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祭
一
今冬第一场大雪。
已经记不清看了多少次雪了。它以规则的六角花的形式绵延一种情绪,烫贴别样的哀伤,不经意落到人间,升高了冰川脚下的海岸线。
我像怕自己一样怕冷,但我喜欢被雪垒集的季节。在这一季里,暗藏的嘶喊包裹清凉,紧缩了夏日的空气,我逃离躯壳,葬身洁白的深渊。
用羽化的诗意洗涤灵魂,苍茫变得渺茫,遥不可及如冷雨之夜,扎痛了弦上的指。而此时,飞扬的箜篌浸伤了泪,心房猝死于灵动的火焰,才发觉放弃自己是多么的不易。
一个祭奠的过程,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冬天。
二
天空嚎饮呼吸,雪隐没了世界。一切变得既真实,又不真实。将自己供上高筑的祭台,属于欲望的东西在雪里萌动,那是历史。雪原仿佛远古的荒城,淹没了无数繁华,虚浮,杀弑与碧血。
不到这个祭台,不会知道冷也可以如此无边无际淋漓尽致,不会知道冷也可以如此杀伤春天。我用一种自虐的情绪狂饮冰凉的氧气,在无限的冷中虽死犹生。
雪是冰与火的融汇,笑与泪的纠缠。
陪着冬天慢慢地走,血液的温度降到冰点,一个并不残酷的消亡过程。心脏在这个过程里抽搐,是一些原始积累在作祟。
但我依然热爱飘雪的冬天,依然宁愿活在恒定的纬度里。
三
怕黑,所以点亮了屋子里所有的灯。
大雪翻飞,像是要流尽所有的血。
雪在窗棱上结成了冰花,我在冰花里数着窗棱。时间蜷缩在墙上,附着些许慵懒和无聊,行向下一个驿站。几上的兰草静静地活着。我突然非常害怕春天的降临,怕我深爱的季节就这样远去。裹紧身子,浓浓的暖流和我擦肩而过。
岁月像生命一样流失。拉紧衣服,手指穿过黑夜般硕长的领毛,针刺的细腻一直柔软到心里,牵扯着掌控泪的神经。一只有着黝深眼神的受伤的貂,惊惧不安。雪夜里奔跑,发如雪,可笑地散落在我领口。我知道它曾如含珠的贝,孕育了千年的故事,也知道它怎样使猎手失去了目标。挣扎的痕迹伏在颈上,流转在眼底。
雪依旧静谧地落着,微晕映衬了灯光。我肆虐心境,临渊而舞。唯有这个时刻,不想祭奠。
四
第一次近距离看雪。它停在指甲上像一只蝶,扑闪着透明的羽翼,楚楚可怜地张开触角。细碎的冰连着点和线,六角形。阳光霎时变得透明,它的身体,欲念,美丽和忧伤也开始微蓝,象夕照的冰川。深春里的悸动浅浅地,浅浅地荡漾开来,我惊叹这飞舞的精灵,这白色的,桃花般艳丽的瞬间,它疯了一个世纪。
真切地惧怕自己,怕自己会裂变。另类的感伤让心脏膨胀得不能自持,但我只能是一个站在雪地里的人。虚拟一个酒杯,假定里面斟满了去年的葡萄叶,和另一个我低酌。那叶里有薄荷的回味,惊异地滚在舌尖,麻痹了味觉。
默默地臆想。推测。在无数雪蝶营造的空间,始终是一个人,也始终未曾复制出真正想要的。酒杯随阳光淡去,划伤音符,一地的红豆无声地种在雪里。
它没有融化指甲的硬度,只是告诉我,它曾经是一滴露水一片雨做的云,因为悲伤而来到人间,为宿命祭奠。
五
值得悲哀的是,有一句为我量身订做的歌词:有时眼睛能看见内心深处的童年。于是过去被我怀旧地美化,成为祭奠的佐证。
一个在雪里欢腾的少年,间错的冰川让神经变得坚韧。尽管,维生素的稀缺使指甲曲起如弓。尽管,不能向谁去借信心和勇气。即使被雪迷住了双眼,也不能埋怨山挡住了视线,海淹没了激情。我迅速吞咽挂满冰花的橘子,用燃烧后的炭和冻僵的胡萝卜充当鼻子眼睛,去堆集另一个季节的创痛,内心深处的童年就生长其中。
一个在雪里伫立的少年,过往种种都朝相反的方向行驶。当冰凉的液体淌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如一首悲婉的钢琴曲,渗透荒城的脊梁,人生就成了一支烟,燃烧、毁灭,善变的心迹不断随烟圈收放,直到匿迹。
一个在雪里蹒跚的少年,逐流,狂奔,冲不破人生的冰河。泛白的军用挎包、黄军帽、阴丹蓝棉袄在雪海深处翻滚,五角星嵌进记忆,朴素的爱情与洁白的影像,一同沉入河流底层。
六
人生不是电视剧,但令人庆幸的是,电视剧的结果是能够预知的。所以迫不急待地隐去推理和判断,看完结局再去感知冗长的剧情,和主人公悲喜颦笑。
不喜欢平和的人生,拒绝不死不活的爱情,喜欢撕心裂肺的弦律。
幻想自己是武侠小说的主人公,在烟波碧草,晓寒深处舞刀弄剑。或许,骨子里镌刻有独行天涯的遗迹,就像想出家而现实不允许的人一样。这些遗迹象一座冰川蛰伏河流底层,深沉的湛蓝从雪里流过,穿越遥远的星空,留下几簇野花静美地开放。
一个有着自虐情结的人,酷爱冷和雪。
一个正在祭奠的人,挣扎与微笑是祭品。
一个渴望行吟的人,仿佛倘佯盲道上,于黑暗中明晰模糊。
如果说,人生的过程是一个回归之圆,那么我就是这圆上的点。奏响单调的弦律舞动飞扬的彩袖燃烧一堆篝火,旧患新伤渐行渐远,我之外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只属于我的悲伤。
生命柔如彩虹,来得辉煌去得自由,但总是被时间切割成薄片。祭奠的倒影下,我看到了另一个我:油腻的浸着灰尘的脸,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步履蹒跚,苍老的歌声被涌动的雪潮遁得没了踪影。
七
雨雪霏霏。绵延不尽的大山游弋着空灵的回声。我惊奇地看到一片火烧云映衬着雪,冰与火奇异地融汇起来。飘泊的心意孕育出一丝新绿,在石缝里艰难地生长。
经雪点染过的世界依然静寂,像一张什么也没写下的白纸。我像春天的电线杆上停着的燕子,阳光索去了身影,留下一点墨汁微微颤动。雪的烟痕淡淡地笼罩了我,我用羽翼剪开轻盈的文字,深深地滑过心之羁旅。
始终在为祭奠寻找一只歌,希望这只歌能是一件金缕玉衣,但世间所有的歌声几乎都不能充当与之合葬的梵音,我只能无望地吟唱。沉重的轨迹没入雪覆盖的原野,我终于意识到生命的渺小和悲哀。
一种幻灭的感伤掳去了雪的灵魂,记忆的残片和虚拟的杯子同时坠落,滑落的水晶,分不清是晓梦还是蝴蝶。
我究竟在祭奠什么?雪又在为谁缝制缟衣?
火烧云幻化成一颗星,又一个长夜逼近了。
八
无论我怎样撕碎季节的年轮,过往种种都固执地存在,雪潜藏其中,成为一道风景。它击中双目,不断退去心脏的血液,强迫我铭记线装书上记载的故事。
我在雪里生长,雪流动我体内,我永远走不出它冰雕玉琢的行宫。应该抨击的是,雪隐去了真实,还了世界一个洁白的棋盘,我在善意的掩盖下沉浮,手指冰凉,棋子却不能停滞不前。因为长时间潜伏在一种颜色里,渐渐忘记了彩虹的明丽。
闪烁的星辰是棋子,无数的小方格却没有悔棋的功能。
我的心跌落无尽的飞花,信马驰骋。夜是如此冷寂凄清,甚至听不到一声犬鸣,只有积雪潋滟的微香与泪痕,让人感觉到世界还存在。如斯的背景下,我沉默了多年。梦境深处,一抹嫣红旖旎水中,宛转徘徊,比诗意更浓。站在自己中央,把思绪锁进海底,有限的华年就这样被脆弱吞噬。
我没有找到太阳初升的位置,远去的潮汐不会再次袭来,祭奠终于成了徒劳。
九
在雪里行走,雪的粉末发出沙沙的声音,一串足迹跟在身后,仿佛卑微的日记。我能够听到雪的低语,雪深邃的心迹。几只风化的海鸥掠过天边,无尽的浅灰淹没了它们。波纹软软地散开,在心尖荡漾。
这是一种怎样的苍茫啊,铺天盖地凝固的泪,生与死距离如此近,我只有化为灰烬才能融入它的胸怀。这个时刻我寄宿在死亡的边界,没有眷恋没有慈悲。
脚下的雪像秋天的黄叶,缱绻飘落一个世纪的忧伤,敷着淡淡的霜红,森林因此出现了生机。记忆之秋再次叩开门扉,于幽暗的角落悄然唱响。一些试图忘却的纪念在这个秋天重演,翻阅这些日历,视角被无情地摧残,曾经无比陶醉的情节失去了深度,一枚红叶翻裂掌心,盛满了冰霜。
一遍遍默写刻在生命源头的歌,臆想那些祭奠的过程,它们是空白的沉淀,如岩洞里的浮雕,充塞世间的喧嚣不会在意它们,当灿若锦缎的光阴随沙砾流走,亿万年后出现祭奠的人,或许它们会泅出海面。
弥漫天地的滑翔的羽翼,狂野地飞舞,旋转。不长的人生,我第一次经历如此洁白广袤的清虚,它让我沉入内心,再沉入内心。它再度羽化了我的灵魂,我洞察已久的殇痕,我用青春固守的河流。我第一次知道心也可以如此没有边界,可以容纳如此无限的蹉跎、忏悔与沧桑。
十
我终于觉醒。一切盛开的绚丽不过是生命里最荼糜的幻觉,一切深厚的希望不过是冥冥中最飘忽的灯火,一切看似真实的眼泪无非预示了荒凉虚妄的结局。穿越生命中最冷的一个冬天,创痛开始淡化。无尽的雪的世界,我和它的距离,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寒星了望却飘零在不同的轨迹,唇齿相依却永远无法相拥,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祭奠,成了灵魂深处最无知的沉醉。
我像一只鸟飞过雪的尽头,从此不再祭奠。
2006年冬至2007年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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