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将写的，不是关于屠格涅夫的《烟》，是香烟。

女人抽烟是堕落的象征，很多人这样认为。在伤痕电影《小街》里，钟导演和夏讨论电影的结局，想了三个结尾，其中之一便是俞堕落了，吐着烟圈和夏尽数堕落的过程。还有那部电视剧《给我一支烟》，情节真实又相当荒唐：从“给我一支烟”的对白开始，到“给我一支烟”的对白结束。一个风尘女子的爱情，在烟雾缠绵中生长。男人在不解和轻视中兀自怀念。所以女人抽烟，是不羁，是放荡。

一种世俗的偏见和误解。除去男女不平等的佐证外，世人不明白烟是可以像音乐如文字般深入女人心的。女人在燃烧和寂灭的过程里感知着无法向自己表白的东西，渴望在逐渐负累的华年里寻得一个支点。犹如在进入一本书，一段音乐前要几行前奏引路；就像在做完繁琐的家务后，须得有男人的肯定才不至于委屈一样，当所有物质的借口都不能缓解压力时，烟成了最后的知音，它可以给女人一种独自醒来，又冲进茫茫人海的勇气。

最早接触的烟名叫“兰花”，男女皆宜，说男女皆宜，是因为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只能买到这种烟。海蓝的盒子，没有香精，有灰尘般干涩的味道。年轻的岁月，抽烟是好奇的模仿，不排除还有一种叛逆：为什么男人可以，女人就不能？但除了弥漫全室的烟雾外，喉咙发痛，眼泪也跟着出来，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的，初尝禁果的滋味不过如此，于是不再去想烟之一物。

又过了多年，了解到一些世情况味，想倾诉又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年轻的不太懂，年长的人最多用“幼稚”来搪塞，况且，领袖也有诗训：“牢骚太盛防肠断”。这时便想到了烟，两指一拂，管他落霞与孤骛齐飞，还是眼泪与鼻涕长流，胸中块便垒硬生生浇铸沉淀下去。再回首那个时期，能想得起来的，是下海、南巡讲话、经济体制改革一类的字眼，以及beyond乐队的慢摇，姜育恒的隐退。“三五”牌香烟要有关系的人才能买到，是烟瘾很大的人用来解谗的，绝不属于女人，但它还是刺激了我的神经。它的浓烟把我从懵懂呛向清醒。我从光怪陆离的舞台上旋转，落幕，身后是不知名的寂寞，成长的蛹破茧而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烟可以有如此之功效。

值得一提的是“小熊猫”，淡绿的外壳，过滤嘴很长。烟草公司谓之“限量版”。既然是限量，当然得好好品一品。这之前点一支烟是一种需要，或者是作秀。真正凭临烟的内涵，从“小熊猫”开始。和它的外表一样，这种烟尼古丁和焦油含量极低，有甘草的清澈，似有若无的烟雾山泉般幽婉，像一首诗。时间在不自觉中低首而去，不含一丝杂念。如今市面上已经很难见到了，它特殊的质感落英般沉入了时间的缝隙。

又亲历了几种男人喜欢的烟，不论男士们说得再好，都似乎不是我要的感觉。好比唐诗宋词浩如烟海，而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我们只要适合心境的半阕而终不能得一样。人有时候可以很挑剔，尽管物质水平远未达到，但心情可以很小资。很应景的，“茶花”出现了，也是男女咸宜。茶花是云南的省花，以省花为烟命名，当是别有一番心意的。白色的翻盖，半枝茶花的简笔画，很绝色的红，鲜艳欲滴。烟的式样很特别，细长，纯白，如女人的手指。在“茶花”深深浅浅的烟雾里，我找到了一种很江湖的原色，仿佛一个隐居多年的人，终于决定走出蛰居，可是再度省视，已过了漂泊的年代。于是开始了写作，谋生的公文，内心的诗歌散文。状态很好的时候，思绪可以随着它的氤氲缓缓流出，幻化成文字。泪水可以随着它的熄灭没来由猝然奔流。在吞进一个世界，吐出另一个世界的抓狂中，我终于明白烟对于女人，其实只是一种心瘾，我们不像众多的男人一样，是为了抽烟而抽烟。

最后取代“茶花”的是esse，一种韩国烟，超细，特长，烟丝温和，朦胧着薄荷的清凉，回味略苦。男人们说那不是烟，是香草。很佩服发明esse的制造商，他们搞市场调查的时候，一定深入探究过女人的心境。因为它可以是烟，也可以不是烟。弹指间，绝尘轻落，女人的裙裾与晨间的时光飞舞轻扬，无限繁馥的心事荡涤过乱红秋千。网上有统计，十大女士烟中它味居榜首。由此可以想见，在esse营造的明绿、妍红、深蓝的烟碱香氛中，女人们一面感受着韩流，一面肯定又怀疑着自己。一点自恋兼一点张狂，锦瑟年华被抛掷荒原，白白流过。

烟味人生。一个过程。从最初的好奇，纯粹的蛰伏到抵死的繁华颓废，欲死后脱出，再度死去。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读到一篇小说，其间这样写到：“我点燃一支烟。红红的烟头微微颤动着，黑夜离我那么近，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黑夜又顺着我丰富的想像，进入一个心碎神秘的世界，直到烟头灼痛了我的手指。”多年以后，认识了作者，一个唯一年长我数岁却不让我有疏离之感的女人。缘于这段写烟的文字，即使她早已戒烟，我仍然固执地把她归为同类。毕竟，烟灼伤过记忆最软的深处，我们绝望又渴望着内心的残缺，樊篱般禁锢，注定无法走出。

烟、音乐、文字丝丝相扣，只要是行吟的女人，便很难真正拒绝其中的一样。不拒绝烟，因为它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