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遣悲怀潋滟冰川

发表于-2008年05月10日 下午4:02评论-0条

遣悲怀

母亲,您眼底闪烁的苍蓝

是我要用一生去展读的佛经

-----题记

又是一年清明。

在多个不同气候的城市生活过,无一例外的是,每到清明时节,春寒便要料峭起来,盛开的桃花、油菜花在细润的风中抖索,亭前的柳枝摇曳着一种离别的情愫。

高原的清明又别有一番特色。这个被誉为“高原江南”的小城,即使在冬天,也是蓝天白云,艳阳高照的,而在这个时节,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湛蓝的天似乎被一层浊气遮盖,灰濛濛象受了工业污染,没有风,偶尔飘点细雨,浓浓的雾霭就悬在半山腰,和山顶的飞雪遥相呼应。

清明,从字根到节气本身,都舒展着些许凉意。不仅仅是古人伤怀的佳处,我的心也衍生着莫名的压抑和沉闷。

半年多了,为了走出和母亲远别的阴影,开始正常地生活,虽然有过很多次提笔的渴望,但都用一种断裂的疼痛坚定地逼回去了。清明时节,终于还是落下了这个标题。我不知道能写些什么,只是希望在行笔的瞬间,母亲就站在我的面前,用久违的笑容伴我捱过长久的清醒,渐入梦境。

很多年前,有人为我卜过一卦,说2008年会有亲人永逝,当时不以为然,而且十分厌弃。可是不幸言中,我甚至提前目睹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迅疾凋零的过程,母亲在60岁就和我永别了。肝癌发病前没有显现征兆,肿瘤在体内肆虐膨胀时,母亲还在为了健康而锻炼,还在忙着为我带孩子,买菜,做饭。我常常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没有城府的,简单又温暖的微笑。为了不使母亲失去生存信心,我们隐瞒了真实的病情,所以平生从不轻易打针的母亲自觉接受治疗,液体使她满手是伤。病重时,还硬撑着给最疼爱的外孙女梳头,并且乐观地说,我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玄学上说,端午前罹患重病,便很难走过重阳,结果真是这样。母亲走的时候,可能预感到了什么,留下了两句模糊的遗言:今天的日子已经很幸福了,你们一定还要再幸福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两滴泪水,因为身体已经极度干涸,泪水在瞬间凝成了轻尘。最后的时刻,母亲在梵音中昏迷,我艰难地告诉了她病因:肝癌。为的是对生命的尊重。按照佛经的指点,我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默默流泪,静候灵魂出世涅磐。这时,很清晰地,天上落下了几滴雨。灵柩抬出门的时候,又落了几滴雨,在场的人都很诧异,在这座高原小城,十月是不下雨的。

49天后,我开始整理遗物。母亲留给我的,是两件绣品,一方账沿,绣着红梅迎春,一对枕套,是鸳鸯戏水。藏族妇女本不会这些细致女红,只是母亲参加工作时,正值“文革”前夕。初涉尘程,不懂得什么“文攻武斗”,于是和援藏的汉族同事学刺绣,纳鞋底,几年下来,学了一手好技艺。我却因为生性疏懒,没有向母亲学过这些。如今,丝丝手迹化为滴血之痛,顽固地生长在内心,于苦寒深处悄然弥散。

有时我觉得,母亲并没有去世,她只是出远门去了,象小时候去出差一样,还会给我们带礼物回来。我总是隐隐地期待着,尽管理智上明知不可能。

有人说过,文字会透露出某种不可知的信息。我不怀疑这种说法。前年冬天,写了一篇《雪祭》,笑谓“滴血之作”,行文过程里不断流泪,不可名状地悲伤,我暗自嘲笑自己何以如此抓狂自恋:

“始终在为祭奠寻找一只歌,希望这只歌能是一件金缕玉衣,但世间所有的歌声几乎都不能充当与之合葬的梵音,我只能无望地吟唱。沉重的轨迹没入雪覆盖的原野,我终于意识到生命的渺小和悲哀。

一种幻灭的感伤掳去了雪的灵魂,记忆的残片和虚拟的杯子同时坠落,滑落的水晶,分不清是晓梦还是蝴蝶。

我究竟在祭奠什么?雪又在为谁缝制缟衣?

火烧云幻化成一颗星,又一个长夜逼近了。”

现在看这些文字,当时潜意识里一定是有不祥预感的,只是没有深入去捕捉发掘罢了。1996年,母亲去拉萨探亲,回来时带给我一个银质缕花发夹,十一年中,我经常戴着它,但就在母亲发病的前一天晚上,发夹落在地上,断裂成了两半。银匠说可以修补,但无法复原。而我和母亲的最后一次相伴旅行,是在海南。古人有言:海角天涯,已到尽头。所以,我相信冥冥中有天定。

因为思念母亲,自己笔力又有限,一段时间里只能寄情于悼亡文字。读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在“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前静默了很久。母亲的前三十年可谓沧桑艰难,晚年还是平静安详的,她生性乐观坚强,所以“平生未展眉”并不适合她。不过我感念元稹的悲悔,面对死亡,处处留情,始乱终弃的元稹是这样,所有的人也都是一样,生命的消逝可以摧毁坚韧,可以牵动我们深藏着的脆弱一隅,这是人的共性。

母亲身上,浓缩着传统的藏族职业妇女的优点,充满希望地活在当下,对事业诚,对父母孝,对丈夫忠,对子女爱,坚守着藏民族的本色,又自觉学习各种外来的知识,里里外外一把手,不落人后。即使终于过上了殷实的日子,也没有忘记经历过的艰苦。

母亲走后,家里每一个角落都充塞着失落,大家都感觉到了,只是都不去触碰那朵雨做的云。“君今不幸辞人世,我有疑难可问谁?”对我们来说,母亲是托付心事拉家常的人。

清明让我更深地想起了母亲,我的心境像青藏高原的冰川,滟潋着无穷无尽的苍凉,只能用“悲伤”来形容。去年秋天以来,特别怕看到“天堂”、“祭奠”这些字眼儿,却又忍不住近乎自虐地要去玩味,并将其变成文字,权当作情感的出口,只是不觉中,诗情从窗子里飞出去,散文从门里蹩脚地进来了。于是我明白,我终于走进了遣悲怀的岁月。

2008年清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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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仙灵岛灵儿点评:

文笔真挚,心思细腻,期待朋友更加精彩的首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