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或许因为不懂,才难以忘记,或许因为懂得,才永远记起。
三十年了,我的记忆里终究还有一个麦田守望的背影,在梦里萦绕着,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三十的萦绕我不明白为什么?三十年的牢记我不明白为了什么?
浪迹北国的大学岁月,在麦田里走过,走过暮春麦芽的清香,走过仲夏麦粉的滋润,走过初秋麦穗的喜悦,记忆却在晚春的麦地驻足。
路经宿舍和学校的路旁,一片麦地,它让我一个生在岭南村落而没有见过小麦的人深深地依恋着它。从麦芽走到浓绿,从抽穗到成熟,没有多少雨水和人为的灌溉,却丰收着金黄的喜悦。这让我一个从水稻中走出来的孩子,陷入了谜团的迷津里。
后来我才明白,麦穗的金黄有着他泪水的灌溉,其实这也是一个给自己解脱的不成文的理由。就这样一个麦田守望的背影,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麦田守望者守望孤独的观念在心头抹去了,不是因为自己不再孤独,而是因为自己不够孤独。我注意到他是在一个阳春麦盛的季节,北国在被春雨涤过的清晨,多了几分薄雾似的的清新,我习惯着一个人静静地长绕着麦田行走,闻着麦绿的天蓝,抚着麦叶弯腰的弧行,慢慢地走,轻轻地思索。一个人抽噎在寂静的清晨在麦地里倾诉,那是个背对麦地面朝向着远山的中年男子身藏在麦浪,我没有走近,因为我听到了他的抽泣,还有他刻意藏躲。我的心酸了一阵,便加快了步子向学校走去。此后就再也没有记起这心酸的事直到日落西山,携月而归时。
在高粱酒灌醉的酡红西山,我常常会忘记麦地的存在而去守望落霞、孤鹜齐飞。因为那有着属于守望的一份孤独与执著,而麦田的无际只会让夕阳变得伤感而迷惘。一样抽噎,一样的背影又走进我的视线,我开始明白他是藏躲着我,因为在夕阳下,他却是背对着远山,面朝着麦地。但我却也没有去在意这一切,只是为之心酸。
我害怕一个中年男子的泪水,因为人到中年,在历经了古今多少事以后,泪已经被岁月的风尘风干,流出的泪多半是一种喜悦或是一种撕心的痛。而那位中年男子却是在抽噎着,那不再是一种喜悦而是在诉说着一种命运的悲剧。
回去的路上,我想到这里,我开始明白了,他守望的不是一种和自己一样的少年强说愁的孤独,而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孤独,所以我明白了自己不再是一个真正孤独的人,自己再也没有去惆怅、去迷惘的资本。
2
次日的清晨我依旧像平日里那样孤独地走着,寂寞地思索着,那漫步人生哲理。因为在一个梦之后,我把昨日目睹的种种,随梦抛给记忆,在洗漱的一瞬丢给了风尘。
或许是自己的忘却,就没有再刻意去注意周遭的一切,也因为他没有再抽噎的原因,我如平日一样走过了麦地。
傍晚也依旧沐浴着孤星的泪水,踏着夕阳归去,这就这样渐渐地忘记了。
3
那是个周末的傍晚,随同学到人工湖写生回去的路上,在记忆已经把他彻底抹去时,他的抽噎与背影又再现在我的眼前。他已经不在我平日来去学校的路上,而是走得稍微远了些,所以我在那个黄昏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依旧没有靠近他,而是绕道轻行而绕开他的伤痕。
他哭得是那样伤心,我开始去猜想这其中的眼泪故事,或许亏欠了自己远逝的儿子,或许是背负着逝去父亲最后的骂名……
但一个猜想又被自己的所见所推翻,他为何来到着麦地来哭泣,为何他清晨背对着麦地,面朝着远山。而傍晚却又……
一切的臆想让我陷入他身世的迷堆里,我开始尝试着去寻找他自己真正的答案。
清晨,披着晚春的寒气,借着启明星辰的光亮,在麦田的周围拿着外语书做作地漫步。可是每一次他总是在我之前已经把他一如既往的背影留给了我的视线,而我却只能轻轻地离开。
傍晚,我也常等到夕阳落尽,夜帘垂下时把彼此的视线隔开而离去。但是我却没有从他身上得到一丝线索。
就这样我追随了一个学期的背影,却只能走进远远守望的迷堆。
学期末,我离开了学校,回到了魂牵梦守的岭南土地,在充满泥土气息的田地里帮着父母耕作。在一个暑假烈日酷照下,我明白了岭南的水稻金黄是用汗水灌溉的。在耕作中我看见了母亲的额头泪下的汗珠,看到了父亲肩上湿透的衣服,我想起了北国的小麦,却没有想起他的背影。
4
当火车卸下我一车的乡愁之后,拉着我一车的希望又穿过一条条漆黑的隧道,走上了平坦无边的北国大地,在柳树委婉低垂,杨树豪迈冲天的路旁,我看见了一个个类似的他的背影,在麦地里哭泣,似乎在灌溉着那干涸的土地,似乎在为了那初秋的金黄。我想是明白了什么,知道了他背影抽噎的答案,他是在哭泣着希望,是在付出着丰收。但是最后还是错了,因为在火车抵达北京的那刻,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在长途旅行的梦。
我的心在火车毗邻北京的那刻,在麦田金黄的麦浪里,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那途经宿舍与学校的那块麦地,看看他的背影是否依旧还在那守望着自己心中的谜团。
当我回到学校的那刻,麦田里只有被收割机割过的一种喜悦,在丰收的背后暗流着泪水,一望无际的黄土里再也没有他的藏身之所,也不再有他的背影在抽噎着。我似乎也像麦农一样再嬉笑着丰收,猜想着他嘴角的微笑。
但是在开学的第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来信,信里写着他的名字,写着他的泪水,写着他的悲剧,却没有一个字,只有一抽长长的麦穗和深藏在麦穗里他的背影。
他是我的中国古代文学的辅导员,他是匹西北孤独的狼,他没有嚎叫,只是在哭泣。
他在新学年的开始后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后来才明白,他身上有着麦穗背影的故事:
他的父亲是个北方平凡的农民,在麦田里耕种着他的未来,一年北方干旱的自然灾害发生在他初中时,那时他已经远离了乡村到县城上高中,因为家里就靠着麦田的丰收来供着自己上学,父亲知道他喜欢读书,但是那年的干旱已经在告诉父亲他明年要休学了。父亲是个迷信的人,村里有个很遥远的传说,说是家乡的这片土地三十年就要干旱一次,这时需要一个人在从早的背对着麦田,面朝着远山,晚上背对着远山,面朝着麦田,虔诚地用泪水去灌溉大地以感动上天,但在那个年代,似乎没有多少人相信这样的传说了,因为三十年要干旱一次已经被驳倒了,这次的干旱只是一次自然的天灾而已。但是父亲却相信了,日以夜既地用背影,用泪水感动着天,但他却每次看到父亲的背影却也自私地相信了这个迷信的传说。最后天果真在父亲一个月的虔诚中施舍了一夜的大雨,可是父亲没有在看到那年麦的丰收的喜悦后,在当夜大雨的淋漓里病故了。
所以他在悔恨里思念着父亲,思念着那背影里的泪水,思念着那喜悦里悲剧,他恨自己的自私,所以这样一日日地在这片麦田里用背影里泪水灌溉着丰收……
……
5
三十年了,吾师的父亲背影,吾师的背影,吾父背影,不管是泪水,还是汗水,还是血水,我都有着许多的不懂,为什么爱要那样无私,为什么为人子有时总是那样的自私,为什么?我似乎懂得了些什么,但是我又并不懂什么,所以不管是之于背影,之于人,还是之于爱,我都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卑微,所以三十年,甚至是以后的活着每一个岁月,那永远都是一个不需要想起,永远不会忘记的背影,背影的泪,背影的喜悦,背影的悲剧。
翁山夜雨于北京
2008年5月10凌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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