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是昆德拉早期的代表作之一。沿用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在那个冬天参加了一场特殊的葬礼，是聚会，也是告别。

……　……

——题记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天，我、扬帆、小蝶在商议下午的聚会。最后决定，扬帆带一张嘴参加就行了，准备工作由我和小蝶负责，无论准备得如何，不允许扬帆有任何议论。这个告别聚会已经蓄意很久了，但终因这样那样的事告吹。直到有一天扬帆宣布要结婚了，我和小蝶才慌了神。

告别聚会在我家进行。

虽然是冬天，屋子里的植物仍然深厚地绿着，蟹爪兰的花蕾蹭出了一点红，散发出一种暧昧的气息，不知怎么，我想起了一句诗：桃之夭夭。天黑得早，夕阳的余辉透过混浊的天，慵懒而迷糊。

一切准备停当后，扬帆和小蝶开始摆碗筷，我们把啤酒倒在容器里，和着枸杞、红枣、冰糖同煮。小蝶叹道：“无酒不成席啊！”　扬帆则豪情万丈地欢呼：“今日煮酒论英雄，所谓英雄就是我！”惹得我和小蝶大笑。

我们在这个太熟悉又太陌生的小城生活了多年，不经意间，大街上有了很多不认识的人，襁褓里的婴儿突然长成了大人。我仿佛觉得，我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心路，尽管绵长得疲惫不堪，但还是在别无选择地走着。

我们开始喝酒。啤酒经过高温，酒精已经挥发了，但还是感到了醉意。扬帆用刀切着一块牛肉，他是那种非常细致一丝不苟的男人，身上的衣服总是纤尘不染，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最为不过，但却少了一分狂傲人生的邪气。他把一片切得极薄的肉放进嘴里，很满足地咂吧一下，说道：“好是好,就是油太少了！”“违规！”，我和小蝶马上罚酒。其实小蝶是贪杯的人，也是充满女人味的女人，笔下的文字和她常用的名叫“冷水”的香水一样，散放着银色的，淡淡的闺阁气息。同时她又极不安分，喜欢用酒精燃烧自己，酒醉的时候充满了歇斯底里的况味。扬帆和小蝶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一直在那条路上走着。满眼的桃花盛开了，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好像美丽的女人的长发。我留过长发，黑而深的长发,但在一次看电影时被人剪了，从此再也留不起来，剪头发的人有偷盗癖吧？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我从不盘发，是不是本能地从内心深处拒绝成熟呢？……电影……印度的……名叫《冷暖人间》……

点燃了蜡烛，进入了这次聚会的正题，蛋糕不大。扬帆拿火机的手白得透明，有点神经质地颤动着，难道他对绵延几十年的单身生活还存在留恋吗？他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吗?摇曳的烛光流溢出淡红的光芒，天花板上漂亮的水晶灯温馨地照亮了房间，映衬出小蝶的脸，精心修饰过的，而岁月还是刻下了痕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在一颦一笑间生动地述说……我们吹熄了蜡烛，共同为扬帆即将告别单身祝福。扬帆透支感情的能力极强，每一次恋爱都刻骨铭心，死去活来，但都像他创建的中途夭折的“扬帆工作室”一样没能得以善终，这样的经历似乎把扬帆煅造得极为麻木，就像一个连续失眠几天的人强打精神还是掩不住疲惫一样。要结婚了，扬帆灿烂地微笑……小蝶在给扬帆敬酒，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忧伤在她心里渐渐荡漾开来，就像熟透了的草莓，一碰就流血……恍然间，我走神了，西尔维亚•普拉斯，著名女诗人，拥有世俗追求的一切，名利、权势、地位、美貌、才情，却摆脱不了内心的恐惧，变态而自虐，最后拉开煤气管自杀，留下一串问号……小蝶的心，扬帆的心……人心是多么巨大的窟窿，一个多么难测的深渊。

在这条路上，我见证了桃花，月色消沉了，满天的星光闪亮登场，我深入到时间的尽头，一具具骷髅，夜的本质。在黑夜里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啜吸，一个被香烟颠覆的女人，一个雾了的女人。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太妖艳太绚丽了，注定在寒流的侵袭里只能留下一丝光芒。我好像有许多未尽的话，但沉默成了最合适的语言。还有什么和桃花联系得上呢？……大观园……尽是虚花悟、晚韶华、聪明累这样的字眼……穿着清朝的服饰，演绎现代的故事。……

小蝶在接电话，老公的关切问候，一个成功男人。扬帆问我们，你们俩个的戒指为什么一个戴无名指，一个戴中指？我们说我们骨子里都需要被束缚，但需要的方式不一样。短暂的电话结束了。没有一个人动蛋糕。蛋糕上细微的颗粒象砒霜。一种悲伤深深浅浅地弥漫开来，温暖地浸润到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莫名地感觉到了。小蝶无法承受地说，我们唱歌吧！扬帆也呼应，我们唱歌吧！

我栖息在夜色里。路上铺满了棉花，高跟鞋陷在里面，每一步都那么艰难。一个梦境。桃花劫。婚礼。一桌的菜肴，没有胃口，我是一只文明的野兽，机械地动筷子，在吃自己的肉。满目白雪黄沙。交错的列车。压伤的轨迹碎了百合的踪影……百合，多么美丽的花啊，幽雅地绽裂着最后的辉煌，在漫山遍野中消逝生命，却没能留住一襟芳香。

小蝶压低了嗓音，用做作的童声唱了一首儿歌《小白船》，大概是她女儿教她的。扬帆唱了一首久违的老歌《半梦半醒之间》。无声的旋律中，过往的片断开始闪现，我说我最喜欢《像我这样的朋友》，词曲浑然一体，伤心不失豪情，够位。记得读高中时有一位“走廊歌星”，在毕业晚会上唱这首歌，吉他弹得很棒但起音太高喊破了嗓子，弄得下面嘘声不断。“走廊歌星”后来说他是精心准备了的，结果居然不尽人意。我说这首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唱的，得看缘份。小蝶唱歌时表情很专注，极尽小女儿情态。我在扬帆眼里看到了泪水。一种疼痛，痛断了电炉丝，熄灭了某种负累的情怀……这样的聚会，背弃了美好的初衷，越来越像一场葬礼。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才不至于摔跟头。但内心的过程不是循序渐进的，杂乱无章，必须自己去理顺规律。人区别于动物的特性，就在于同自己周旋的能力。或许只有毒品才会让人失去本心，而这条路上飘满了红罂粟。人有着广泛的欲望，自虐就是从自我伤害中获得快感的需要，我终于明白，爱情就是人类最普遍，最自然的自虐行为。我像一个瘾君子，深爱着一切残缺绝望的东西。在青藏高原上，经常可以看到月阳并存的景致：月亮死守着回光返照的最后一点生命，太阳就像要出壳的小鸡一样就差那么一点气力，它们在虚空中充满了挣扎。

聚会还在进行。我把冷了的小火锅重新加热，放进新鲜的菜叶和粉丝，沸腾的气浪增添了一丝暖意，三个人无声无息地吃着东西。空气渐渐凝固，现实吞噬了纯真。我们给一个在远方的，共同的朋友打电话，每个人说上一句，表情十分滑稽。扬帆去了洗手间，小蝶哭了，美丽的眼睛惆怅而无助。我冷眼观察小蝶，她是想卸下肩上的重负，才会热衷于今天的聚会，然而就像当年的“走廊歌星”一样不尽人意，她像一只鸟飞错了巢又飞回了原来的窝，在天空中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

我走到一个岔路，选择了正确的方向，继续前行。韩磊的《向天再借五百年》，撕心裂肺地飘过来。向天再借五百年？好奢侈的梦想，胆敢向无常的生命提出如此无常的要求，如同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人还想拯救跳进火坑的人一样可笑。这路上的每个个体都禁锢着自己。回过头去，才发现有好长一段路没有走。那么我是怎么过来的，现在的我是谁？

扬帆从洗手间出来，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在坐下的瞬间颤栗了一下，我知道他终于有了决定。我试着探究他的内心，却陷入了徒劳的僵局。眼镜滑到了鼻梁，他用手扶正眼镜，让它回到正确的位置。我走过去拉窗帘，发现不觉间夜色已经很浓了，特别冷。扬帆透明的手因为血管紧缩显得微红，以致像一个北方人一样把手笼进袖口取暖。我猝然感到，这道寒流来自他的内心。他在用理性坚韧地蚕食一个事实：他是一条直线，永远不会和另一条平行的直线错误地相交。他将在深心一隅，眼睁睁地看着一颗小小的星辰幸福地陨落。

我已经走了很久了，必须停下来修整。卧在就近的山坡上，静静地观望山下的一泓秋水。人心是一个虚构的庭院，更像烈火中盛放的金莲，用手去采撷，会闻到血肉和灵魂被烤焦的糊味，它们像生命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人性却赋予了它们厚重的特质。固执让我翻开这一页页难解的天书，我在字里行间寻找秘笈。我希望摒弃苍白的语言，用文字说话，人们却说我背离了现实，讽刺诗歌之美，在于让人一头雾水。我不是自恋狂，却疯狂地死守深心，虚伪得近乎无耻。再一次点燃香烟，幻想着一个事实，它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我明白到了该呐喊的时候了。

小蝶埋下了头，得了一场大病似地无力，由于长期佩戴隐形眼镜，她必须不时地眨眼睛补充晶体的水分，但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领上的胸花镶着细细的水钻，闪烁出微弱的光。小火锅再次冷却，面上浮着的厚重的油晕没有一丝涟漪，“恶之花”，我奇怪地想。我们干杯，慢慢喝完了最后一杯酒，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扬帆用双手拍了一下大腿，毅然蹭起身子：“我走了。”“再玩会儿吧。”我徒劳地挽留。“不了。”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小蝶一眼。我送他。他走过不长的玄关，开门，下楼……街上没有行人，清冷的街灯拉长了他的身影，硕长而寂寥，终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在这个过程里，我始终没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离开了这座坟墓，结束了这场葬礼，明天他将脱去凝重的黑衣，走向红地毯，开始崭新的生活。……小蝶想说：“我也回去了，老公还在等我呢。”我用眼神制止了她。我们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啜饮着黑夜的流苏，无声地流泪，偶尔的抽泣炸裂了干燥的空气，像爆竹。终于，小蝶挺起脊梁，摔一下头，决绝地说，“我真的决定回去了。”我没有挽留，哪怕是徒劳的。杯子里剩下了一颗枸杞，它没有给我最后的答案。

漫长的心路。在这条路上我淹没了无谓的眼泪。黑夜进入了永夜，穿破永夜将是黎明。沉淀所有的心事，在镜花水月里听《毕业生》忧伤的旋律。一道流星划破长空，撕开了血痕，终于让感觉得以自然地流过。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召唤，在一个不知去处的地方，却在厚重的夜色里无法辨清指南针所指的方向。睁开眼睛，我惊奇地发现桃花凋零了，一树的绿已繾绻在云端。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句话是小红说的吧，《红楼梦》里的小红。我喜欢清静，特别害怕繁华过后的凄凉。他们结束了各自的葬礼，完成了告别的聚会，我却在一片狼籍中收拾自己的残局。如同送行，走的人带着希望走了，送的人承受着失落。我静静地刷洗碗筷，擦干酒杯，倒掉残羹，切了一块属于自己的蛋糕，连同上面砒霜般的颗粒，一点一点地吃下去。扬帆。小蝶。一个开始遥远的故事，就这样铭记在了岁月里。然而，人们往往用理性粘贴伤口，又不断用感伤恢复记忆，连绵不绝的是肉眼观察不到的心情。明天，我该用怎样的眼光审视扬帆和小蝶？

我面前是堆积如山的韩剧。我像一个贪婪的美食家，一部接一部地看，没有顾惜我不算太好的眼睛。韩国的俊男美女演绎着一个个心碎的悲剧秋天的童话，唯美如江南的雨，纯粹像高原的冰。这期间杀伤了我无数的细胞，骗去了我太多的眼泪。我的心动过缓的毛病开始发作，憋气，难受。……一股来自心脏的绞痛

迅速扩散到二十四根胁骨……牵扯。膨胀。……而软组织的柔韧终于没有使它爆裂。我在黑夜里点燃一支烟随即又捻灭了它。赭黄的烟丝逐渐碎成了粉末，像桃花的花蕊，转瞬便没有了痕迹。蟹爪兰的叶子蜷缩成一条蛇，失去了最初的形状。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