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趟车开进刘家磨坊村里时,西天的太阳红的正耀眼,正可谓“云霞万朵百重衣”。老宝山从车上下来,手上提着小小的旅行包。车下的人都和他打着招呼。可他招呼过后却没有走人,而是站住脚回过身跟向他打招呼的人一起朝车门处看。都说世界变化快能不快吗?连老宝山这八十岁的乡下老头都转眼就变换了位置,从一个乘客立马变成一个接站的。那么他接谁呢?尽管乡下人生活节奏照城里人慢,生活态度相对从容,对身边发生的事物比较敏感,但此刻还没人注意他身份的转换。直到车上走下一位细细瘦瘦的老太太,一声不吭地跟他走了大家才醒过腔来。吆,一个老太太?难道是他找了后老伴?不能吧。那是保姆?也不对呀。若是保姆应该是他的姑娘儿子为他找,哪用他亲自去找呢?自己能亲自去那还用得着保姆吗?
老宝山别看已经八十高龄,但身子骨硬朗,精神头奔足。无论对什么事都有小伙子般的热情。乡亲们当着他的面叫他大哥大伯,背地里都戏谑地叫他“老吹”,也就是说他喜欢吹牛。不过话说回来,他这辈子还真干过几件有吹头的事。他有九个儿女,是全村子女最多的长者。大儿子承包村上的红砖厂发了财,虽说领着情人远走高飞惹得乡邻们费了不少唾液,但还不至于因此而影响了消化。老话说:好汉占九妻,赖汉一个是人家的。中国进入社会主义半个多世纪,这种封建色彩极浓的男尊女卑思想并未在老宝山的头脑里被根除,可见洗脑的艰巨之一斑。老宝山的乡邻们比老宝山也进步不到那里去,所以这段风流韵事除了对老宝山的大儿媳有些不妙以外,对其他人尤其是老宝山没有一点负面影响;另外几个儿女在乡亲们眼里也算得上有出息,有个儿子还当了某区的税务局长呢。眼下除了三儿子还在这村子里住,其余都鸟儿一样展翅高飞了呢。当官发财的都给他钱花,在众多或贫穷或对儿女不满意的乡亲们面前他能不吹吗?
去年一入冬老宝山的老伴儿就病了,这让他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有了忧虑。他本来年年春节都要在自家院子里把一面牛皮大鼓擂得震天响,可是今年乡亲们却没有听到鼓声。正月里老伴儿过世了,他就跟太空里的宇航员似的一切都失重了,连走路都觉着像脚不沾地似的。春天已经来了,可是傍晚时分仍听不到老宝山悠扬悠远的萧声。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别看“老吹”拈花惹草一辈子,老伴儿没了也打蔫儿。就在人们担心老宝山熬不过孤独时,老宝山突然恢复了常态,至少表面看是这样,尽管萧声还没重新响起。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不可能一个人过日子,不单是儿女们不放心的缘故,也受不了乡亲们算不上恶意的议论呀,再者说,老宝山他自己也不乐意呀。老宝山趁儿女们回来给老伴儿烧七七的当口就把自己的想法对他们讲了,老宝山像村长对村民讲话那样,开口之前先清清嗓子道:我也不遮着也不瞒着,我想办个人儿,要不给我找个保姆也行。常言道: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老宝山的话后半句有一丝勉强的意思,他的儿女们当然也听出来了。老宝山说完话看着他的儿女们,儿女们没有一个吱声的。不是问题太高难,而是让他们感到太为难。找老伴儿,那不让人笑掉大牙?找保姆,儿女一大帮不说,自己能走能颠的还需要找人来照顾吗?见他们都不吭声,老宝山猜到他们是两条道儿都不让他走,于是就来了气,仗着从小就把他们压迫惯了的那点儿惯性骂道:x他妈的!顾保姆!不用你们管,都他妈滚吧!百天你们也不用来了,我自己给她烧!儿女们没有听他的话乖乖地滚蛋,早已没人把他的吵骂放在心上了,这就叫“猫老不拿耗子”。儿女们没走,老宝山走了。他边走边想:兔羔子们,谁家我也不去,看你们的脸子吃饭?哼!不走拉倒,你们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上东头老李头家看纸牌去。
儿女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他在大孙子家搭火吃饭,住还住在自己家里。老宝山有四间大瓦房,房门是两开门的。这些年,他和老伴住东头,西头就空着,放些乱七八糟用不上又舍不得的扔的家什杂物。大孙子没有自己的房子,结婚后一直和他妈住一起。弟弟去年结婚,新媳妇的条件其中有一条就是非要那房子,要不亲事就告吹,当哥的能亲眼看着弟弟为这一所房子打光棍吗?于是不知在媳妇跟前说了多少好话,画了多少饼才把那房子倒出来,借住在平日较好的乡亲家。他妈一面感谢大儿子大儿媳的宽宏大量,一面又痛骂一番抛妻弃子领小老婆不知跑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的丈夫。那时老伴就说让大孙子一家三口上他们这住,老宝山死活不同意,还说老伴吃一百个豆的不嫌腥,孙子怎么都行,他妈?哼!不是厉害吗?怎么没把汉子管住?老伴说:又不是让他妈来住。再说也不能怪大媳妇,那老大?老宝山说:男人不就那玩艺嘛。老伴说:兔子不长尾巴——随根!于是,老宝山的那一头房子就在那闲着直到现在。这回让大孙子来住,等老爷子百年之后,这房子就归他。这其间老爷子若有个添灾病叶的大家再商量。
大孙子大伟两口子也在场,听叔叔姑姑们们这么说了,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老爷子不就吃口饭吗?又不用特意做,自然就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等老宝山打完两圈纸牌再回到家中时,西头房子的家什杂物已被清理到下屋去了。当局长的儿子可能觉得他的威慑力足可以从属下扩展到他老爹这,就由他把大伙的意志口头传达给老宝山了。老宝山半晌没言语,没有人知道他大脑里经过了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或者也许根本就一片空白,反正他最后开口说:就照你说的办吧。
饭就在孙子大为家吃了,可是孙媳妇桂香搞的饭菜就是难对他的胃口。年轻人牙好胃好吃嘛嘛香,老宝山身子骨再硬朗,那老牙老胃也比不得年轻人啊。老伴儿在世时饭总是做得即松软又烂糊,再说多数时老两口都是吃稀的。老宝山没有像过去骂儿子那样骂孙子。一是孙子不是自己养的不能想骂就骂,二是自己是上人家搭伙吃饭,人家能顿顿可着你?再说,年轻人哪个愿意吃那黏糊头饭?孙子事事还得依着媳妇呢,你个糟老头子有说话的份儿吗?妈的,倒反天干!找老伴儿那是赖蛤瘼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找个保姆你们没话说吧?妈的,年轻时也没听过谁的,老了老了还得听兔羔子们铺排?于是,老宝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就进了城,在劳务市场转悠了大半天,用时下的话说淘回这么个瘦骨美老太太李桂兰。
老宝山把李桂兰领进门,放下旅行包坐在炕沿上出气便觉着有点粗,他看着站在地当间的李桂兰说:坐一会儿喘喘气。李桂兰说着不累屁股却也坐在了炕沿上,不过离老宝山足有两尺远。静默了有两分钟,老宝山的气也喘匀了,站起身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口吻对李桂兰说:你住里屋还是这屋,你自己挑。李桂兰微微一笑:这屋吧,干点儿啥方便。
饭两个人在城里临上车前已经吃过了,上了年纪的人多一口也是不敢吃的,尤其是晚上这一顿。老宝山脱鞋上炕从柜子里拽下一床铺盖,李桂兰接过来放在炕边上。老宝山跳下炕说:这是你的。不等李桂兰搭腔,又自顾自的爬到炕里拽过自己卷在脚底下的铺盖进到里屋躺下了。今天有点儿累,当然也有点儿兴奋。
李桂兰也躺下了,但她只把外面的衣裤脱了,穿着毛衣毛裤就钻进了被窝。李桂兰今年也有七十岁了,年轻守寡,五个儿子没有女儿。老头走时大儿子才结婚,本指望成了家的能帮娘一把,不想那儿子唯媳妇的意思是命,别说在钱财上一分光热借不上,就是儿子偶尔赶上帮她干点儿力气活,若是被他媳妇看见,那没边没沿的谩骂你就听去吧。一来二去的,李桂兰宁可自己再苦再累,别人干一天她豁出干两天也不用大儿子帮忙。二儿子和他哥一样吃苦耐劳,与邻村的姑娘自由恋爱,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也是一波三折。起初让她家拿出两万其余不用费心。两万,按当时的行情也不能算过分,但对于李桂兰还是要命也拿不出来,婚事搁浅了。后来两个人舍不得分开,爱情促使姑娘降价五千。李桂兰东挪西借凑足一万。这下姑娘觉得脸上挂不住放下婚姻去南方打工去了。结果二儿子撵去了,到现在除了年节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其余一概没有。三儿子娶了个孤女算是拣了个便宜,那媳妇也拿李桂兰亲娘似的。可偏偏不争气就爱耍钱,把日子过的像要散伙了似的。渐渐的媳妇也散了心,整天描眉打鬓捶着麻将,弄得李桂兰欲哭无泪血招没有。老四老五十年前一起去了俄罗斯。老四挣了钱回来娶了媳妇忘了娘,老五则影信无踪。总之,再凡儿子家能待下去,哪个七十岁的人啦还用到劳务市场碰运气呢?她也曾想过死,两眼一闭就算归了她不怕。可是老儿子牵着她的心。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最小的幼子。她不嗔怨儿子们的不孝,儿子有儿子的难处。回想在劳务市场的情景心里可真不是滋味,看那些雇主看人的眼神,就跟马市上的牲口贩子挑牲口似的,问这问那,就差掰开嘴看你的牙口了。她只恨自己一辈子没生养个闺女,要是有个闺女再怎么难有个说说心里话的不也就不觉着这么憋屈了吗?今晚竟躺在陌生人家的炕上,盖着陌生人家的被子,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由得便老泪纵横了。她就任泪水自由自在流着任它流进耳朵也不去抹一下。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如水的月光透过没挡窗帘的玻璃窗照在炕上,照在李桂兰的脸上身上,脸上的泪水竟也亮晶晶的。李桂兰不在胡思乱想,她知道想啥也白扯,自己不没住露天地吗?留口气等着老儿子回来就性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竟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老宝山倒是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可是睡到半夜就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来跟李桂兰说说话,可是隔着门玻璃看她躺在那一动不动,以为她睡着了,叫她又怕下她一跳,就只好躺在被窝里看着雪白的天棚出神。天终于亮了,老宝山爬起来穿好衣服下了地。经过李桂兰住的外屋时见她睡的正香,不免多看了她几眼。昨晚回来太累了,炕也没烧,虽说是春天了,不需要像冬天那么热的炕,但天亮时还是觉着有点凉。热炕睡惯了,凉一点就觉着腰发板。老宝山又看了熟睡中的李桂兰一眼,走出屋去来到厨房把灶坑点着了。
直到孙媳桂香喊饭好了老宝山才走出去,可是他并没有喊醒李桂兰。吃饭桂香不用特意过来喊他,她喊他孙子的嗓门就足以让他这当爷爷的也听得一清二楚。
吃过饭,大为桂香夫妻俩去了汽车站,说是要进城买种子。老宝山一边用手掌擦着嘴一边回到自己这屋。进了房门经过屋门时隔着门玻璃看见李桂兰还在睡觉就直接进了厨房。先从柜子里把电饭锅拿了出来,然后淘米做饭。至于放多少水他坚持宁多勿少的原则。他想反正李桂兰也不是年轻人,她也不会嫌烂。汤大了可以当粥喝,少了可不好办。插上插销按下工作键,看看表示工作的红灯亮了才放心地回了屋,刚好这时李桂兰醒了。
醒了?老宝山问。李桂兰好象吃了一惊,继尔明白过来,刚想坐起来,老宝山伸手轻轻按了她一下说,再躺一会儿,昨个累着了。李桂兰没有听老宝山的话继续躺着,翻身坐了起来。仿佛悔不迭地说,怎么竟睡过头了呢?我这就去做饭。老宝山说,不忙,饭我都做上了。想吃啥我去小铺买去。见李桂兰一声不吭,老宝山起身走了出去。
李桂兰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到厨房看看,油盐酱醋倒是齐全,可是啥菜也没有就走回屋。等她把屋子收拾完了,老宝山拎着一些菜回来了。
吃饭时,李桂兰觉着过意不去,老宝山宽宏大量地摆摆手说,就是在一起混生活呗。听了这话,李桂兰的心才稍微安下来。吃完饭,老宝山领着她前院后园子都转了一圈,指点江山一般把园子的边界以及有关园子的故事对她说了个够。甚至把从前因为一条垄跟邻居吵架怄气的事都说了。老宝山说的眉飞色舞,吐沫星子飞溅,李桂兰听得饶有兴趣句句入耳。末了,李桂兰仿佛感同身受地说,哪都有爱小的人,你让着他,他认为你好欺负,跟他争他又寻思你比他还小气。咳,只要起争执就谁也囫囵不了。老宝山又她领到不远处一个小水泡子边上,告诉她他每年都往这个小水库里放几斤鱼苗,等到了八月节那鱼就能长到一两斤沉。老宝山像说书的找到了听众打开话匣子就闭不上嘴了,李桂兰也受了感染似的,忧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多久了,没人这么拿她当回事有话说给她听。而老宝山也觉得没有人能像李桂兰这样有耐性听他白话。于是,老宝山的话滔滔不绝,就像村外牤牛河的水似的流也流不尽。
两位老人都很兴奋,尤其是老宝山。两人齐心协力地把自己住的这头房子里里外外彻底收拾了一遍。不知不觉太阳就转到西南方去了。就在他俩一起做饭的时候,大为两口子从城里回来了。看见眼前的景象,那惊讶程度绝不亚于看见飞碟的人。老宝山看看大为,态度从容地说,叫大奶,是我从劳务市场请来的,我寻思帮我做个饭洗个衣服啥的。大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桂香机灵反应快立刻明白了怎么一回子事。于是,变惊讶为笑容说道,大奶,那今后你受累了。大为这时才醒过腔来木讷地问,爷爷,这是啥时的事啊?老宝山说,昨天呗。大为又问,那我二叔他们都知道吗?老宝山一听不耐烦地说,用他们知道干什么?我还得听他们的?还反了他们了。大为一见爷爷的样子一时不知说啥好。归降伸手拉住李桂兰的胳膊就往外走,边走边笑着说,大奶,今晚就在那屋吃,俺俩在街上买菜了,明天我爷爷你俩在自己做着吃。大为见两个女人走了出去低声问,她在这了,你也不用我们照顾了,那我们还能住这吗?老宝山笑了笑说,只要你俩不反对这事,爷爷就不变卦。孙子大为说:“只要你高兴,我们凭啥反对”。老宝山说:“那就这么地了”。大为说:“今晚在那屋吃吧”。老宝山心理这个乐啊,直说这房子留给大孙子没错主意。
老伴烧百日那天,孩子们都来了,老宝山虎着脸,把李桂兰介绍给大伙,大伙也就默许了,只有大女儿李芹在她妈的坟前大放悲声,但没人理会她。倒是当局长的三儿子媳妇临走时对李桂兰说:大姨,你就安心在这吧,工钱我给你,每月三百。要是嫌少呀,就让老爷子再给你补点。李桂兰哪里敢嫌少,老宝山能领她回家,她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呢。
老宝山和李桂兰的生活就算正式开始了。李桂兰压根就没想什么名份不明份的事,多大岁数了,保姆老伴儿谁区分那么清呢?老宝山说得对,就是在一起混生活呗。
转眼端阳节就到了,大女儿李勤带了礼物来看她爹。她住在城里,没退休时是产院的外科大夫。她家距刘家磨坊也就二十公里,路是平展展的柏油路。她把孙子送到学校又回家简单吃了口早饭就坐车本这里了。虽说中间转趟车,到刘家磨坊时也还十点不到。她除了给老爹拎了两瓶绵竹大曲外再任嘛也没买。老宝山喜欢喝两口,喝完酒就喜欢吹牛。吹牛的习惯改不了,酒盅也一样扔不了。好在他不贪杯,从没有喝道不言不语的时候,就是胡言乱语的时候也不多,充其量就是豪言壮语的阶段。等到曲终人散酒已下肚的他就喜欢对女人甜言蜜语,并且还不厌其烦。所以,老伴儿在世时从不反对他喝酒。李勤知道老妈这辈子没少跟老爹操心。不操心别的,就操在男女关系上。老妈在世时就亲口对她讲过,谁谁家老几老几是你爹揍的。她当时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可是听老妈那口气似乎也没生气,也就在心里一笑而过了。如今老爹自作主张弄回个保姆。老爹呀老爹,啥时能不用别人为你操心呢?她之所以除了酒啥也没买,是她认为没那个必要。老爹胃不好,吃粘的烧心,再说那粽子也不是什么金贵玩艺儿,不就是糯米饭用竹叶包上了吗?无论是口感还是味道都不能和六月六时用椴树叶或者柞树叶包的粘面饼好吃。至于那老太太爱吃啥可不关我的事,她也有儿有女的。再说,既然来当保姆就说不得自己想怎样喜欢啥。初夏的阳光明灿灿的,风也和煦,这个端阳节天气真是不错的很。松花江上今个还有龙舟赛呢,但是看不成了。看不成就看不成吧,能怎么着呢?六十来岁的人了,凑不凑那热闹无所谓了。人老了,就混吃等死呗,啥念想也是白扯了。
父亲家离车站有四百米,母亲在世时每逢过节都会和父亲一起来到车站等她。现在,她不再往下想,她清楚若是没有那个老太太老爹也许会来,有了那个老太太老爹就不可能来。尽管心里想的一清二楚,可是当汽车一进刘家磨坊的屯西头,她还是不自觉地就透过车窗玻璃往车站看。当然除了老爹以外想象中的景色都进入眼帘。她下车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应了一声以后就径直朝老宝山家走去。到大门口了也没搭着她爹的影,不由得在心里叹道:还是老话说得准,有后妈就有后爹。虽说这后妈名不正言不顺,可还担着保姆的名呢?男人可真是的,男人身上就是有一半兽性!女人呢?李勤想到这沉吟了一下,女人就是领着老虎吃下一个人的伥鬼!此时的李勤心里十分不自在,差一点就掉下泪来。如果有一天老爹不在了,恐怕这乡情也要断了吧?这刘家磨坊也再不用来了?不知是李勤多愁善感还是迎面吹来的风的缘故,她竟老泪纵横。走进大门时,虽然泪水已经风干,她还是感到呼吸无法畅通。
老宝山正在前院的菜园子里翻地,李勤叫了声“爹”。老宝山闻声抬头看见女儿脸上立刻现出亲切的笑容,大声说:老高来了。这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么称呼已出嫁的女儿。他们不喊女儿的名字,而是叫她的夫姓。李勤说:翻它干啥,大为他们种你就跟着吃不就得了,讷俄鞥吃多少咋地?老宝山说:就当锻炼了。李勤听了这话心想,这老头啥时变得爱干活了呢?
李勤进屋见屋里哪都干干净净的,父亲也是笑逐颜开的,但她没见着李桂兰心里猜测她干吗去了呢?心虽这么想嘴上可没问,她怕她老爹误会她关心那老太太。她可没那闲功夫。瞧老爹那样?老爹从来就是乐天派这她从小就知道,可眼下的快乐她怎么看怎么离谱。难道这就是老有少心带来的快乐?
李桂兰回来了,手里还拿了几只红皮的鸡蛋。看见李勤热情地说:大姑娘回来了。李勤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又问:你去拿了?口气之中呆了一丝质问的味道。李桂兰听出李勤的不满心一沉,但马上逆来顺受地回答道:我去东院桂英家給她送一把艾蒿,她家早晨没人去采。李勤说:今天过节,我来看看我爹,你炒俩菜,我陪我爹喝两杯。李桂兰应了一声。老宝山一听女儿这么说心想女儿真把李桂兰当保姆使唤了,就连忙说:今早你姨俺俩采完艾蒿和蒲草回来,顺便在集上砍了二斤猪肉,中午咱们包饺子吃。李勤说:岁数大了,吃猪肉不好。老宝山说:怎么不好?百菜不如白菜,诸肉不如猪肉。大为两口子铲地去了,待会儿回来一块吃。李勤听她爹这么说,啊,大为也借光呢,看来这保姆还不算懒。不过这大清早的,又是上山采艾蒿,又是下河捋蒲草,老头也太有精神头了,还是跟李桂兰取的,以为自己是小伙子呢?
李勤边跟老爹说话边四处察看,老宝山翻地不止,李桂兰则进屋准备包饺子去了。园子里的黄瓜秧已经爬满了架,黄瓜花嫩黄嫩黄的娇艳着,一拃多长的黄瓜妞缀在秧的最下边。李勤说,现在可真是啥都提前提速,我小时候不到六月六上哪能吃到黄瓜。老宝山说:现在都是育稻苗时就在大棚边上连茄子、柿子、黄瓜、辣椒就都一块育出来了,插秧时这些旱田苗也就下地了。李勤又问现在水稻还有做水床的吗?老宝山说:多少年就没有了,都在自家园子里扣大棚育旱床苗。一切都变了,越变越好,越变越享福了。这时厨房里传来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听起来还挺有力量。
老宝山扔了手里的铁锹,出了园子又和女儿出了院子。老宝山告诉女儿,小水库里今年他放了五斤鲤鱼苗五斤草鱼苗。李勤说:好,住在农村真挺好。年轻时拼命想离开,现在又觉着乡下比成立好。真是不知道哪个炕头热乎了。听了女儿的话老宝山笑道:有钱在哪都好过。要不等你女婿也退了,你俩就下屯来住,有山有水有饭吃就行呗。
父母的家李勤经常来,去年端午节母亲还在,弟妹们在屋里打麻将,她和母亲一起张罗饭菜。可是今年,谁也不会来了。母亲的百天才过没几天,所以,这个五月节肯定是没人来了。没人来就没人来,可是厨房里的……李勤想到这心猛地抽搐一下,两行热泪溢出眼眶。
李桂兰和好饺子馅时,面也醒好了。老宝山走进来说:和面召唤我呀,打媳妇揉面我都内行。李桂兰知道他在说笑话就笑了。她已听桂英的婆婆说过,别看老宝山一辈子花花草草的,对老伴儿可也是知疼知热,没搌过她一指头。男人,都那玩艺,哪有不馋腥的猫。自己守寡这些年,村里有几个男人没动过她的心思,只是自己心如死灰罢了。刚强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得靠男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嫁了呢?也免得吃那些苦受那些气,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唉,都怪自己错了主意。
吃过饺子,李勤回市里了。由于天太热,中午没法下地,大为两口子就睡午觉。老宝山和李桂兰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唠嗑。这时杖子根的阴影里有几只乳黄色的小鹅一边发出细嫩的叫声一边捋小草吃。李桂兰说:咱们也该养几只,院子里没有小牲小口不像过日子的。老宝山说:这院里不养这些玩艺可有年头了。死那老爱干净,嫌麻烦,吃蛋吃肉一色全买。李桂兰听他这么说以为他不同意呢就说:那就算我没说,拉倒吧。老宝山笑笑说:别介,这事你说了算,你喜欢就买呗。李桂兰说:那就也养几只鹅。它不像小鸡刨园子,放到小水库里又不像鸭子吃鱼。老宝山问哪天买,今天?李桂兰笑着说:别养活孩子不等毛干,先把里屋炕烧热,小鹅脚底不能着凉。老宝山答应一声站起身说:我烧,你换件衣裳,咱俩一起去。
天热,炕热的也快。李桂兰换上了上个集老宝山为她买的一套纱料的碎花衣裤,挎着预备装小鹅的长条腰筐,两人就奔村东头的孵化场去了。别说,远看近看都像一对老两口子。
下午的阳光依然是金灿灿的,射在身上火辣辣的。老宝善心里美滋滋的,拽着李桂兰走在时断时续的树荫里。他想,活了一辈子了,还真没管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虽说和李勤她妈没打过架,那是人家事事依着我让着我,这女热呐,一辈子真不易。看一眼走在身边的李桂兰,唉,把亏欠老伴儿的就补在她身上吧。她更可怜。儿女们再孝顺也不能让我心里这么痛快,在说能天天守着我这老棺材瓤子?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这话一点不假。孩子们都当爹当爷爷了,还用我操什么心,就好好对待她吧。至于那些兔崽子怎么看,我才不管,妈的,谁是老子谁是小子,估摸他们还分得清。就说她是保姆,省得费话。至于乡亲们,除了开几句玩笑还能怎么着?要让那几个孤老头子看看,我老宝山这才叫夕阳红。
其实孵化场就是本村的村民刘贵家的小作坊,生意还不错,老宝山走进去时正有三四个本村的妇女在那挑笨鸡鸡雏,见老宝山进来连忙打招呼。当然,老宝山听得出来,热情的后面还有说不出的并非恶意的笑谈。老宝山不计较,从心往外不计较。他在心里说:哼!倒退三十年,不把你们全拿下才怪。妈的,真是当大辈没好事,连快当快当嘴都不行。这话你要是说出口,不光是失了长者风度人家还要骂你不是人老不正经。老喽,干啥啥不中,说啥也不中喽。李桂兰冲那几个女人笑笑,表情多少有点不自然。猜到她们一定是想到她和老宝山的事,难免有些窘迫。虽然不关别人的什么,但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连个家都没有让人好说不好听。老太太这尴尬着,那几个女人过来问长问短倒也热情,李桂兰也就放松下来。她看出来她们也没什么恶意,不过就是乍一见面把握不好分寸罢了,都是女人,都是有父母有孩子有男人的,谁能那么不理解人呢?话又说回来,这事呀,不搁谁身上谁不知道,唉……
李桂兰挑选了十个小鹅。本来她只相中了九只,可她就想凑个整,可能觉得凑整就是十全十美吧。人就是这样,越是缺少的就越在乎,她没丈夫所以就非常在乎老宝山,这里还包括眼前的小鹅。她没有听老宝山的挑最硬实的要,以她的经验,小鹅也跟人似的,总是公的要强壮些,要那些公鹅做什么,于是,她就挑相对孱弱点的要,不过她也知道没有公鹅也不中,就拣了三个最硬实的。腰筐里的垫草已被老宝山按压得平平实实的,十个小鹅挤在一堆像一团大绒球。李桂兰用一条毛巾盖在筐沿上,老宝山付了钱,两个人与其他人招呼一下就走了。
出了门李桂兰说:这几个小媳妇怪可怜人的。老宝山说:还小媳妇?都三四十岁老半婆子啦。虽说人过三十天过午,可那正是好时候,好时光一晃就过去喽。李桂兰说:咱们是混吃等死啦,肉包子打狗——有去路没回路。老宝山说:谁还不是。人这一辈子啊。李桂兰转过脸看着他等他的下文。老宝山谄笑道:就那事没够。李桂兰本来是当好话听没想到他冒出这么一句,禁不住先愣后笑了。
回到家里,李桂兰把小鹅转移到一个纸箱里,再把纸箱放在热炕上,这样既保证小鹅脚底不受凉又不至于烫着。再说收拾起来方便看着也规矩。李桂兰把临走时泡的玉米面拿起看了看又放下,然后坐在纸箱边上,仔细看着这几只嫩黄嫩黄的还没有拳头大的鹅雏,心里竟涌起一丝甜蜜踏实的感觉,这才像一户人家嘛。过日子不光是人顶房,还要有点鸡鸭鹅才像样。别说李桂兰这样的凡人老太婆,就是酒仙刘伶的夫人跟着刘伶作了神仙不也舍不得她的鸡鸭鹅狗嘛,连带着它们也一起升了仙。要不怎么会有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仙”。小鹅被李桂兰用筐拐回家,仿佛也受了劳顿奔波似的,一个挨着一个靠纸箱的一个犄角趴下睡着了。老宝山也凑过来往里看。瞧二老的神态,不像看鹅雏,倒像是在看熟睡中的婴孩。
李桂兰每天都把老宝山蔡回来的苣荬菜切的细细的,然后把它跟泡好的玉米面拌在一起喂小鹅。老宝山趁早晚凉快把前园子翻了一遍。春天这里育稻苗来着,一半打成垄准备种晚玉米,等秋后吃煮的或烤的;一半耙平种上小白菜和生菜,这是给小鹅预备的。因为去野地里采苣荬菜不光辛苦,也没把握哪块地是不是人家刚打过农药。看着老宝山忙忙活活的身影,李桂兰心里比吃蜜还甜。白菜生菜沾土就生芽,两天后,平展展的菜畦里就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昨晚刚下过一场蒙蒙细雨,早上菜畦里就绿油油一片了。当然,现在还不能用,得等长大一些,敢情这也算储备,打好提前量。从养小鹅这件事看出二老过的多心胜!爱情的确是个奇迹。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小鹅也渐渐壮起来。只要天好,他俩早晨就把小鹅赶出去吃草,还尽是吃带露水的呢,到了傍晚再放一遍。每当这个时候,老宝山就把他的萧带上,那只小鹅出妖格子他就扬扬萧,就像他手中拿的是一条杨柳枝似的。如果小鹅都乖乖的,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吹萧,李桂兰在他的萧声里用一把尖刀剜路边的婆婆丁。
村里的人们重又听到了萧声,这等于告诉人们老宝山的生活又滋润起来了,平日和他吹得拢的尽管撒马过来。
当小鹅的绒毛完全变成白色的时候,老宝山把它们放到了小水库里。当然,每天早晚的出行是必不可少的,除了天公不作美。
这天傍晚,局长夫妻俩回来了,打过招呼,李桂兰忙着去厨房搞菜,局长夫人也跟进去。电饭锅正开着,米汤的气泡沿着锅盖的四周正热情地往外冒。局长夫人说:李姨,累吗?李桂兰以为她知道她带大为桂香的饭才问的,就忙解释说:他俩给玉米追肥去了,我就带了他们的份。局长夫人一听立刻明白他误会了就笑着说:他俩可合适了,干活回来吃现成的。您受累了。李桂兰一听局长夫人这么说连忙说:哪的话,他俩又不是玩去了,看着大伙儿都乐呵呵的,累点也高兴。再说,多淘一碗米能累到哪。只要心痛快,手脚就听使唤,干啥都有劲。局长夫人把攥在手里的三百块钱揣在李桂兰兜里,李桂兰连连说:三媳妇,别给钱了,我也没啥花销。局长夫人说:这是你该得的。人啊,后半辈子难过,我妈要是没我,指她那几个儿子也许还赶不上你呢。真是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唠着,俨然就是婆媳俩。原来局长夫人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她和局长都是当时推荐上去的工农兵大学生。他中学没毕业父亲就去世了,她妈怎么吃苦,怎么受气他都了解。直到她结婚把母亲接过去才算过几年舒心日子。如今母亲已成故人,每每想起小时候母亲的事还禁不住落泪。她虽不喜欢老宝山吹吹乎乎么五喝六的,但她知道正因为有公公婆婆才安度晚年,用不着看媳妇的脸子。如今婆婆走了,来了个比她妈明还苦的李桂兰。所以,她竟把对母亲的追念之情倾在李桂兰身上了。
厨房里唠的投缘,屋里也说得正欢。局长说:爹,我看你精神挺好,比我还有精气神。这酒喝的,天天头昏脑涨的。老宝山说:就是好东西,但不能多喝,多喝啥事都耽误。局长听出弦外音就笑了。老宝山又说:我要像你那么喝,说不定早走你妈前头了。屯里老王家哥几个都往死里喝,哪有一个好的,走那几步道,一个比一个栽愣,还老婆呢,有老婆也得是别人的。老三媳妇就跟了老四,妈的,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前一阵子,老四也变成“吴老二”了。真他妈嫂子小叔稀里糊涂。
父子俩天南海北地扯着,大为两口子从地里回来了,见三叔三婶来了自然是热情加恭敬。局长说:这么晚,都快八点了。大为说:包了了。
这时桂香端出一大盆水,大为连头带脸洗开了。局长见状笑着说:看来桂香还真有我妈的遗风。老宝山说:跟那几个小的比是强多了。那时都是挑水,再费劲你妈也舍不得让你们用残水。局长好奇地问:那是为什么?总是我们用新水。老宝山说:不懂了吧?使残水洗脸长大娶媳妇是人家挑剩的。局长夫人走过来刚好听到这句话,就笑着说:那我小时候肯定是尽用残水了。局长笑道:你那叫后来居上。
大为的儿子说“饭已ok”,惹得大伙都笑了。桂香和李桂兰一起摆好桌子碗筷以及饭菜。李桂兰招呼大家先吃,她要把小鹅圈上再吃。老宝山说:它们也丢不了跑不了的,一起吃吧,吃完我圈。话音刚落,局长夫妻和大为夫妻互相看看会意地笑了。于是,一家人团团围坐,大为的儿子亮亮非要挨着局长夫妻俩坐,桂香说:让三爷三奶挨着。局长夫人说:挨着大宝更好,大宝给大家倒酒。
老宝山一家边吃边聊。有人说谈话若不谈到男女关系上话题就不会结束。果然,老宝山他们也无法例外。局长夫人说:像你三叔这样的三大乐事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大为两口子乐起来。老宝山朝地上啐一口说:扯淡!老话说,休妻毁地老了不济。你再怎么风流也不能把原配扔了,那叫丧良心。你看你大哥,当初怎么都不听,现在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了吧?外面的逗逗乐解解闷行,跟你过?再说,凡是会耍人的,哪有会过日子的?在座的人都震惊了,太有哲里了,太精辟了,简直了。大为说:书上说,一流情人要当老婆,三流老婆都算不上。局长说:一个意思,一个意思。老宝山说:妈的,笑什么笑,喝酒。
局长从小习惯吃饭时说话,当官也没想改这个毛病。他边吃边问大为:光种地,没打算干点啥?大为咽下嘴里的饭说:进城干临时工活有的是,但工资不准成,出国没等挣呢先拉一屁股饥荒,弄不好妻离子散的。你看咱屯那些出国的,进城的,有几个没离婚。我是想没那么大能耐也不现那么大眼,老老实实地多种点地得了。今年还包一垧旱田,都种的大苞米。局长说:现在农村政策挺好的。大伟说:三农嘛。政策是不错,这些年农民也变懒变滑都想挣巧钱,恨不得一夜暴富。贷款一下来,都往局上蹽。局长问:现在还有推牌九的?大为说:别说推牌九,还有什么游戏机,那玩艺坑老人了,只输不赢。前几年也就打麻将,现在可好……局长不等侄子说完接口说道:耍钱的招法跟牛鬼蛇神似的都冒出来了,是不?大为说:那谁家成天到晚都不断人,赶上赌馆了。局长说:谁家这么猖狂?老宝山说:能谁家?老苏家呗。旧社会那时他们家就招那些玩艺,管那叫驴马汤锅。现在是孙承祖业,发扬光大。局长说:这也遗传?不过现在可不是过去,得有人管他。大为说:派出所罚他好几回了。谁不讲究他家,那钱咱挣不来。
局长夫人端起酒杯说:咱们换个话题,今晚咱们坐在一起吃得这么香应该谢谢李姨,真是有缘,和我们还是一个姓。大家也一齐附和道:可不是咋地。李桂兰一时不知说啥好。大家也没多说啥,就是都把酒喝了。从这一时刻起,大为和桂香改口叫她奶奶了。李桂兰似乎对这个称呼也不反感,虽说没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脆生生地答应,也就算应允了。万事开头难,奶奶这么一叫,关系立刻就近了。
局长吃完饭开车走了,桂香帮着李桂兰把碗筷简单收拾收拾也回家歇着了。老宝山半倚着卷在炕里的被褥说:怎么样?是猫就避鼠吧?李桂兰一边往炕上爬一边说:老了还吹,猫老不拿耗子。还不是有我不用麻烦她们,要不谁会搭理我。不过老三媳妇确实明白事理,心眼也不错。人还得念书。老宝山说:那还用说。老话说“人不读书不如物”。我们家没文盲,姑娘小子我都让他念,反正集体那时念书也不要钱,我还是上夜校扫的盲呢。要不一辈子睁眼瞎窝囊死了。李桂兰一边推开老宝山一边放被子打个咳声。
一转眼日子就过去一个月,明天就是农历六月初六。这里有个习俗,就是每到这一天家家做椴树叶饼吃。就是把和好的糯米面平摊在擦干净的椴树的叶子或者是柞树的叶子上,放上豆馅,然后连树叶带粘面一起把豆馅包起来,使它成为半月形。最后,把包好的段椴树叶上锅蒸。这样的糯米饼有一股树叶的清香味,非常好吃。传说六月六是土地神的生日,而民间又有六月六看谷秀的农谚。农民不跟土地亲跟谁亲,身上衣裳口中食全指望它呢。民以食为天嘛,谷子不秀穗喝西北风啊?所以,这个时节做椴树叶饼就成了刘家磨坊家家户户的必修课了。老宝山虽然胃不算好,也并不那么喜欢吃粘东西,但他天生的爱热闹使他不想任何一件可以令人开怀的事从身边溜走。老子不吃儿子还吃孙子还吃,都不吃我还有重孙子呢?再说,进山里走走,满目青翠,山风那么一吹,萧声那么一起,和侃大山吹牛皮一样痛快。也许还能顺便拣一窝野鸭蛋呢。老宝山越想越美,于是,急忙帮李桂兰把小鹅喂饱感到小水库里。然后,李桂兰挎着筐老宝山拿着萧两个人进山采椴树叶去了。此时小鹅已长到原来的三四倍大了,并且一个都没掉头儿,不用怎么操心了。
山上早已是一片葱茏,凉爽的山风迎面吹来,使人为之一振。老宝山说:这山上比屯里好,屯里比街上好。李桂兰说:俺家那的山可比这高多了。老宝山说:凡事不能过分,太高没用。像这的山正好,要啥有啥,上还都能上去。山高没好东西也就罢了,要是有又上不去人弄不回来,不把人馋死急死了。李桂兰说:还有人弄不回来的?除非没看见再不就是不知道。两个人边走边说话,一路上有好几伙人超过他俩,居然碰着挎着筐打完叶子回来的。看着别人的速度老宝山感慨地说: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啊,拉下了。
他俩没有往深处去,只在从山路岔下去不太远的一处山岗上找到一片不算高的椴树,只要稍微一翘脚就能够得着。李桂兰把筐放在脚下开始采叶子。她赚挑二年生枝条上长出的叶子,虽然这样的叶子比当年新枝上的叶子要小一些,但是叶面光滑湛亮,叶片厚实韧性好,用这样的叶子包饽饽省油好用味道浓,颜色翠绿大小也正好。老宝山不采叶子。他从腰间把萧抽出来,又在附近找到一个树墩坐下。悠扬的萧声就随着山风飘起来。李桂兰也不作声,只默默地一张一张把叶子在手上叠着,看着差不多有一寸厚了,就弯腰从地上揪下一绺草茎把它捆起来。
有人说萧声能把鬼招来,并不是说它恐怖,而是说它太优美悠扬并且有一种幽怨的情愫在里面。李桂兰虽说对音乐没有什么兴趣,但她喜欢听,喜欢听那如泣如诉的忧伤。听着听着,她的心就飞向了远方,想起了她的孩子们,尤其是那个老嘎达。那多冷啊。就这样在对儿子的感念中,在老宝山的萧声中李桂兰留下了眼泪。她不去擦,也不控制它,任它流啊流啊,任它被风吹干,她只不停手地采枝头上的椴树叶子。不知过了多久,走过来本村的两个老太太打断了老宝山的萧声,也把李桂兰带回现实中。老宝山一看那两个老太太就笑了,原来都和他有点偏亲,从过世的老伴儿那论都叫他姐夫。按刘家磨坊的习俗,凡事叫姐夫的都可以开个玩笑什么的,无论你是小姨子还是小舅子或者是小舅子媳妇。老宝山不光爱吹更爱开玩笑,尤其是能在嘴上讨到便宜的,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于是笑道:古代有个公主吹萧引来了凤凰,我今个吹萧却引来两个小鬼儿。也不变化变化,让我瞅着顺眼点。两个老太太也笑了,一个瘪了嘴的一撇嘴说:你个老掏灰耙,我要是真会变化不把你骨髓吸干都对不起你。话音一落,几个人都放声笑起来。另一个嘴没瘪的说:刚来,还没看到椴树呢就先听到了你的萧声。我俩寻思你也是打叶子就循着萧声来了。老宝山又笑道:不对吧?应该是我循着声音找去才对呀。几个人都笑了。活一辈子了,对于笑话荤的素的都听得多了。两个老太太一起说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几个人又笑,李桂兰也禁不住跟着笑。李桂兰说:这不有的是吗?在这采吧。两个老太太真就没走,几个人边采叶子边唠着家常嗑,无非就是自己的儿女们或让人高兴或让人气恼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突然瘪嘴老太太神秘地问:那老灯还挺欢是?李桂兰脸一热说:你试试?在几个老太太的笑声里老宝山的萧声又响起来了。
挂锄了,乡亲们除了莳弄莳弄前后园子就没啥活了。大地就等着秋收。种大田的不像种菜的没忙没闲天天有活,就那三季忙,春种夏锄秋收,再就没什么正经活。于是,每天下午四点多钟大人孩子就都聚集到小学校的操场上,观看足球比赛。别看笑星感叹中国足球何日出头,刘家磨坊的足球赛事可是如火如荼,除了遇雨,天天不拉空。等到天黑了,踢球的去到村外的河里洗澡消暑,看热闹的到村里十字路口的刘家小铺前扭秧歌。小铺主人老刘把大秧歌曲子通过扩音器用高音喇叭向全村播放,也就给大家伴了奏。老刘还在电线杆上拉了一盏灯,这对乡亲们来讲无疑是一种召唤。人们喜欢这召唤,喜欢大家齐聚一起的气氛。集体刚解散那会儿,大家觉着像解放了似的。可是一盘散沙似的这些年过去了,忽又觉得需要一种集会,一种凝聚。也许这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群众基础或者自然基础?对于这样的群体娱乐活动老宝山自是不肯落在别人后面,每天都打一通鼓娱乐自己鼓舞别人。其实没他的鼓也一样能扭秧歌,有曲子嘛,可是有了他的鼓声,人们的兴致就更高。李桂兰也被其他老太太拉下场,老宝山不光不怪她,还夸她是个好蜡花呢。
这天晚上月亮升上了正空,乡亲们才散去。老宝山和李桂兰走在如水的月光里满心愉悦着,老宝山今晚不光打了鼓,还站在扩音器前吹了萧。萧声通过架在老榆树上的高音喇叭传遍刘家磨坊,传遍村外平阔的田野,传遍河边那片静静的柳林……在萧声里,李桂兰连叹了三口气,如果当姑娘时嫁的就是他,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局长夫人打电话来说还想吃椴树叶饼。虽说市场上也有卖的,可吃起来总不及自己家做的那个有味。李桂兰放下电话二话没说就让老宝山跟他一起上山打叶子。老宝山说:就用六月六时用剩的呗。李桂兰说:还是新鲜的更清香。从山上回来,李桂兰烀豆馅,晚上一大郭香喷喷的椴树叶饼就出锅了。老宝山要往住在屯里的四儿子家打电话,告诉他新蒸的椴树叶,要吃自己来拿。拿起电话他说:你说这玩艺真怪,这边说话那边多远都能听见不说,还就是你的动静。刚解放时,工作组的人开会说,以后我们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还说那是放屁,谁看过那电啥样。你看现在?李桂兰接口道:现在你看见电啥样了?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老宝山说:明天让老四给他三哥送去。李桂兰有些怀疑地说:他能去?老宝山说:他不去,那还让我去?李桂兰把椴树叶饼一个一个从锅里拣出来单放晾着。刚摆吧完老四就来了,手里还拎个塑料兜。一见他来了,老宝山说:毛衫儿可真长。老四嘿嘿笑道;有做啥好吃的了?说我毛衫儿长。老宝山说:你鼻子不好使吗?老四提了提鼻子说:吆,又蒸椴树叶了,我最爱吃了。这兜里是二十个咸鸭蛋,春英给你们的。正好换点椴树叶。老宝山说:操你妈的,不拿鸭蛋还不让你吃呀。老四嘿嘿一笑算是回应。老宝山说:你三个还想吃,你姨就又做了这么多,给大为那屋留点,其余你都拿走,给你一些,明天你给你三哥送去。老四说:我三哥要吃自己来拿呗,春英又该说我没事总跑街。老宝山说:别他妈让你干点正事就推三阻四的。跑街怎么啦?过去有句话说,男人浪可街逛。老四说:我可没你这两下子,我要像你似的……老宝山一听抢白道:真他妈肩膀头齐为弟兄,我是你大哥?我咋地了?老四照样嘿嘿一笑道:我妈事事都依着你,我可啥事都得依着她,我可不想连觉都睡不安稳。老宝山说:瞧你这点出息,自己不愿去就说自己不愿去的,拿老婆子当挡箭牌。李桂兰听着他们爷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只微微笑着当乐子看,老四冲李桂兰说:大姨,你是不知道,我爹他成器霸道了。李桂兰笑道:现在我看出来了。老四把椴树叶饼拣在李桂兰拿来的一个编织筐里,看着剩下的问:留这些够不?老宝山说:够。多点少点能怎么地。李桂兰也说:够,够。有豆有面,山上家里都有叶子,想吃就做。老宝山说:你媳妇要是不让你去,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妈的,还反了她呢?
四儿子走后李桂兰说:他都当爷爷了,你还跟他横。老宝山说:你没听见,春英跟他比我还横呢。李桂兰说:那不是两口子没反正嘛。老宝山说:他跟谁两口子我都是他爹。李桂兰说:得,得,你是他爹,你老大行了吧?老宝山笑道:那叫你老大,我老二。李桂兰听出他又在说笑话,用手指了指他光笑啥也没说。老宝山说:我就愿意听刘欢唱的那个铁蛋蛋,我就是抱上了儿孙还是你的铁蛋蛋,唱得真好。一听这个歌,就能想起老娘,李勤长得就像她奶奶。你把那蜂蜜倒出来点,咱俩蘸饽饽吃。我娘总是说,当年我爹挑着挑,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行李就从老家章丘讨着饭就过来了。解放了,真叫天翻地覆。现在吃的用的过去皇帝也比不上啊。对于孩子,哼,棍棒底下出孝子有点过分,但也不能惯着他。你惯着他他就不惯着你。别以为你对他好他就能对你好。你没听说冤家是儿女吗?李桂兰说:话是这么说,可天下只有狠心的儿女,哪有狠心的爹娘呢?老宝山说:下不了狠心业的策略点儿。总不能把他养大再反过来受儿女气吧?儿女不听话就是爹娘把他惯的,是你没压迫住她。这些孩子我就最得意李勤,所以,她就敢不听我的。家那么个憨货,现在我看着他心里都不自在,白瞎了我那姑娘。长得好,手艺也好。李勤是外科医生,每天给多少人开膛破肚从没出过一点差池。那手艺!老宝山满脸的得意。
快到七月十五了,老宝山的孩子们陆续回来给他妈上坟。李桂兰也不由想起自己的丈夫和父母。她想回去一趟到坟前烧几张纸,可是儿女们没有人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想归想叹口气也就罢了。到了十四晚上老宝山见李桂兰还没什么动静就问:你不给你那死鬼送俩钱花。李桂兰说:年年烧年年送,他也没活我也没好。老宝山说:外面窗台上有两沓纸,去给他烧了吧,省得以后到阴间跟我抢你。先贿赂贿赂他。说完这话老宝山笑了。李桂兰说:你要不忌讳我就给他送去。老宝山说:他骨头渣滓都烂没了,我跟他一样的?李桂兰说:哪有什么神灵,要有这么多年他咋不帮帮我?还死后把我分两瓣八瓣分一百瓣不得托生才好呢,省得来受罪。李桂兰也没弄明白今天怎么会恨声恨语的说这些话。过去那死鬼可是她的精神寄托。孩子小时,受了委屈遇到难处就领着老儿子去他坟上哭一回。哭过了那委屈就好像消散了,难处就有办法了。可是今天?难道这就是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老宝山可不知道李桂兰心里产生了这么多的联想,只顾完笑着说:胳膊腿归他,剩下的归我。李桂兰好像没想到他能这么说先是一伙地看他一眼,等明白过来就笑了笑说:你呀,真成神成仙也是吕洞宾——骚神!
月亮早就出来了,李桂兰就在月亮下的十字路口把纸烧了。初秋的夜就如这月光一样温润凉爽,熊熊的火光把她的身影剪影般印在夜色里。回去的路上,李桂兰一句话也没说,老宝山的嘴也贴了封条似的。月光似乎受不了这压抑和窘迫,悄悄地躲进薄云里去了。到了家门口,老宝山用手在李桂兰的身上拍打了几下,李桂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长气,仿佛已安排妥当一辈子的事似的。
转眼就秋收了,老宝山家的小鹅长成了大鹅,每天在水库里嬉戏游荡,水里的鱼也由春天的一拃长长到了一尺。水库太小,与在那里越冬是不可能的。于是,老宝山在国庆时来了个涸泽而渔。水是孙子大为头一天就给放了,国庆那天当局长的儿子领了一帮人苦中取乐把鱼打上来,然后带着一部分劳动果实开车走了,据说是去了什么高老庄。老宝山把另一部分留下几条其余拿到集上出卖。刘家磨坊每逢九就是集,节假日增加一个集日。还剩几条时,老宝山让李桂兰给四儿子送去两条,李桂兰拣了两条大的就朝老四家走去。才走了一半迎面碰到老四,李桂兰对他讲明是他爹给他的就把鱼交给他,然后回到集上,刚好鱼卖没了就帮着老宝山收拾称和盆。
老四媳妇一见老四手里拎着鱼心里就猜着了八九分,她不说话只看那鱼。老四说:看啥?爹给的。我在道上碰着老太太拎鱼朝这走,我接过鱼就回来了。老四媳妇说:你爹咋这么出血?老四说:老太太教导的呗。老四媳妇说:真没想到这老太太真跟你妈一样,心肠挺好。老四说:你总算说句人话。老四媳妇抢白道:放屁!好女人都瞎眼睛,嫁给老吹。老四一听媳妇居然敢叫她爹的外号,又气又乐道:别晒脸。老四媳妇可不怕老四的警告,继续说道:看来这个老太太比你妈有韬略,看把你爹归拢的捋顺条杨的。老四说:别鸡巴磨叽,把鱼打扫了。一会儿透刺了。老四说完见媳妇还一脸坏笑说道:头房臭二房香嘛。这回他媳妇改坏笑为哈哈大笑道:你爹还给你取名李经呢,该叫驴马经。老四说:又没当面说。他媳妇接过鱼放在水池子里边用刀刮鱼鳞边说:那明个你别管他叫爹,和别人一样叫他老吹吧。老四不服气地还击道:让你吹你还没啥吹的呢?无底洞,吹出来的也是空穴来风。四媳妇姓吴,娘家又穷,老四每每与她开玩笑时就叫她无底洞。当然有时候也还表达另一种意思。反正啥时候表示啥意思夫妻俩自是不用言传就意会了。夫妻俩边拌嘴边把鱼收拾妥当了。老四媳妇说:咱们去你爹家吧?反正儿子他们也不回来。老四说:这可是你要去的,别回来说我显孝心牺牲你。他媳妇说:你们怎么没有一个像你妈的呢?
农谚讲:三春不赶一秋忙。大为夫妻俩天天早出晚归,院子里的玉米棒子堆得跟小山似的。他俩只管往家收,家里的一切就交给老宝山和李桂兰。瞧那李桂兰做饭做菜看鸡打狗尽心尽力的,真的就和大为的亲奶奶一样。老宝山本来算不上勤快人,这回也帮着忙里忙外的,弄得一坐下来就感叹:这要是集体那会儿,准能评上劳模。乡亲们也把这些看在眼里,开玩笑道:老宝山的夕阳贼啦啦地红……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一晃就是三年。李桂兰由一个细细瘦瘦的老太太变得颇有福相了。这时李勤的丈夫也退休了,于是,他俩也来到刘家磨坊居住,并且和他爹做了邻居。老宝山家西院弟兄俩都去了韩国,刚去那时父母老婆孩子都住在这,如今父母双双辞世,两个媳妇都找了相好的领着孩子搬市里住去了。李勤正好住在那,那家妯娌俩不光不要房租还感谢她给顶着房呢。在刘家磨坊有四分之一是朝族人,四分之一是满族人,一半是汉族人。这些年这个村子里的人出国的可多了,当然顶数去韩国的人多,去俄罗斯新加坡的也不少,还有的竟去了西欧。朝鲜族是个热爱教育的民族,男人去了韩国剩下女人带孩子留在国内,觉得乡下教育质量不如城里的好,就都把孩子送进城里的学校,为了照顾孩子,母亲也就进了城。所以,村子里有很多空房子。常言道:人顶房。有人住你的房子你高兴还来不及,还收什么房租呢?再说多少年老邻居,要房租那不让人笑话了。
李勤住这没几天就看出问题来了。她看李桂兰的目光比曾握在她手里的手术刀还锋利还寒光闪闪。她每天看见老爹扒灰抱柴心就疼。心疼过后就为老妈感到不平。老妈在世时老爹也没挨这些累呀。老妈为爹生养九个儿女爹也没这样待承她呀。她李桂兰凭什么?再看李桂兰俨然就是这家的老祖宗,大为一家三口跟她那个热乎。大孙子,大孙子,好像是她李桂兰的命根子。她还看到李桂兰的儿子也往这走动。她还真拿自己当这家的老太太了?几年光景竞忘了自己的身份。人啊,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我得提醒提醒她。
这天,李勤耐着性子等到吃过早饭才过来。李桂兰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在做一双虎头鞋。李勤猜到那是给她家那边的孩子做的,这里的人没人稀罕那玩艺。李桂兰见李勤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拿起放在炕边上的抹布把炕沿擦了擦,嘴里让着坐。李勤没坐,冷着脸说:李姨,你这样可不行。李桂兰把目光从花镜上边投过来,满脸的困惑告诉李勤她没听懂她的话。李勤继续说道:你是雇来的保姆,不是让你坐在炕上做什么鞋呀袜呀的。一句话,你不能让我爹每天干这干那的。李勤说完不等李桂兰反应过来转身走了,把大脑一片空白的李桂兰干在那里。
天哪,这是哪跟哪啊?哪一样不是她爹自愿干的?那老高头不也是天天干这干那的嘛。三百块钱不假,哪一分是你李勤掏的呢?说这话也轮不到你呀。李桂兰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越想心里越没份,眼泪就不知不觉流下来。哭了一会儿,转念一想,也怪不得李勤,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生养的疼着护着到头来还不是把你关在门外,自己是来当保姆的,有啥资格要求人家跟你客气跟你亲呢?哭的真没六。钱虽不是她李勤出的,可人家是一家人,那是一块玉的怎么掰得开?针线活是做不下去了,索性也不做了。再凡有个能让我待的地方,我何苦守了半辈子寡临了临了跟了老宝山,弄得清不清白不白的。这么一想,本来想对老宝山诉诉委屈的念头也消失了。干活吧,人家花钱雇你就是干活的,要不你凭啥白拿工钱?
老宝山可不管李桂兰怎么不让他干活,他待不住还照样啥都干,像着了魔似的。并且说他这是在锻炼活动筋骨,再说,帮她干点活心舒坦。自己八十多了,虽然不能给女人带来太多的快乐,但不至于让女人觉着自己没用。
终于有一天李勤实在看不下去了,趁他爹上屯东头喝喜酒的空把李桂兰辞了。准确地说是她把李桂兰赶走了。李勤不愧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办事也跟做手术似的干净利落。逐客令一下,她直接就让开车来看她的儿子把李桂兰送到了客运站。儿子了解妈的心,还主动热情地给老太太买了车票,又把她送上车,只看着老太太坐的大客车开走了才掏出手机向李勤报告一切已办妥。
老宝山喝完喜酒回来没看见李桂兰也没多想,以为她去东院玩纸牌去了,再加上不胜酒力,头朝里躺下脑袋刚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直到半夜叫渴摸不到人才惊得醒了酒。连忙起来去敲孙子的门,桂香没把姑婆婆赶走李桂兰的事照实说,只说她家里有点事就急着走了。老宝山含混的哼了一声出了孙子的屋门。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凉爽爽的,酒是彻底醒了,老宝山突然感到尿急,就站在月亮地把尿撒在杖子根。妈的,老了。啥也不中了,尿都尿不净了。回到屋里也没把衣服脱掉,就那么打浑身地又躺下,争着眼睛望房巴。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口渴,又起来去拿起炕边上的搪瓷缸子。缸子是空的,他只好下地去厨房水缸里喝几大口凉水。看来那老不在家还不行呢,谁都没人预备。要是往天李桂兰在,搪瓷缸子里总是有晾好的凉白开。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晃有半个月了。老宝山想给李桂兰家打个电话问问啥时回来,可是她不知道那边的电话号码。妈的,他在心里骂道:原来那洋字码这么有用,人家说“傻老婆等乜汉子”,这回好,我是愚汉子等呆老婆,等着吧。时间又过去半个月,这回老宝山可等不下去了。这天晚上他在饭桌上对重孙子亮亮说:明天太爷要去你老太太那,你休大礼拜想不想跟我去,坐车多得意。亮亮说:老太太不会回来了。老宝山问:你说的?亮亮看着他妈不说话了。老宝山看看亮亮又看看大为夫妻俩,见没人应声就也不问了低头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这时亮亮说:是姑奶赶她走的。亮亮说完这句站起来边走边学着小品里宋丹丹地口吻说:走了,伤自尊了。老宝山听了亮亮的话,一口饭噎在嘴里,半天没缓过气来。吓得大为两口子连忙上前扑搂前胸捶打后背的,捂扎半天才算喘过来这口气。
老宝山没来得及去找李桂兰就病了,并且一病不起。孩子们能回来的都回来了。老宝山不说话,就干瞪着眼睛,三个女儿无声地流着泪。局长媳妇嗔怪大姑姐多事,害得老爷子死不死活不活的。李勤说:他不是你亲爹,要是你也看不下去。不等局长媳妇还嘴,局长替媳妇抢白姐姐道:什么叫有钱难买愿意?又没让你干,你有啥受不了的?李勤见弟弟当着众人面护着媳妇抢白自己,不禁恼羞成怒道:我不管了,他又不是老高家的老爷子!说完转身走了,门在她身后发出重重的响声。这时老四媳妇说:爹,你怎么不拿烧火棍揍我大姐?老二冲局长说:老三,你有车有面子,老太太也信得过你们夫妻俩,去把她接回来,工钱这回大家出。说不定她回来咱爹的病就好了呢,就是不好不也跟前有个人帮着照应嘛。老二四十岁时死了老婆,他知道人去屋空那种深深的孤独和扯心扯肺的滋味。老宝山听了二儿子的话把眼睛闭上了。局长沉思着,像做重大决策那样。也就一分钟,他终于下定决心像在局里会议上讲话似的说:好吧,那我就去一趟。不过爹这样,老太太估计也……他顿了一下改口道:看情况,这俩人说不定心心相印了呢。
局长当即就开车去了,回来时车上还是他们夫妻俩。局长背着老宝山说:那老太太离大限不远了,就差一口气。大为两口子当即眼里就含了泪。大家叹了一回气,说人这命啊!这回可真得雇保姆了,可是老宝山坚决不用。不用也得雇。要不谁没家谁没事谁能天天陪着你!那个保姆也没超过一周就都自动走人了。老宝山哇啦哇啦不说,还得啥抓啥都往人家身上砸。你刚把这个拾起来他又把那个打翻了,还在人家身上乱抓,抓住还就不放手。用其中一个保姆的话说,他这是做死呢。
时下国际纠纷都讲究坐下来谈,天下国家本同一理。所以,老宝山的事孩子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谈。局长说:爹这是治咱们呢,谁也不顾了,咱们就轮班吧。从儿子先来,一家一个月。老大不见踪影,父债子还,就由他儿子代替,至于小二你俩怎么摊是你们哥俩的事,我们不干涉。财产继承上有一条叫做“代位继承”,所以你也别抱屈。大为说:不用小二,我自己来。虽然他爹这个做长子的不怎么样,大为在他爷爷的教导下,知道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这个理。再说,还住着爷爷的房子呢,推三阻四的成何体统。于是,班就从他开始轮了。
大为桂香夫妻俩也算憨厚,要不照顾老宝山的事当初大伙也不会交给他。带着受财产的感激,夫妻俩尽心尽力地服侍着爷爷。可是老宝山开始四处乱走了,时时也离不了人。否则你就找吧。有两次在南边树林里找到他,衣服裤子都刮坏了,脸上和胳膊上也都是血道子。
一天晚上,桂香看着老宝山吃饭,等他吃完正要扶他躺下,他却突然一把抓住桂香的手,吓得桂香脸色大变,连声喊着爷爷。老宝山松开手说:萧,萧呢?桂香没有逃跑,八十多岁的老人啦,他能怎么样,不过是犯糊涂。她到里屋找到萧递到爷爷手中。老宝山把萧放在口中,他用力吹着,萧也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桂香回忆起这几年的春夏秋季,除了天公不作美,其余哪天爷爷不是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吹萧。李桂兰奶奶就坐在跟前静静地听。萧声没能引来鬼和凤,大姑却搬来了。对于爷爷他俩,大姑无疑就是索命的无常,尽管她以心疼老爹的名义。想想李桂兰再看看眼前的爷爷,桂香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她说:爷爷,别吹了,你哭吧。老宝山听了她的话,真就放下萧呜呜地哭起来。
班还没有轮完,事情就又起了变化。大家一致同意改轮班伺候为专由大为夫妻俩伺候,大家均摊出钱。孙子不是儿子,没有这个义务,尽管他将受爷爷的房子。
李勤来了,老宝山把枕边的一个铁盒子撇过去。明显他的手已不肯百分百听他的指挥了,盒子朝与李勤快要完全相反的方向飞去,打在老宝山左边的柜子上,发出哐的一声滚到炕上。他嘴上发出清晰的“滚”字。李勤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个铁盒子,但李勤还是冲他爹笑了。她说:爹,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要不是你姑娘我会听你骂心疼你天天为别人奴打奴作的?看着你让人使唤得跟奴隶似的我能不管?老宝山闭上眼并且把半张的嘴也闭上了。李勤叹口气在心里道:我的爹呀,年轻时爱长头发也就算了,这岁数了咋还迈不动步呢?
时间真是难熬,不光老宝山觉得难熬,大为夫妻觉得难熬,就是其它儿女也觉着难熬。可算过年了,局长儿子向他的兄弟姐妹们发出命令,今年都得回家过年,因为老爹来日不多了,可别因为爹让自己心里不安。
李勤和桂香在厨房忙活,李勤过了国庆就回城里的楼房住了,那集中供热不用自己取暖,乡下好是好,但冬天很难过,早晨起来摸哪哪凉,让人受不了,饭菜都做好了,桂香让儿子通知屋里打麻将的人准备开饭。
就在大为到老宝山那屋去喊他时,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窗户上的水珠向下淌下一条小溪外,没什么是动弹的。大为没有立刻喊人,而是房前屋后左邻右舍找了一遍才跑回家,这时,他的儿子正和他的局长三叔在那点鞭炮,噼啪的鞭炮声和他的叫喊声混在一处,那样也没让人听清楚。
大家纷纷离座,尽管面前的杯子已经斟满了酒,撒下人马找吧。大为说,我爷肯定在坟上。
山上的风好大,坟地的风格外凄冷,西天的晚霞灿烂,像燃烧的火,林子里明亮着,雪把坟头盖的严严实实,有一点眩目。老宝山坐在老伴的坟前,手上握着萧,早已气绝身亡。
大为眼尖,看见奶奶坟头的雪里插着一块木板条,上写着三个字:李桂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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