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宿舍楼就我一个人,我在其中的一个房子里,我没了眼睛,我看不见恩平,我叫住她,我让她不要走。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坚决而不羁,像一只没了信仰的蝴蝶。
留下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告诉所有的人,这个人疯了,这个人是我。
现在是六月,阿塔刚过完生日,水冰就缠上了我,她说可乐,怎么办啊,我还没有男朋友。
我说什么怎么办,你都有老公了,还找男朋友?
水冰就说那不算啊,不算。
我不理她,我在找一只笔,一只没有笔帽的笔,像个没了脑袋的灵魂,我很早之前就听到它的呻吟,我没理它,我很忙,我在经营我的爱情,我爱上了一扇窗户,我靠在他的胸膛,我听见风穿过他肩膀的音乐,我把它们当成是心跳。
一扇有心跳的窗户,哈哈哈,菲华笑得放荡形骸,窗户怎么会有心跳呢?你疯了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是有心跳的,那就是笔。它的声音很奢侈,嚓嚓嚓,你听见了么,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我偏执地买来很多很多的窗花,我的窗户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无人能及。我这样想着,我这样做着,我看到窗户的墨绿边框,我想变成窗前的风景,这样窗户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而我,始终竖立,不知疲倦地看着我的窗户,那是一扇有墨绿外衣,透明身体的大男孩,他的眼睛里有我的眼睛,他不会背叛我,只能是我离开他,可我怎么舍得离开他呢,我爱他。
恩平最喜欢墨绿色,她有一件墨绿的风衣。我一直搞不懂,风衣的存在是为了迎接风的,还是为了阻隔风的,恩平把衣扣扣死,我看不到她里面的白毛衣,我喜欢她穿的白毛衣,妈妈曾告诉我,天使是白色的,人是透明的。
水冰缠在我的身上,嘴里喃喃自语,男朋友啊,男朋友……
我一脚把她踢出窗户,我看到她倒下去的样子,像一只没了腿的猫,柔软而竖立,很不安的。
我知道你在找一只笔,那只笔被我藏起来了,你找不到的。水冰的笑声惊悚而古老,她的脸在笑声里支离破碎,比她的头发还要黑。我想象她的头发吞噬了她的脸,无数的嘴,吐着血红的舌头,贪婪地无休止地咀嚼着。
“男朋友啊,男朋友……”
窗户有一颗透明的心,我的窗户是墨绿色的,留着初春的气息,他每天看着窗前的风景,我想他是不爱我的,要不,他不会不来看我,他只欣赏那片青青的草地,上面坠着各色的花。
我用金属的工具毁掉了那片草地美丽的脸,我听到低低的哭泣,窗户说,可乐,我们结婚吧。
所有的朋友都看着菲华穿婚纱的样子,她的手里握着一只笔,水冰的手里是空的。
水冰依然张着流着脓的嘴,男朋友啊,男朋友……
血留了一地,发黑的脸,凝固了,没有生命的怪物,它们企图霸占谁的思维。恩平跪在地上,她的眼睛瞎了,菲华的笔安然地躺在她的手里,上面坠着新鲜的血做的泪珠。
菲华手里的玫瑰被一阵不知哪儿来的风吹散,不知去向。十一朵玫瑰,红得像遥不可及的太阳。
我们走不到我们想去的地方,在生命里,我们都迷了路,我们只有二十二岁,我们年轻得可以挥霍一切,包括思想。
谁夺走了我们的思想。
菲华用她的新郎给我们画了一幅画,叫爱情。空白的纸上,躺着一只沾满血的笔,别无其他。没有人知道画的眼睛在哪里,菲华说,只有笔能找得到画的影子,别人,都把那份执著弄丢了。
我们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看一部很老的电影,上面的男人很爱女人,女人很爱男人。
这种思绪泛滥到我们躲不掉,只是,当我挽起衣袖去找的时候,它就都不见了。它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
恩平的眼睛终于不流血了,她的眼睛没了生命,也没了苦恼,她再也看不到那些丑陋的被扭曲的罪恶,这里没有美丽的东西,所谓的美丽,都是幻想。
生命里有一扇忽远忽近的风筝,很多人告诉你,看吧,看吧,那是爱呢,很美吧,你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就能够到了。
可她用了二十二年的时间还是没有抓住那扇漂移的风筝。菲华说,那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哈哈哈,只有我的笔是真实的,我爱它,等它老了,我也会抛弃它,我有很多很多的笔,也有很多很多的爱情,它们都是写在纸上的,它们是遥远和虚幻的,它们是没有生命的。
我要和我的窗户结婚,我先爱上他,他的背景是一片墨绿,墨绿是恩平最喜欢的颜色,恩平瞎了,她用菲华爱的那只笔捅瞎了自己的眼睛,水冰继续蜷缩在屋角看那部很老的电影,上面的男人很爱女人,女人很爱男人。她张开虚弱的嘴,有气无力的,男朋友啊,男朋友……
水冰有过很多的男朋友,她最后爱上了男朋友这个词,她没有力气去盘恒于无止境的游戏,她终究还是选择坐在破旧的椅子上看那部老旧的爱情片,黑色的头发张扬狂妄,她模仿不来,因为现实中的爱情是没有生命的。
我躲到一个没人的房间,一个支离破碎的房间,有一张千疮百孔的脸,我听见两个人的谈话。
“你爱我么?”
“爱,那你爱我吗?”
“爱,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会,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我会保护你,一直到我死去。”
“如果你死了,我又怎么有活下去的可能呢?”
我静静地把耳朵贴在摇摇欲坠的门板上,男的声音浑厚,女的声音娇媚,这是一对恋人,他们在诠释很久不见的被我们否定了的爱情。我们渴望却不可得的那些东西,原来只是在离我一扇门的地方,繁衍。
“哗啦——”我的身体猛然前倾,门在我的脚下迅速消失,我看到恩平自己抱着自己,很暧昧的样子。
其实,我错了。
我以为离我不远的那些东西,其实只是些喧哗荒诞的幻影罢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注定不存在的,人们前赴后继追寻地,只能是海市蜃楼的游戏。
恩平送给我一条墨绿的长缎,我把它挂在我爱的窗户上,底下系了个死扣,可以挂上人的脖子。窗户是有心跳的,我坚信不渝,我把谁的心藏在了里面,他爱上了窗前坠满花的草地,他还告诉我,可乐,我们结婚吧。
我从此不相信爱情。
我用金属的工具打碎了我爱的窗户,我看到他的眼睛接触金属时泄露的不安,谁都会心碎的,我爱我的窗户,窗户上挂着墨绿色的长缎,恩平送给我的,恩平没有了眼睛,她再也找不到路了,再也看不了那部老旧的爱情片了,她自己抱着自己,妄图能再爱上某某某。
水冰的笑容很灿烂,尸虫从她的嘴里慢慢爬出来,没人知道她在温存着什么,她依旧在幻想着那段没有完的爱情。该死,菲华砸烂了电视机,一声震耳的轰鸣,谁的什么什么就不在了。
二十二岁的生命里有很多鲜红的血,无穷无尽,那是我们悸动的源流,我们都是拥有很多很多冲动份子的怪物,我们把一切都押在了一个赌注上,我们疯狂地输掉了信仰。
菲华的笔断了,她再也没有一只可以写字的笔。她是一只不会哭的鸟,她有骄傲的翅膀,她从不用她的翅膀飞向天堂,因为天堂太远,我们的翅膀经过太久的储藏,有点发霉腐朽溃烂。
如果一只老鼠爱上一只猫,猫会要它么?不会,因为老鼠不喜欢猫,猫只喜欢吃老鼠,爱情是天敌之间的斗争。
我拾起菲华扔掉的爱情,戳向我的眼睛,有很多的东西是不需要看见的。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长的舌头,我的挽留停不住恩平匆匆的脚步,她依旧忙碌,她永远在做我们看不到的事,因为不存在,很多东西是不存在的,但在我们的脑子很根深蒂固,它有很多的心脏,它是不死的。
六月了,阿塔刚过完生日,阿塔是我们中间最大的一个,她二十三岁了,二十二岁是一个槛,很多人走过去了,二十二岁是一扇窗户,窗外是一片坠满花的草地,窗里是吊着墨绿色长缎的恩平,脑袋和身体像是分开了。她没了眼睛的脑袋像鸟的翅膀,我们都把我们的翅膀收了起来,它们都脆弱不堪,再也到不了天堂。
天堂有爱情,有水冰的男朋友,她有很多的男朋友,但都不是老公,她的老公是我,我不是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在天堂,她在屋角,菲平在她的身边,金属的工具砸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像胡乱揉搓的橡皮泥一样扭曲着,模糊不清。
二十二岁的我们,做了二十二年关于爱情的梦,它美丽,绚烂,多彩。结果,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关于爱情的一丝痕迹。
我告诉人们,这个人疯了,那个人不是我。
是那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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