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秋风渐渐寒冷起来,窗外的人像凝固了一样缩在大衣里。寝室的兄弟们也不知道哪儿去了。风捏了一封信,是海寄来的,风看着信封自言嘟嚷:“这么久才回信。”
海和风是兄弟,一对苦难而又坚强的兄弟。海比风的两岁,他们一起过着苦难的生活,一起感受快乐的童年。那时他们一起光着脚丫子追强叔家拉煤的马车,一起骑在牛背上用柳条比试“武功”,光着屁股在烂泥田里捉黄鳝……脏溜溜的旧汗衫总是包不住肚皮,总是喜欢赤着脚踏水塘……那时最让兄弟俩羡慕的是,开车赚了钱的明叔家小三那双胶鞋和红塑料的小水枪。海和风只要与小三玩在一起,总要谗谗地咬着手指头,鼓着圆圆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打量着小三脚上的胶鞋,待眼饱后又移眼去吸收小三小水枪上的营养。一般,小三会说:“这是我爸从城里给我买的。”兄弟俩也总是呆头呆脑地望着羡慕着这个“少爷”,也在小三乐意的情况下摸摸那把小水枪,同时花了很长的时间学会了“开枪”,时间久了,也想拥有,于是跑回家对爸爸老孙说:“老爸我们要胶鞋和水枪。”老孙忽然一惊,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两个儿子,才发现,儿子的脚丫子是光着的,满是泥巴,那小脚丫一动一动的像在呼喊“鞋鞋鞋”。儿子开始懂得“索取”了,可是他没办法,他自己也只穿了一双破草鞋,他枯瘦的脚板已经十几年没有沾胶气了。他埋着头伸去粗糙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就是不敢看儿子明亮的眼睛。
老孙三十岁时,老婆扔了两个儿子走了,从此他的肩上重了许多,上要照顾健在的老爹,下要拉扯两个儿子,还未入中年却显得了一脸老态。儿子要鞋穿,他得想办法,他不忍心让儿子再受苦了,于是背了一个多月的口粮——七十斤包谷,走了二十里的山路到集上去卖钱,然后花了三十斤包谷的钱给儿子挑了两双扎实的胶鞋·他相信儿子一定会高兴得活蹦乱跳,于是一路兴奋地进了家门,而此时,窗外传来了明婶恶恶的声音“走,找你爸去”,他想:难道儿子又闯了祸?还没回神,明婶已经一手提他的一个儿子进了家门,一进门就嚷:“你儿子偷了我家小三的水枪。”海和风却都瘪着嘴说:“没有,是小三自己丢了。”老孙也忙喝问:“偷没有?”“没有。”两个儿子的眼睛不想是在说谎。老孙说:“明婶,孩子说没得,怕是真是小三弄丢了。”明婶还是坚信是这两个穷龟儿偷了她儿子的水枪,因为儿子是那样说的,于是一直站在老孙家破石屋里埋怨说理,引来了众邻居的围观。老孙只得修了跟竹条,拔了两个儿子的裤子,按在板凳上,当众暴打,看着儿子嫩嫩的肉被打的青一条紫一块,他的新如刀绞一般,而两个儿子都哭叫着“没偷”。众人见了残状,认为海和风真的没偷,纷纷用嘴劝阻老孙教训儿子。老孙也趁势收了家伙,红着眼对明婶说:“明婶,我孙家虽穷,但还沦不到偷。”明身羞了一个红脸,忿忿地转身就走。这时老孙的爹孙老爷提了烟斗赶了来,扒开人群,上前用苍老的竹节手指摸着两个孙子被打得伤痕类累累的屁股,气愤愤的指着儿子的鼻子吼:“儿子是你的,人家叫打你就打?你不疼,老子疼!我的孙子什么时候不乖过?”说得海和风更是哭得像青蛙大合唱。
此后,老孙再以没有骂过打过儿子,因为儿子都很听话,读书又肯用功,年年都那了奖状,年年都让老孙心里塌实。孙老爷跟是乐得不可开交,常常在看到孙子那奖回家时张着口夸张的笑,也常常教导孙子说:“我们家世代识不得扁担大的‘一’字好好读书为家争口气。”他也常常和一群老头吹牛时景上添花的夸孙子的学习,那些老头也都发出“喳喳”的赞叹,他也随即显出满足的神色。
那年海十七岁,去县城参加中考回来,有天晚饭后,海忽然说:“我不读书了。”风惊讶地问:“为哪样?”“没考上高中。”“怎么可能,你一向成绩很好。再说可以补习嘛!”海沉默了很久,沉重地说:“我没脸补习。”一时间,一家四口都不出声,只有夏日里的蚊虫“嗡嗡”叫着飞来飞去。“靠不上就去打工挣钱让小风读,老子也供不起好多。”老孙一句话打破了沉寂。孙老爷也叹息着,他叹息自己的大孙子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他已经给毛主[xi]和祖先上了香的呀!他想:看来,我孙家不是当官的料!孙老爷有个习惯——每每过年、七月半,喜庆和祈福的日子,他都要给毛主[xi]和祖先上香。他家堂中总是挂着一幅毛主[xi]画像,和孙家祖先供在一起。每每上香,他总是先给主[xi]上了香,再上孙家祖先的香。孙子曾经就此批评他的迷信,而他却一脸生气地大声地说:“胡说,你们吃的包谷是地长出来的,地是毛主[xi]帮咱家给地主抢的,是主[xi]给你饭吃,不供主[xi]供谁?”海和风被斥得再不敢提及,后来他们俩也都成了毛主[xi]的表面粉丝——被爷爷逼着给毛主[xi]画像磕头上香。孙老爷今天听到海说不读书,他小不明白,除了叹息又能如何呢?他佝偻的身影背着手走向堂中,燃了几柱香,给主[xi]上了,给祖先上了,然后沉默不语……
在海出门打工个前一天晚上,海和风躲在他们破旧的被窝里一宿无眠,兄弟俩说了一夜的话。“哥,哪个时回来?”“赚得钱就回来,把咱家破房修好不让它再漏雨了。”“你晓得哪时赚得钱?”“不晓得,反正那时候,我有了钱,全寨子的人都不会瞧不起咱家,也没人敢对老爸瞪白眼。”“是。”“嗨嗨。”两个声音笑了。“小风,哥没有出息,考不上高中,让爷爷和老爸失望,你要努力,上高中还要上大学,咱家就咱兄弟读过书……你要把咱家世代没读的书一气读回来,在书里把老天欠咱家的一气要回来。天欠咱家的太多了。”“恩。”那天夜里,兄弟俩都悄悄的流泪,谁都不想让对方知道,偷偷拭了,明天,他们就要离别……
第二天清晨,海将行李简单收了一些。孙老爷硬是拉了海到堂中,点了几柱香让海上了,嘴里还念念有词:“主[xi]说,我们会过好日子的,祖先也会保佑我们过好日子。”然后兜了一衣兜核桃死活要海带上,他摸了摸海黑瘦的脸说:“路远,别饿着。”一家人目送海和寨中的志强、祥林、老四几人翻过山路,消失在山路那端……他们去了广东。
05年,海回来了,的确也赚几千块回来。他一回来,就遇到政府提倡的规模养猪项目,政府说猪种政府提供,亏了政府补贴80%,赚了政府要回猪种本钱。海冲着一股劲把四千块血汗钱投下去砌猪圈,买饲料,理由是“有政府撑腰,怕啥”。谁知道那年贵州的猪普遍死亡,四川的住又大批量运入贵州市场,搞得猪死了也卖不去。猪崽送人,人家都不要,一头一头的死亡。那年,海全面亏本,失意的海又被迫踏上南下广东的火车,去之前,他照旧去堂中上了香。海去广东一去就到现在,都快两年了。
风考上大学后,写了封信寄去广东。今天他终于收到了回信,三个月才回的信。风孤独地坐在床沿上拆信封,他害怕柴拆了里面的每一个字,于是小心翼翼地拆开。只见信上写:
小风:
哥很好,政府对农民工很照顾,告诉爷爷和老爸,让他们别担心。你今年考上大学,哥很高兴。你说向政府接了五千块当了学费,真是好事,哥会大工替你还。前个月,我寄了一千过去给你做生活费,收到了?我看新闻了,上面说全国农业税免了,真的不用交公粮了?喂猪的事,政府处理了没?哥一直为这事难受,老爸说我是败家子。小风,要好好读书,给祖上争光。哥没啥好说的了,代我向爷爷和老爸问好。哦!家里情况怎么样?
哥:孙小海
2007年10月28日
风看了信,他觉得欠哥什么一样,他的确欠哥哥太多了。或许吧,上帝让他们俩做兄弟就是让他们相互帮助。风不只一次在心里发誓:此生他孙小风吃干的,决不会让他的爷爷、老爸、哥哥喝稀的。因为他们兄弟坚信一个信念:一个男人就必须担负起家庭的责任,特别是他们孙家的男人。海因此漂泊打工而汗流浃背,风也因此挑灯夜战,他们不甘于一家日在风口上过日子,目的很简单——改变家族的命运。一个是农民工,一个是农民出身的读书人,然而他们却能相互理解,心心相印。就例如:在海不得已第二去广州的前夜,兄弟俩同样是早早地钻入被窝,准备好好叙上一宿,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别又是多少年。那夜,熄灯后,海和风聊得很来。风忽然提了一事说:“哥,你还记得水枪的事吗?”“什么水枪?”“就是明婶诬告我们偷小三的那把水枪,红塑料做的。”“哦!记得,害得我们兄弟俩被老爸打得屁股开花,嗨”“嗨嗨”笑了。“哥,我真偷了。”“我早知道了。”“你知道?”“我早就猜到是你小子偷的。”“我偷了之后藏了起来,我怕老爸被人家耻笑,一直不敢拿出来玩。等我去拿。”灯一下亮了,风穿了条短裤跑到墙角用手在墙洞中掏了半天,说:“拿到了!拿到了。”海笑着说:“别闹了。”风拿着那把已经陈旧不堪的水枪指着海说:“别动!”“别闹了,又不是还小。”“十年了,也不知道这水枪还能不能射水。”“睡觉了,关灯。”“哥,还记得当时我们多么羡慕小三。”“简直羡慕死了,也不晓得当初干嘛那样呢?他有胶车,鸭舌帽,小水枪,现在谁稀罕?多的是。”“哥,你骗我一件事。”“什么事?”“你去打工后,我在你笔记本里发现你高中录取通知书。”“哥,你骗我,还有爷爷和老爸,为哪样?”“老爸供不起咱兄弟俩读书。”“哥,我觉得欠你好多。”“傻瓜,不是过来了吗?你就要高考了,加油点,光宗耀祖就看你了。”“嗯。”风轻声地抽泣,流了泪。海伸手抱住风的脑袋,拍了拍说:“小风,你说咱家这石屋什么时候才能翻修啊?”“快了,老爸说过段日子有钱就修……”。
风依旧孤孤独独的捏了哥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一想到哥哥,他就想到家中的老爸和爷爷。他的老爸已经五十几的人了,他很少笑,生活逼得他难以开笑。但是前几年,他笑了一次。后来笑也渐渐多了。
那年,国家划了他家一些地退耕还林。有一天,村上的张主任叫老孙去集上粮领粮食,老孙一家三口都去了(海那时还在广州)。在粮站,老孙将包谷装进大麻袋边对风说:“瞧,咱家退耕的土地多,分的粮也多。”“小张叔家也得了五百斤。”老孙说:“都一样。”这时小张叔刚好路过,随便问“老孙,多少斤啊?”老孙伸了一只手指大张的手,说:“五百斤!”然后笑了,小张叔也哈哈大笑。风看着老爸的样子,也笑了。这些年来,看了老爸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比赛们的增多,风心里不时一阵阵酸楚。孙老爷则在地上佝偻着背脊捡地上的包谷,一边捡一边嘟嚷:“别遭踏喽,别遭踏喽……”却是一脸喜悦。
风想了这些,心里觉得暧了不少,他觉得应该给哥回一封信,可是写什么?他想了想,就写家里发生的事吧!他努力回忆近年来家里的故事。
记得2006年的一天夜里,张主任捏着电筒来到他家客访什么的,一进站便高兴的说:“老孙啊!从今以后,就不要交粮税钱了!”老孙一脸茫然,他不太相信这个惊喜。问:“张主任,你说哪样?”“我说从今以后就不要交粮税了,国家免了农业税,不交粮税了。”“真的?”老孙还有些吃惊。“是,党和政府的政策,怎能开玩笑?”张主任笑,又说:“老孙,还有一事,我代表村里向您道歉。”张主任边说边从公包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足有一巴掌厚,他把钱塞到老孙手中。老孙忙推手道:“张主任,这是什么?”张主任笑了说:“这是去年你家养猪损失,政府的补贴金,共三千二,政府赔80%嘛!还望你家不要介意。”老孙顿时惊得满眼梨花,他认为,去年喂猪的事,自家没喂好,政府也白搭猪种,没想到……于是急着说:“多谢张主任,多谢张主任。”“唉!多谢的是说和国家。”“是是是,多谢党,多谢国家。”孙老爷则偷偷揩了一把老泪说:“我就说嘛,毛主[xi]的政府,是爱我们家的。”过了一会,张主任一本正经地说:“老孙,今天还有件事跟你商量。”“什么事?”“同样是喂猪的事。去年年成不好,喂猪的都亏了。那猪种是普定的猪种,不是很好,架子太长,不长肉。今年,政府同样鼓励喂猪,条件同去年一样,政府提供猪种,赚了还政府猪种价,赔了,政府包80%。今年猪种是安顺那边的,猪种好得很。我看你家猪圈又是现成的,不花钱彻,把这三千多块投下去,不会亏的。你看怎么样。”“这个……”老孙不知所措,家里识字的两个儿子此时都不在身边,他不知所措,一时拿不定注意。孙老爷则捻了捻胡须说:“政府不会诓我们的,跟政府干,没得错。”
老孙真的鼓了勇气喂猪,半年就卖了第一发猪,还了政府猪种价,如今,他家的猪已经卖了好几发。他的笑也就多了起来。有一天,从县里高中回家,老孙便缠了风说::“小风,老爸爸不识字,不会记账,你教老爸写一二三,卖猎有用。”“写一二三?”“是。他们都说学了一二三就可以记账了。”风笑了,他觉得父亲变得天真可爱了,于是笑说:“好。我教从一认到十。”老孙拍了风的头说:“你真长大了,个头比老子还高。”笑了,良久,他说:“张主任前天来过,讲政府鼓励挖沼气池,讲什么节约能源少烧煤,政府补助一千块,晓得我们家要挖不挖沼气池?张主任讲挖了就可以不用烧煤,只要割草放在里面,倒猎屎进池就可以做饭炒菜。不晓得真不真,要是真有这样好,那一定得挖,但是他讲至少得花个一两千块,我拿不定主意。”“挖吧!老爸,沼气池真的神得很!等高考后我回来帮着一起挖。”“恩。”
后来,风高考后回家,沼气池已经挖好了,就差安装炉灶设备了,随后他的大学通知书来了,孙老爷高兴得更是大吹特吹,那段日子,一家人乐得融融的。再后来,风要去上大学,家里一时拿不出几千块钱出来,一家人正犯愁时,张主任提了一个信息:今年国家信用社可以给大学录取生贷款五千,不作利息,五年后还款。一家人又是一喜,几个手续后,风就背了行李去上学。那天,他给海寄了一封信。那天孙老爷还没来得及拉风去给主[xi]和祖先上香,风已经跪在了毛主[xi]的画像前,他诚心地给主[xi]磕头上香,他开始明白,原来爷爷所做的,并不是“迷信”一词能理解的,那是最朴素的表达。
风想了这些,于是提了笔,展开纸,写下:
哥:
家里一切顺利……我们家很快就可以翻修老房了……哥你什么时候回家?……
然后署上名“孙小风”,落上日期“2007年11月5日”,之后,落了一滴幸福的泪花当着邮花贴上,递向远方的哥哥。
11月的秋风那夜使风梦见了儿童的日子,哥,小三,胶鞋,小水炝……那是一段多么艰苦而又快乐的日子!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改编。
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农民、农民工和艰苦奋斗的农家孩子们。
同时,感谢党和政府这些年事为农民和农民工所做的事。
2008年5月7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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