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曲罢，泪流尽。”

撩开轿帘，便见那女子了。

娇眸含泪，丹唇微启，面羞如霞，只一眼，就此销魂了。

周围一片喧哗，有人高呼：“卓亚，好曲！”

闭目假寐，回味那天籁之音，却不禁心潮泛泛，不知何所了。

婉儿拉扯着我的衣襟，惊异地问，“姐姐，你怎么哭了？”

二

眼前明明是个潇洒公子，却故作娇羞地问：“婉儿，我美吗？”

面若二月桃李，巧顾四周，徽儿一袭奢华的男装，我打量着她腰间素白的香囊，我喜欢古朴若此的色彩。

“换上，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铜镜中的是我吗？白衣翩翩，丝丝长发垂至腰际，仅用一根青带缠绕，竟也是一个好男儿了。

徽儿拉着我，躲过家丁的监视，飞奔来到一座灯红酒绿的“迎春坊”。

一个妖艳的妇人迎面扑来，热情地拉着我们问：“两位公子，楼上请！”

徽儿微微抬眼四顾，问；“卓亚姑娘在吗？”

三

便是她了，便是她了，还是那双含泪的眸子，微微颔首，却不会笑。

“卓亚，还记得那首‘失迷唐梦’吗？”

“一首悲曲，公子何必偏执，小女还是唱首别的罢。”

“为什么？”

“曲高和寡，知音难求，偏偏误了首好歌。”

“唱罢，我听得懂的。”

卓亚便不语，轻举琵琶坐下，依然是邻窗的位置，发如翩然浮云，仿佛即将飞远。

“望眼云深处，不见鸿雁，独自湿襟，无数夜……”

心碎了，如潺潺流水孤独地坠入万丈深渊，全然融入那方不见天日的落寞中，没了方向，却也没了寄托。

我忍住夺眶的泪，死死地捏住她如葱的粉指，问：“曲高和寡，为何偏偏知音若此呢？”

四

看着徽儿一副沉浸不能拔的样子，我不敢打扰，只抽身离开了。

不想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竟也是素衣青带，气若新荷，质若深鸿，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如炬，直射得我心慌。

“哈哈哈，黄兄，你二人倒都是素身入浊地了。”一旁一个雅黄衣裳的人笑得夸张。

他没有言语，只把那如针芒一般的眼光刺向我，我低下头，脸上一阵燥热。

我离他很近，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爹很威严，总扳着脸，娘说，他从未抱过我和徽儿。

他有一种近乎痴狂的味道，那不羁和高贵的芳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比冬日的牡丹还要脆弱的芳香。

我瑟瑟地躲入房角，他紧逼向我，那芳香便侵入我全身了，还有股湿热的气息，缓缓地渗入我的耳际。

他说：“你是个女儿身罢？”

五

我和卓亚依在一起，窗外春光无限，已是晚春了，看来任何事物都是酝酿到极处才能显出最动人处来。

卓亚不看我，远望春深处，轻叹说：“可惜我俩都是女儿身，否则，纵是粉身碎骨，奴家也是……”

“一辈子做知音，不好吗？”

“我记得你上次说‘曲高和寡，为何偏偏知音若此’时的眼神，是含恨的。”

“那便做一生的挚友吧，但要约定，一生不嫁。”

卓亚突地转过身，一双美目略带挑衅地看着我，问：“若是嫁了呢？”

我也看着她的眼睛，不假思索地说：“便死吧！”

六

“不从，女儿誓不能从！”

徽儿倔强地跪在地上，眼眶通红，滚着金边的红色长裙直泻至地，血一样得耀眼。

我走进她，蹲在她身边，我触到她的手指，像冰一样寒，她的全身都在抖，大概雪天风吹过的牡丹花枝，也是这般冰冷凄惨的。

爹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像个急躁无措的兽，似乎随时会发威发狂。

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只自顾地拭泪。

我拍拍徽儿的手，却见到她的拳头紧握，一道寒光划过，是她从卓亚求来的镶金匕首。

“爹爹，让我去罢。”

七

婉儿的脸一阵阵红扉划过，丹唇青眸，细眉高鼻，像彩霞一样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我替她遮上红盖头，她美丽的脸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乖巧的妹妹便不见了。

门外热闹非凡，有唢呐高亢的鸣叫，像极了卓亚曲中的高音，明明是个叫人心酸的事，却拥了大堆的人欢笑。

我忍住泪没，我觉得对不起婉儿，可是，我无路可退。枯坐无味，我准备起身，看看外面的情景。

婉儿突地捏住我的手，她的手热得发烫，柔软的湿汗一下子侵蚀了我的心。

“姐姐，我的心从此就死了。”

八

洞房花烛，一双凄乱的步伐踏向我，一把扯下我的盖头，却是他！

“徽儿，早听说你那首《失迷唐梦》悲柔凄美，不想，人也是个可人儿。倒是我，鸿福齐天了！”

寒泪突地划落，融化了满脸鲜红的胭脂，我想我一定面白如纸。

他扭头吹熄了烛，周围一下子黯淡了，连同我的心。

他在哪，那天，他站在我和这龌龊之人的旁边，现在呢，在前堂举杯祝贺友人大喜吗？

“此生，何去何从啊？”

九

乘着夜色，我偷偷逃出家门，一路都有人在惋惜徽儿和李益的婚事，没有人知道，婉儿代替了徽儿去受苦了。我拐进了一条小道，却是一片惨淡光景，月色低沉，只泻下一段浓白，兀自地立在我的脚前，指引着我匆匆的步伐。“迎春坊”门前车水马龙，无序的喧哗像极了无数交织的哭泣。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很慌。

推开卓亚的房门，烦恼的心便一下子彻底冷掉了。

我瘫坐在门前，像一团腐肉，没了魂魄。

周围一阵阵惊恐的尖叫，我的卓亚定是以为我嫁了人，定是认定知音不再，于是，她便不管不顾地飘去仙境，像一朵没有背负的云，从此便超脱了。

一个素衣男子走到我的身边，看着屋里唯一的卓亚，她一衣惨白，上边血书着我作的“失迷唐梦”。

她说，那是她一眼就爱上的词。

“失迷唐梦，人偷醉，对镜独沧桑。华发枯面，飞花不见，独对窗棂老……”

十

我又看到了那位素衣公子，他依然挺拔忧郁，他静静地走向我，他的气息如三月桃花风，清新自然。

“上次便说你是个女儿身了，只不想，却是这般的秀美动人。

“公子过奖了。“

我低着头，我感觉我的心如娇兔，一刻不缓地扑跳着。

“你的‘失迷唐梦’我见过，词是好词，只是少了些热闹，倒是令妹婉儿的‘春生好’更深我心。”

我猛得抬头看他，他的眼光旁顾，春已深，却处处柳绿花红，水清风淡。“春生好，繁花轻柳水颤颤，美人轻狂笑，面比桃红色若兰，却道巧戏新竹……”

我知道，我不再是我了。

十一

我疯了。

我着一袭破旧的男装，手握寒匕，一路颠笑而去。汩汩热泪滑过我的脸，我用匕迹追逐它的影踪。

一个素衣男子捧着我沧痍的容颜，满目心疼。他不住地问：“婉儿，你还是那个做出‘春生好’的婉儿吗？”

我推开他，我告诉他我不是婉儿，婉儿代替我守在孤单的空闺，暗自神伤，生不如死。

酒，惟有酒，能麻醉我受伤的神经，惟有宿醉，才能看到卓亚心醉的演唱。我飘忽独立高处，感觉自己是个呆颠的鸟儿。

“婉儿！”

我的身体伴着这撕心裂肺的呼唤飞入天空。我又看到了卓亚美好的脸，便唱罢，便舞罢……

“失迷唐梦，人偷醉，对镜独沧桑。华发枯面，飞花不见，独对窗棂老。望眼云深处，不见鸿雁，独自湿襟，无数夜，秋已深，夜空凉，为谁状得桃面，月空明，人痴狂，独谱幽情，曲罢，泪流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