弹了；双手也可以扭动了。老人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健朗多了，自己有时想：是这个小孩子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呵！从此老人常想：自己活着就是为孩子活着。

孩子已经很少再向老人问起自己爸爸妈妈的事了。他每天就坐在小房子的门槛上等老人回来，对面街道上的那个小男孩经常过来和他一起说话，一起玩，一起坐在门槛上，一起看着那些过路的人。他们有时就天真地问自己：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的呢？到了傍晚，小男孩就被他的父母带了回去，小孩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目送他们离去，心里也就想着：爷爷就要回来了。

在这座小屋子里面，孩子和老人已经过了八个年头了。这八年来，时间什么都没有给他们留下，带走了一切，除了那些点滴的记忆：呵呵，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九

……

“爷爷，您见过我爸爸妈妈吗？”

“爷爷没见过？”

“那，爷爷，您知道他们是谁吗？”

“不知道！爷爷猜他们一定也在想你的！”

“那，爷爷，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呢？”

“爷爷也不知道啊，也许是他们想让你和爷爷在一起吧！”

“爷爷，我会见到他们吗？”

“孩儿，你放心吧，爸爸妈妈会回来的！”

“那，爷爷，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该回来的时候，他们也就回来了！”

……

十

……

“爷爷，您说我爸爸妈妈他们会回来吗？”

“孩子，他们会回来的。等到你想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回来了！”

“那，爷爷，我现在想他们，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

“那，爷爷，要是他们不回来了呢？”

“他们会回来的，等到爷爷走了以后，他们就会回来了！”

“爷爷，您为什么要走啊？”

……

“爷爷，爷爷不要走，爷爷不要走，我不要他们回来了，爷爷不要走！我要爷爷！”

“孩子，爷爷不走，爷爷永远陪着孩子！”

……

一切都会好好的。

十一

听人说有一个残疾老人在一条小巷内捡到了一个弃婴，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昏睡了过去，只有一点微微的气息了。老人就将小孩抱了回去，等到小孩醒了过来，他从那双眼睛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他毅然决定将孩子留了下来，用自己的生命扶养起了这个孩子。他是一个单身老人，一个人住在一间靠近城区边的小屋子内，靠捡一点废品卖钱为生。现在每月能领到国家发的一点养老金了，祖孙俩人一起生活在这间边城小屋里，现在一直生活得很好。我不知道，这种“幸福”是不是能够像老人说的那样：永远。

但我还是要真诚的祝愿他们：永远幸福！祝愿天下人永远幸福！祝愿大家，祝愿你，也祝愿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