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　哥

出差回来，就听到了一个消息：彬哥死了。对于我来说，这个消息不能算噩耗，因为彬哥的死可以说是我意料中的事。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而他的葬礼已经结束好几天了。

至今人们还在传说彬哥的死，尤其是关于他对酒的嗜好。有个叫小胖的小伙子是我弟弟的同学，也是彬哥生前的挚友，他哭丧着对我说：“姐姐，彬哥死的时候，家里连一双筷子都没有，全是酒瓶。……”

我还在念中学的时候，彬哥就工作了。和一般的高原男人不同，彬哥有一双微眯的眼睛，一幅矮胖的身材，极有个性的络腮胡子，出了名地嗜酒如命。再后来，我也参加工作了，有一次在外地相遇，一起坐客车回家，同车的还有他的妻儿。他的妻子比他高出一头，白晳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很漂亮。儿子刚满月。一路上，“阿彬，该换尿布了。”“阿彬，奶瓶。”“阿彬……”声音如金属碰撞般尖利，不容拒绝。我以为他会烦，但他一脸和蔼的笑容，很幸福的样子。小男孩名叫清清。

之后，我总是会想起彬哥幸福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黑黑的络腮胡子一颤一颤地，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人们边喝喜酒，边议论着彬哥离婚的新闻。至此，我才知道，彬哥离婚了，那个女人带走了儿子，让我惊讶的是，和彬哥结婚之前，她是一个风尘女子。

也是机缘巧合，那次婚礼之后，我被抽调到一个工作组负责写材料，办公地点就在彬哥的单位，和彬哥成了暂时的同事。彬哥话不多，不是特别的敬业，当然也无愧于工资。经常听到有人吩咐：“彬哥，我们要出去一趟，麻烦你听一下电话。”“阿彬，这个材料需要复印。”彬哥并不是负责这类事情的，但从没听到他发牢骚。工作组有好几个年轻人，彬哥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他说和我们在一起，能找到一种年轻的感觉。

下了班，我们没事就聚餐。彬哥的酒量果然了得，酒到杯干，不扯“酒筋”，不“养金鱼”，“红黄白”样样都来，尤喜烈酒，而且酒量极大，一斤白酒下肚居然面不改色。醉了的彬哥仍然是不多言语，只是微笑。他总是抢着买单，不让我们破费。混熟后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从不存钱，自从离婚后，更成了“月光单身一族”，每月的工资除了吃饭和招待朋友，剩下的全都买酒喝了。

彬哥喜欢喝酒，几乎是从早到晚地喝，就像我们喝茶一样，据说一觉醒来第一件事也是喝酒。他的周围总是微醺着一股酒香，这成了他的特色标志。他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大茶杯，里面斟的也是酒。办公桌的玻板下压着儿子的照片，胖胖的，微眯的眼晴，像他。他总是一面啜酒，一面盯着照片，长久地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同事说，彬哥的前妻嫁了个“大款”去了海南，孩子的抚养费不需要他负担，平时联系很少。那时我阅历还浅，遇到点事儿就不开心。彬哥常开导我，小丫头，不要想不开嘛！活着要开心。看看我，多开心！今朝有酒今朝醉，从不想明天。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心焦过，我这样活着才死而无憾。……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微眯，面带笑容，微胖的手轻轻颤抖，我明白，这是酒精中毒的征兆。我禁不住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以及喝酒的感觉。他说：喜欢喝，喝酒的感觉很甜。再说喝了酒睡得好，睡好了啥事儿都能忘了。说完了还补充一句：不过你别学我，最好不要喝。

我还发现，彬哥的家人都在外地，没人管他。他的自理能力不强，生活没有一点规律，饱一顿饿一饿是常事。他的朋友很多，找他借钱的人也多，只要有，他都慷慨大方地借，日子长了，到底哪些人借了钱，哪些人没有还钱，他自己也没个定论。彬哥自己则是宁肯到朋友家“打游击”也不借钱。他不擅长讨价还价，买衣服总是请人帮买。我帮他买过两次衣服，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从钱夹里掏出300元，拍拍我的肩膀，用浑厚的男中音说，小丫头，你自己看着办，你满意就行。多不退，少补。

熟识彬哥的人笑说他“好色而不淫”，他有很多女性朋友，经常一起吃饭喝酒到深夜，但从不越雷池。我们劝彬哥趁年轻赶紧找一个，他说，好女人遇到我算是完了，我可不想遭踏人家。据说有个好女人很想嫁他，可彬哥死活不肯，好女人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嫁了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

半年后，工作组解散了，我和彬哥也就没了联系。偶尔听人说起他和一个酒吧的小姐同居了，我忽地想起他说过的好女人遇到他算是完了的话。也许，非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更能让他的灵魂得到自由吧？经常可以看到那个酒吧女子上市场买菜的身影，我想，有这样一个女人相伴，可能彬哥的生活要有规律些了。

有一天听说彬哥住院了，我去看他。病床上的彬哥面色腊黄，很瘦，手剧烈地颤抖。我劝他把酒戒了。他说，小丫头，就像你喜欢写诗一样，我喜欢喝酒，我知道自己早晚要死在酒上的。……死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我不后悔。我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离开病房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这是我最后一次近距离看彬哥，他的眼神十分落寞，命若游丝，嘴角残留着一丝微笑，才三十六、七岁，皱纹已经爬上了额头。……我没有看到那个酒吧女子。

这之后，又有人对我说起关于彬哥的事，我才知道，彬哥在一次酒醉后掉进了下水道，被几个朋友送到外地去接骨了。而那个酒吧女子早已和他分了手。再后来，传来了彬哥去世的消息。据说彬哥生前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把家具、衣物通通转送给了朋友。朋友说他死之前，喝了酒，咯了血，但是很平静，笑容没有离开过脸。

我对小胖说：“你喜欢下棋，为了和别人对奕，不惜走一天山路。同样的，彬哥死在他喜欢的东西上，也算没有遗憾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可以真正死得没有遗憾呢？”说得小胖没了声音。

彬哥，一个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说不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除了酒，他似乎平淡得不值一提，然而他的内心，他的情感，他的寂寞，他的欢乐，又有谁真正深入地了解过呢？每每在杯觥交错的场合，我就会想起彬哥，想起他喝酒时的豪爽动作：三指捏杯，微微一笑，仰起脖子，一干而尽。最后，还要亮一亮杯子，淡淡地加一句：“甩了。”

古龙，一个深爱x•o，没有丝毫道学气的作家。他临死前的遗言是：为什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有来看我呢？彬哥没有遗言，却有各色朋友为他送终，包括当初等他的好女人。佛教有“误入红尘”之说，所以这世上有一种人注定是要夭折的，因为他们另类的人生，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制造这样的生命是一种错。

步行街新开了一家店。趁着没事，我也去瞧了瞧，不大的店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低值易耗品。走进店才发现老板是和彬哥同居的酒吧女子，我正要离开，那女子开口说话了，浓浓的南方口音：“我知道你是阿彬的朋友，坐会儿吧。”我没有坐，只选了一双袜子，她说：“你是阿彬的朋友，就收你两元吧。”我看到了她眉心的“川”字纹，一张再也年轻不起来的脸。“人在江湖”，我奇怪地思忖。店里弥漫着一缕俗香，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黄桷兰香水的味道，恍惚间，微醺的酒香化漾开来，淡淡地，那是彬哥的标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