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记----歌者　

我是一个落伍的听歌人，不在流行的当口徘徊，总是在斯人已逝或斯人已老时才听他们的歌。张国荣、黄家驹、罗文、梅艳芳……，还有郑智化、孟庭苇，无一不是如此。

不跟风也有一个好处，最后喜欢的歌手都是经过众多人士公认的，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是经典。由此也省去了许多思考和判断的麻烦。

由衷地喜欢过的，是beyond乐队的灵魂人物黄家驹。之前他很红，红到“香港没有摇滚，只有beyond”的程度。但真正被万众歌迷和我公认，还是他在不幸坠落以后。“粉丝”们很残忍。我们拒不接受没有黄家驹的beyond，以至于beyond终于解散。

无论如何，迷上beyond的年代，是大好青春中最美的时光。一台旧录音机，音响效果堪称劣质，震耳发聩的键盘贝司中，我们同唱《大地》、《海阔天空》、《真的爱你》，声嘶力竭乐此不疲。沐浴在阳光中的老人暗自摇头：看看，这些不学无术的，垮掉的一代！

这一代并没有垮掉。我们从beyond的音乐里找到了自我。真正深入过beyond的人知道，黄家驹是一个音乐天才，家境不好，全靠自学，词曲弹唱无一不会，最可贵的是他的歌词中闪耀着人文主义的光辉，没有滥情的风花雪月，没有撕心裂肺的缠绵哀恸。他所关注的，是青春的何去何从，流浪的怀想，和对人类现状的悲悯。如《amani》写非洲儿童。《光辉岁月》写给黑人领袖曼德拉，其内涵超出了同时期的原创作品，当之无愧获得1992年港台最佳歌词奖。为此曾写过一篇短文：《歌者黄家驹》。窍以为，能唱几首歌的不过是歌手，而要让我们尊称为歌者，就要有思想深度和不凡的素质了。

beyond的摇滚融合了东西方音乐元素，听起来没有金属碰撞的尖锐，又超越了正统，不像达明一派过于古典，倾向于述说。所以能够唱到心里。黄家驹自己也说过：“对歌没有感觉，对乐器才有。”意即他的歌离开乐器则没有了灵魂，必要两者合一，方能演绎痛而不苦，哀而不伤的情绪。“黄氏情歌”也值得一听。一直以为，听黄家驹要有一种流浪情结，人在江湖决定了不能轻易言情，因此他的爱情总是浸着梦和水渍，流连在拥有和忘却间，飘游不定。

至今还在听黄家驹的歌，而且，总是在午夜过后。他的歌没有压抑，即使遗憾也是无泪的遗憾，让我有一种活在当下的勇气，也让我无限追忆逝去的年华。“不羁的少女，依旧在故作天真；风骚的政客，仍旧是故作公正……”一种和愤青绝对无缘的反叛，特立独行又深入现实，激荡着恰似河流的血液。“香港没有摇滚，只有beyond。”足见黄家驹对音乐的贡献。如果说我的状态好比一个无法扭紧的镯子，那么前期的beyond则让我找到了一个环扣，使我能够恰到好处地投入激流。今年6月24日又是黄家驹的祭日，我依然会像过去15年那样，清晨起来，听几首他的经典，权当作纪念。

张国荣也是自尽后才让我深刻聆听的歌者。他最活跃的时候，我们还在为升学和饭碗奋斗，没有精力听，更何况我对风口浪尖上的流行持冷漠态度。直到2003年4月1日，张国荣高悬于24层大厦的顶端，如烟花般陨落后，我开始查找有关同性恋的资料，开始第一次认真听他的歌，甚至复习了一遍《情义无价》，因为扮演钟凯悦的倪诗培和张国荣有过一段恋情。“一把低沉的好嗓子”。这是广大歌迷对他的中肯评价。嗓子和人一样绝色，可以唱到内心最软的部分。那种感觉就像一杯静默的水，下面积着厚厚的尘沙，用一根棍子用力搅动，尘沙叠起，久久不能沉淀。

说到张国荣，很多人数如家珍，动辄便是《沉默是金》、《倩女幽魂》。而我独爱《姻脂扣》，包括那部电影。尤其是张国荣和梅艳芳相继去世后，再重温经典，更有一种似水流年的感叹。梅艳芳也唱过这首歌，只是张国荣对韵律和弦进行了处理，更显得低徊宛转。“情像火灼般烈，怎烧一生一世！负情是我的名字……”如深闺绣楼里的怨妇，低叹幽幽于夜半传来，一个儒雅俊美欲死不能的软弱情圣便活脱脱立于眼前。电影的最后是极煽情的，“这个姻脂扣，我带了52年，现在还给你，我不再等了。”之后响起张老态龙钟的，破竹般喑哑的声音：“原谅我，如花，原谅我。”梅还之一个绝决的背影，消失在冥冥深处。这时，“誓言化作烟云字，付尽千般心思……”忧怨恰切地从地下传来。我们由此预测到了生活中的张国荣老去的容颜。

买下了张国荣所有的演唱会光碟。他去世前几场演唱会都各有特色。从中性装扮到女式睡衣再到长发披背，仿佛在向世人昭示一种叛逆：我喜欢男人，我在心里做了很久的女人。和唐先生相爱，我们的遗憾只在于没有自己的孩子。唯恐天下人不知，其实我等歌迷早已默许。97演唱会上颇具争议的是《红》，看了n遍，先是没有看懂，后来渐渐沉入。可以说是倾情演绎，寻觅知音自伤身世，即使有挚爱唐唐，他依然痛苦：红像唇上滴血般怨毒/在晦暗里漆黑中那个美梦/从镜里看不到一份阵痛/你像红尘掠过一样沉重……《红》的场面极尽绮蘼，由一段玄铁般钝锉的序曲引入，种种富有象征意义的物事渐次浮来：黧黑的衣，苍白的脸，食指上硕大的咖啡色戒指，大块鲜红的烟幔，哀哀欲泣的红唇高跟鞋，一枝孤单的玫瑰，透着丝丝妖媚诡异，渲染着一种世纪末的颓废悲凉。也许歌词可解其中意蕴：“红像蔷薇任性的结局/红像年华盛放的气焰/红像斜阳渐远的纪念/是你与我纷飞的那副笑脸/如你与我掌心的生命伏线/也像……红尘泛过一样明艳”。最出彩的是那段艳舞，抵死缠绵欲罢不能。这或许便是同志的感伤心迹：心花乱坠，猛火里睡。不是先入为主，李宇春的《红》有太多雕琢痕迹，没有唱出浸入骨髓的痛苦。目睹《红》以后，从此不再厌恶同性恋。听了张国荣后，王杰姜育恒突然做作起来。

“我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即使不是同志，张国荣也该是有一颗女人心的，深情款款的眼睛总是暗含忧郁。陈凯歌懂张国荣，挖掘了他女性的一面，我们才有缘得见顾昐神飞间无限柔媚的陈蝶衣。“师哥，差一天，一个时辰，一分钟，都不叫一辈子！”金莲婉步转兰花拂穴，亿万美眉顿时暗然失色，贾政为何杖责宝玉终于有了答案。李碧华王家卫也懂他，林夕更懂，相信梁朝伟也是懂的，不然不会在连袂同志情侣后很长一段时间怕见张国荣。某种意义上，他们成就了他。另类的张国荣注定了另类的人生，他是暗夜里的一抹红，一道最绝色的伤口，一个天生的戏子。因为入戏太深，所以看重每一个奖项，终至负累。因为人生如戏，他给我们不真实的感觉，尽管演了几十部电影，我们对他分裂人格变态内心的了解，除了《霸王别姬》，唯有《春光乍泄》。

网评张国荣人品很好，究竟如何不敢妄断，但从他对歌迷的尊重可见一斑。不像时下一些歌手，一点成绩就轻狂起来，令人生厌。又想起许多年前的谭张之争，一个fans办坏事的铁证。几经角逐，以张国荣隐退谭咏麟胜出告终，数年后张耐不住封喉的寂寞复出，以“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的绝代风姿再度较量，谭咏麟终于落弟。接受央视采访时谭说张过不了心里一道坎而自缢。事实却是，仍在江湖的谭校长青春不再慢慢老去，新一代歌迷已不太买帐；张虽逝去，五年来“哥哥”之声不绝于耳，这一回合，他确实胜了。

和黄家驹一样，每年4月1日清晨，也要听听张国荣的歌。或许很作秀很“假打”，但我默默重复了数年。有人说怀旧是因为现实的缺憾。我认为怀旧是人的共性。如果说过去的每一阶段是一首诗，那么经历过的种种亦或听过的音乐则是意象，数年以后再感受这些意象，一首首诗便随之泅出了海面。因此有“重温记忆中的经典”一说。

我将这些绝不浅薄的，演绎流金岁月的人称为歌者，缘于对他们的尊敬。歌者和歌迷既背离又统一。我们是幸运的，尽可以在一首歌中雕刻时光，歌者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全力以赴地刺激着我们的听觉，身后却是长长的孤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