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坐在图书馆的最高层,那里是最接近太阳的地方,那里有很多的云,雪白得让人想到爱情。那时我才二十岁,是个喜欢幻想爱情的年龄。那些不切实际的关于爱情的梦,交织成了我的生活。
有时,我会想象有个男孩,一个不需要很帅但一定要修长的男孩,他轻轻走向我,他问,可以和你共享一个看云的窗户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知道窗户哥哥的窗户吗?
我穿着我心爱的橘黄色连衣裙,我想象我是孤独的夕阳,独自一个人走在图书馆崎岖的楼梯上,一级级地往上爬。图书馆有电梯,人们可以在很快的时间里到达天堂,窗户哥哥一个人很早就站在窗户前,他用电梯到达了天堂,我用脚步拼凑着我的理想。妈妈说,天堂的路上有很多的宝藏,那些没有到达天堂的故事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害羞地死去。
我的影子经过窗户哥哥的影子,那是个修长高贵的影子,窗户哥哥总是站在窗前,他的身体在发抖,他好象在哭,他在哭什么,为谁哭,我一概不知。我每天都经过他的影子,我从不和他搭讪,我要保持我的矜持,我偷窥着窗户哥哥隐约的轮廓,我想象着我和他的爱情会在某天开花,我从不管他的过去,过去的事都是到不了天堂的胆小鬼,躲在记忆里永远都找不到出路。
窗户哥哥有一扇离太阳最近的窗户,他站在那里,于是,我的脑中有了一个阳光下的剪影,我叫他窗户哥哥,那扇窗户是他的,也是我的,更是我们的。我想他可以从窗户玻璃里看到我,他是为了看我才站在那里的,有一天,他会突然转身,问我,可以和你共享一个看云的窗户吗?而我,会抛下一切矜持和自尊,拥向他。于是,我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等待他的回眸。
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他没有对我留下一丝一屡的牵挂,就义无返顾地跳下楼去,那是图书馆的最高层,最接近太阳的地方,他没有告诉我他每天是在为谁哭,为什么哭,他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甚至可能还没有注意到这个世界上存在我这个人,就匆匆地从窗户跳了下去,很多的云在他的周围跳舞,他们欢呼天堂的新伴侣,他们把他的身体压迫地变了形,脑浆和鲜血随意倒在地上,像极了毕加索的画,窗户哥哥是画的主人公,画的内容是一个人卑微的死去。
所有的人都围在他的周围,熙熙攘攘得像雨天的云,每个人都在议论,那么修长,那么高贵,为什么偏偏死去呢,还是这样残忍的死法,难道是自己和自己结下了怨,哎,造孽啊。
我站在楼上,在天堂的位置想象这个人的死去,他是为了学业而死的,或者是为了家庭,只是不会为了爱情。因为,我爱上他了,他的爱情只能与我有关。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甚至我不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我爱上了那个忧郁的侧影,窗外所有的云都为他停留,还有我最初的爱情。
可是,他死了。
他是多么地狠心啊,他用我的感情为他的生命殉葬,而我,竟心甘情愿地走上了不归的单恋路。我爱上了这个人的过去,这个人的剪影和这个人的死亡。
于是,人们可以看到每天的清晨,同一个女孩在同一个窗口迎接同一个太阳的出生,她发现,每天的阳光各有不同,但总会隐现出同一个轮廓,修长,高贵……
我想我还是忘不了他,我依然爱着他。
可是他已经死了。从很高的地方坠了下去,他的身体轻盈地落在地上,周围都是红色的眼泪,他是这个春天的第一片落叶。
我开始在这个他曾呆过的城市寻找关于他的一切,这很简单,几乎每个人都在讨论他的死去,我可以很轻松地从喧嚣中找到他的过去。他叫曾一凡,是本校中文系的大三学生,水平座,属鼠,二十二岁……他有女朋友。
她叫乐童。
“你好,我叫丁小爱,我是曾一凡的朋友。”
那是个清秀娇小的女孩子,有着一股如百合般美好的脸,我和她的初次见面发生在她和新男友同居的房间。
她让我进去,并给了我一杯清茶。“有事么?”
“他死了。”
“我知道。”
“他死前总是在哭,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是为了你吗?”乐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整个地吞下去。我咽了口气,不敢再说什么。
“他不是因为你才和我分手的吗?怎么,不是你?”
我无法回答她,我多想那个人就是我,可惜,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只说是单恋,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说他可以用生命来爱的……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找我,就是问这些吗?”
“你还喜欢他吗?”
乐童一下子惊呆了,她把手指放在嘴里慢慢搓着。半晌,她问我:“你是为这个事来的?”
“是。”
“他的死不关我的事,即使我再喜欢他,爱他,他的一生也注定和我无缘了。他是个神,但是我无法仰视。”
这时,乐童的新男友回来了,彪壮魁梧,把乐童像只猫儿拥在怀里,乐童的眼神很迷离,我觉得他们很不配。
离开乐童,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我不知那个窗前的影子在想着什么,哭着什么,他爱上了一个女朋友以外的女孩,他可以用生命来爱她,于是,他死了。他在天堂依然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一如我在窗前看着那朵朵飘逸的云。
“你……你好,请问你有一条橘黄色的裙子吗?”
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孩,他也一样的修长,美好,我看到他的眼神,那么熟悉,像看着镜子里我的眼睛。那里面有流不完的眼泪和伤心,因为,它永远失去了眼中最灵动的色彩和影象,它永远瞎了。
“你是……”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像个老朋友一样把我拉到窗前。下午四点的时间,阳光灿烂得奢华,整个窗户都是金色的,连同我们的脸。
男孩低下头,许久,他缓缓地说,我爱你。
我挣脱开他的手,我义正严词地告诉他,我不爱你!说完就要走。
他还是低着头,声音不卑不亢,“我认识曾一凡,你不是一直在打听他的事吗?我知道他所有的事。”
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我回头望着他,他也看着我,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可我感觉他像是在哭,而且,哭得很伤心。
“我是曾一凡最好的朋友李垣,无话不谈的那种。一次,我们结伴来上自习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橘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我对她一见钟情,曾一凡也是。我没想到他也会爱上你,因为他那时已经有了女朋友,乐童很爱他,他就是因为害怕找不到一个像乐童那样对他好的人才和她在一起的。一好好了三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可他还是背叛了乐童,爱上了我爱的女孩。可他一直没告诉我,只是对乐童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孩,他不想欺骗自己。于是,他俩就分手了。分手没多久,乐童就和一个暗恋她很久的男孩同居了,而一凡就是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二天自杀的。之前,他曾答应要帮我追你,可我想,他食言了。他自杀的那天早晨,他告诉我,他也爱你。”
李垣泣不成声,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我感觉他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我想象他似曾相识的眼神中埋怨和惋惜的眼泪,一定很晶莹。
而此时,我也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中滑落,我真该死,为什么我想不到原来曾一凡其实是爱我的,他背对着我,心里挣扎矛盾,而我却一直在无聊地等待,最终等到的却是一片空虚的回忆,为什么我当时就不能勇敢一点,如果这样,曾一凡又怎么会死,是,是我害死了他,而他,最终却又不是为我而死的,那个叫乐童的自暴自弃的女孩,成了一切的导火线。
我疯了一样跑出了图书馆。
乐童打开了门,我站在门外,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化成了空气。
“姐,是谁啊?”
一个陌生的称呼从所有的嘈杂中格外刺耳,我看到乐童的男朋友睡眼惺忪地从书房走出来,我看到乐童眼里的不安和无措,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曾一凡其实一直都没有喜欢过我,可我想,只要他不明确地说出来,我就可以一辈子骗自己。他是个好人,总是尽一切力量地喜欢我,讨好我,我很知足,也很陶醉,我相信时间可以治疗一切,我也相信只要他没有遇见他喜欢的人,他就会死心塌地地和我在一起。可是,那个女孩还是出现了,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真的想去死,可我不能。我要保持足够的平静,这样才能让一凡没有一点包袱地去追他喜欢的女孩,所以,我让我表弟和我演了一场戏。我本来想,如果一凡看到我很快找到了归宿,那么就不会在有什么压力和负担了,可我错了,我害死了他,原来,他爱的是我,只是,我们知道得都太晚了。”
“对不起,我刚知道,我是被他曾短暂爱过的女孩,只是,最终我还是被你打败了。还有,我也很喜欢他,这一点上,我不见得会被你打败。”
乐童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她一下子歇斯底里起来,拼命地撕打我,把我赶了出去,我听到门里她的哭泣,像沉寂很久的火山。
可是,我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李垣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手无措地在我面前摆摆,却还是垂了下去。于是,他安静地走到我的旁边,可我感觉我的周围都是那个叫曾一凡的男孩。他爱过我,可又发现爱错了,于是,他为了他曾经的女友自杀了。事情走到这里,似乎很合逻辑。
“姐……”听到乐童房间里传来的呼喊,我立刻跑了回去,我看到半掩的门里倒在血泊里的乐童,她手里的刀闪着寒光,像天边最无情的一道闪电,它吞噬乐童的生命。她手腕上的血汩汩而出,似乎想要急切地流干血液,去天堂寻找谁。我知道那个人离我很遥远。
李垣和乐童的表弟手忙脚乱地把乐童送到了医院,我很想帮点什么,可我觉得我很脏,我怕我的插手会玷污那段神圣的爱情,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急救室外,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为一个人死,会不会因为胆小怕疼而放弃,会不会找不到那个人,会不会根本爱不到那么深就已经死了,抑或是……
“爱一个人就要好好地保护他,为什么一定要制造出血腥气氛才能证明是真爱?这不是很幼稚么?”李垣靠在窗边,那个姿势好熟悉。他说,“我喜欢很早的时候就起床,赶在大家到来之前一个人站在图书馆的窗前,我喜欢那种孤独和寂静的滋味。
我的表情楞住了,我感觉我的脸很僵硬,窗户哥哥的背影在我的脑海中和眼前的这个男孩重叠,我想我爱错了,我的窗户哥哥回来了。
就这样,我成了李垣的女朋友,我们有了自己的窗户和故事,我们把曾一凡的出现当成是命运的恶作剧。李垣对我很好,他像对待易碎物品一样好好地保护着我,也保护着自己,他说我们两个人都不能出事,不能受伤,也不能背叛。可是,在我的噩梦里,还是会飘着一片红色的秋叶,那是那个春天的第一片落叶。
毕业的时候,李垣问我,想在我们的房间安排一扇世界上最美丽的窗户吗?想让我一辈子保护你吗?想一辈子保护我吗?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渐渐开始怀疑我对那扇窗的信任,我感觉我还是无法全身心地去爱李垣,我每天像在完成一件一定要完成的任务表演着恩爱的角色,接受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还要做出感恩的样子每天朝拜他,我很累。
最终,我们在不同的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天,乐童忽然打电话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李垣会来,她问我来吗?
我说,是你问的,还是李垣要你问我的?
沉默了很久,乐童说,李垣是个不错的男人,如果一个人觉得闷,就找个时间结婚吧。
我说,哦。
乐童在那边喊了起来,李垣,小爱答应了,她会来,连着嫁妆一起带来!接着,是李垣的声音,他说,小爱,那三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我问他,乐童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也顺便办了吧。我明天交辞呈,后天带着嫁妆来找你。
我听到,李垣哭了。
那哭声让我觉得幸福,我想我以后都不会有噩梦了。以后,会有人叫我起床,会有人和我一起吃早餐,会有人和我一起看午夜的恐怖电影,会有人把我像对待易碎物品一样好好地保护起来,那种时光,很美丽。
接下来的日子很忙碌,我想人的一生可能就是在那样的忙碌中度过吧,对于这种忙碌,我还不算讨厌,有时候还会觉得享受。我开始感谢老天爷让我遇到了李垣,那个站在窗前的男孩,他一直深爱着我,几天之后,我们将要结婚。那天,我会穿上白色的婚纱,像天使一样萦绕在李垣的周围,我们会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孩子长大的时候,我们会老去,可我想,那个窗前的影子是永恒的,我们的爱情将像洒在窗柃上的阳光一样灿烂。
一封信随着一阵故意的风从久违的大学课本里吹落,上面写着:
你好,很冒昧给你写这封信,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曾一凡,是中文系大三的学生。我有一个女朋友,可是,我爱上你了,怎么办?
我告诉她,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说,那分手吧,于是,我们就分手了。可是,我没有勇气站在你面前对你说我喜欢你。我每天站在离你最近的窗前,我在等待一个时间,最合适向你告白的时间,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我哭了。
可能心里比看上去的还伤心,你知道吗?我最铁的哥们也喜欢你,我无法面对他。我用电梯到了顶层,而他用脚步走到了六层,他说,六,是个很好的数字,会给他带来好运的。而我,始终没告诉他,你习惯在顶楼的自习室,我知道,我很自私。
今天,我知道我的女朋友有了新的男友,那是她的表弟,他们在做戏给我看,我看过她家的全家福照片,我见过她表弟的照片。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她为了成全我荒唐的出轨,竟不顾自己的名节,对她来说,我是个罪人,用一生也未必能偿还,但是,我欠了她,欠了人就该偿还,要不,一生都会在内疚和痛苦中渡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偿还,我的心属于你,我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属于她呢?有什么付出可以成全我爱的那些人呢?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那就叫你橘黄女孩吧,因为,爱上你,就在你穿着一件橘黄色连衣裙的时候,像个孤独的夕阳,忧郁得让人心碎。我每天都可以在窗玻璃上看到你游离的眼神,有时,我会自作多情地认为那是因为我,我多希望有机会让我和你偎依在一起看日升日落,据说相爱的人虔诚地向上天祈祷,可以看到天堂的模样,那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
我明天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会在早晨出发,也许你会在那时注意到我,不要惊慌,把这一切都当成是噩梦好了,噩梦醒来,你会更加珍惜阳光。打扰你的生活,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答应我,我爱的女孩,要幸福,我会在很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你,祝福你。
还有……找个比我还要爱你的勇敢的人。因为,我爱你,比任何人都要爱你,可是我没有生命保护你。
我捏着曾一凡给我的信,我相信有命运,命运问我,你找到那个爱你的勇敢的人了吗?我不知道,我突然没有了答案,这两个爱我的人,一个勇敢地逃避了,一个在另一个城市欣然地等待。我满脑子都是曾一凡坠楼的那一幕,我希望他是为我死了,他的爱情只能与我有关,是的,他最终爱的人,是我,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我竟又满心欢喜地准备去做别人的新娘。
我打电话给李垣,我问,可以不爱了吗?
李垣在电话那头静了很久后说,不行,因为,就算你不爱了,我还是会爱,会爱很久,久到一辈子。我知道,爱是需要勇气去冲破艰难险阻的,那些险阻,包括外界的和自身的,它们都可以被打败。
不管怎样,明天我都会去车站接你,接不到你,我就来找你,找不到你,就一辈子等你,等你有一天走累了,厌倦了,再回头来爱我。所以,一定不要说不爱的话,即使爱上了别人,也不要不爱我。因为,我真的离不开你,我要经营和抚养我们的爱情,相信我,我有这个能力和勇气。
李垣先挂断了电话,我听到听筒里“嘟嘟……”的忙音,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我看到桌上曾一凡留给我的字条和明天将要出发的车票,我哭了,两个人,我一定会辜负一个人,而死者,既然超脱了生的羁绊,也不会在意生人的眷念。毕竟,活着,比死要难很多。
我决定,明天,我将去到我命运中的另一个城市,那里有我命运中最重要的人和我以后的生活。过去,我很傻,我爱错了人,后来我否定了我的爱情,可是,当事情最终澄清时,我还是选择我应该选择的路,选择那个爱我的勇敢的人。
车票上写着6月6号,6是李垣的幸运数字,我是他的新娘,他是我的窗户哥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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