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妙品

前面我分别讲述了关于诗歌的五个品级中的前二品：逸品和神品，现在轮到讲第三品妙品的时候了。

很多人讲文论道，所切入的角度或所依据的学科不同，有的是主要依据文学心理学，有的是主要依据文学美学，有的则是主要依据西方的一些形式主义文学，等等。而我所讲的则不依据任何一门专门的流派或学说，乃是平时闲来静思，有所领会，加上对平时知识的拉杂运用，所思考到的一种结果。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思维很是诡异，天马行空，异想天开，妙思连连，包括这个诗歌品级之说，也是在一边浏览文字，一边脑子里就突然冒出一些想法的情况下得出的思考，觉得灵感实在难得，就赶紧把点点滴滴的杂想付之于文字，形成思想的结晶，发表出来，和同道互相讨论切磋。同道可以不需要浪费脑细胞去作专门思考，也不需要付小费，就可以坐享其成，沐浴在诗歌的品级之中，如沐春风，如饮美酒，如对佳人，遇到樱花，这样的好事还哪里去找呢？

由于坐位只能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所以妙品只好被排列到了第三。实际上，中国人常说：一家之中老三常常最赖，老三素有三赖子的称号，所以诗歌的妙品，排列在第三，也是可以和逸品及神品相提并论的，就好像小李飞刀，虽然在兵器谱上排列第三，到头来却有可能打败老大老二一样，妙品可以排列在第一，也可以排列在第二。看看一个妙字，就知道要达到如此的一个境界，那是多么的难。佛祖说法四十九年，要人们达到的涅盘的境界，无非就是一个逸字，一个妙字。大千世界，万丈红尘，如果能够战胜心魔，去除妄念执着，随心所欲不逾矩，则可以化满身的热恼为清水之池，从火中生出莲花。可以把无名业火化为一盏灯，照亮在人生之路。佛如实说，妙品亦复如是。

所以，领悟到了极致，佛祖亦只是拈花微笑。

那么，什么是诗歌的妙品呢？用文字解释的方法还不好一下子就说明这个概念。打个比喻，比如男女关系，有一对是由于爱情的倾慕，彼此在一起，只觉得日日是好日，世界无处不美，无处不可爱，人也无一不是好人，偶尔的恶，只觉得那是魔鬼给他开的恶劣玩笑罢了。对方的一颦一蹙，无一不牵肝动肠，遇到阻碍甚至会置礼教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讳，严重的甚至会六亲不认，重色轻友。如果遇到一方不理睬自己，甚至抛弃自己，依然不会忿然而去，对于甘美或痛苦一样甘之如饴，试问何物如此奇妙，可以让人死而能生之，生而能死之？这就是爱情，可以比是诗歌中的妙品。

又譬如有另一对男女，彼此不生厌恶，亦无特殊感觉。互相珍重对待，关心爱护。处在爱情里的男女，在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性实际上是上帝赠送给世人的甘美礼物，身体没有一处不应该受到关爱，没有一处不是应该珍惜，沉酣其中，得生命的痛快淋漓和大飞扬，一举一动，皆有新润的风韵和气象，眉目及言笑之中，别具一种生机活泼。而一般的男女呢，即使结合也无甚深的感觉，但是可以为了对方，微笑着优雅的做下去，无嫌恶，亦无甚多绝美之感，这样的品级，属于圣品。关于圣品，在稍后的章节里将会论及。

那么，用一句比较规范的话来说妙品，即是：心灵高度统一的一种积极心态。万缘和合，会呈现一种飘逸状态，似乎是静止的，其实却是万缘中和，高度统一的一种心境，是心灵高度自由的心境。我们说，一个整天为生计焦虑、奔忙或忧愁的人，在重重的压力下，很少会有心灵空间去思考比较抽象的形而上一类的问题。一个心情比较紧张的人，亦无暇有自由的心境去玄想一些诗情画意，一个感情贫乏的人是很少能够理解爱情为什么会点亮那么多人的眼睛的。换句话说，要产生妙品，诗歌的作者的心态及心境应该是很放松的，其想像是自由而宽阔的。我们常常说的“浪漫”，一般是在比较自由的心态下才会有的一种情态。

诗歌的作者必须对观照的对象有欣赏的距离，距离才产生美。文艺作品很多时候比现实要美和有风致，也就是所谓的艺术的真实常常高于生活的真实，那就是因为隔着一段欣赏的距离、作者有余裕进行想像和审美观照的缘故了。

说是高度自由和统一，理解来却不容易。比如中国的古诗，本身就浸润在自然风景和人世和乐的天地里。甚至是三两疏篱茅屋、几处碧山流水，都有无限的自然风光和人世烟景。看看古诗，春夏秋冬，婚丧嫁娶，男耕和女织，构成生活的经纬。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渔舟唱晚，渔樵闲话，人世就有烟霞和仁义礼信。古诗里的穆穆气象，读来却是一种绝妙。

前面说过，有“有”有“无”才是人世，有“有”无“无”只是社会。社会和人世的不同，是人世是人与人相亲相和相惠，是人与自然的天然一体和亲近。人世里有“无”，世界的文明正开始从这“无”中开始洞开，从如此一个“无”字里生发出异常的奇妙，人们开始告别愚昧，告别巫魇，开始了美术、诗歌、舞蹈的“无”的创作，从想像的世界里，人们赋予现实生活于美和艺术，使枯燥的现实生活顿时有了新天新地，可以“诗意的栖息”。在“无”中生“悟”，这个“悟”字就是一切和自然相亲的文明源头，是真正破除巫魇恶梦的花样景致。因“无”而有想像，因想像和烦恼而遂有“悟”，所谓烦恼即菩提是也，因此“悟”而遂有“修行”，于是真正的人世文明是修身养性，从性命中得生活之正。因有这“无”这“悟”这“修行”，人间就不只是“社会”，而且还可以是“人世”，这就是中华文明虽然看似是平和的，不具有凌厉的物质主义，却有着深厚人世情味，有着一种深厚的底蕴，其原因即在于此。除去这一个“亲”字一个“和”字一个“惠”字，专讲物质主义，则人与人有隔，人与自然有隔。

我说过人和自然的亲近程度常是一个民族或一个人天分及创造力之所在，自然和悟性更是相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一分天然胜过十分做作。其原因即在于自然无心。我所以不纯粹喜欢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主义盖原因于此，因为其割裂了人和自然的鱼水之情，使人与人、人与自然处于对立状态，使灵妙的心意遂成为机械，使活泼的人世礼乐遂成为彼此讲究利己的相隔相绝的枯鱼。

比如大唐人世，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生产发展，生活稳定，官清吏明，人民饶足。衣食器皿于民间，宫室于朝堂，寺宇道观于深山，皆有深稳的世间景象。就连官宦的贬摘调遣也无远迁悲离、去国怀乡之感，反是清逸如良辰美景，似高士或仙客出游般有无尽的逍遥适意。一山一水，一树一村，一风一雨，一处斜阳，樵歌牧唱，原来人世随处都是风景，甚至野老相聊，城郭远山，白云青天，桃花浮艳，越女浣纱，皆有无限意趣。清明静好的光阴，一寸寸皆有着毫无刻意的悠然，在浮着梅蕊的清酒中看得见闻得着。那辉煌灿烂的大唐朝底色，就象朱砂似的晕开，染就了沉香亭畔的灼灼牡丹。于是，那个人带着飘飘的仙意，带着浓郁的仙意愁肠出现在这个汉风唐雨的清平世界中，诗歌啸出七分月光，举杯咏出半个盛唐。若无此妙人，则大唐将不知会逊色多少。这个诗仙李白，才气和气质碰到了最为丰厚和处于青年的朝代，于是他的诗歌带着辉煌的底色和飘逸的自然烟雨，灵动如草尖上的露珠，瑰丽似碧水东流时初升的朝阳，成为挟持天地风雷、风雨、风云、风月之气韵的妙品。

除却君山好，平铺江水流。

巴陵无限酒，愁杀洞庭秋。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别有意，不遣柳条青。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一从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闻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看看这类诗歌行云流水般的意趣和风神，简直就是“极炼如不炼”的上乘妙品。

禅道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思想，使多少人中了说不得还乱说的蛊，却也从中生发出无穷的妙意。一次我去郊外一深山古寺里游玩。穿行在遮天蔽日的柏树林中，时有好鸟相鸣，活跃在郁郁的森林中。小路曲折婉转，而曲径通幽。钻出林子，在半山豁然见一寺庙耸立，两边白塔雄壮，直插蓝天。周围很静，山上唯见山光秀色。寺门前土地荒芜，青砖古颜。拾级而上，一院花木成荫，楹联妙句，诗情画意。只是由于无人，顿觉路边的山花和院里的花草，无人欣赏，开得寂寞。忽然在壁墙上看见水墨，还有用毛笔写的一首唐朝王建的《游破山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静，唯闻钟磬音。

配合时下的此情此景，诗歌的曼妙，真是无穷。当下只觉得如此的世界里，有着无限的禅的机趣，而这机趣却又是生生的浮现在人世里的。

因此，一花一世界。这人世或者春耕秋收，或者鸡犬相闻，或者烟光残照，或者古道西风，或者小桥人家，人事上或者春风得意，或者对酒当歌，或者朗日高悬，或者明月幽娴，均有一种人生的妙意。我们看苏东坡的率性自适的诗歌，单首看来不觉得如何，总的看去，却有一种“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况味。这种况味隔着审美的距离，就有一种生命和人生的至美潜转其中，就有一种妙味。（不是尿味^_^）

为此，不难看出，我所鼓吹的妙品，实际就是人和人世的彼此妥帖相安，一种但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俗世和怡然融合于自然的仙境般的妙境相统一的境地。诗歌所要达到的这个境界，是紧迫而充满杀伐之音的境界所不及的，也是刻意于礼教、被死板理趣缠缚而不自然的圣品所不及的。心灵的宽舒和自由，对艺术趣味方有对事物妙趣的感悟和领略，而从中得到清悦喜乐。为此，妙品需要一颗充满爱意、温暖和通透的心灵，我所说的妙品可以和前二品并驾齐驱，即是此意。

西方的诗歌也多有妙趣横生的，尤其是现代诗歌里的象征、意象，以及更深一层的对生命本质的体验和领悟，是中国古诗词意境中有所不及的。外国诗歌也有许多微妙的意趣，写作的手法和角度也常常别开生面，能将难写事景，用象征或隐喻等手法，巧妙的表达出来，给人以妙趣横生之感。在艺术的成就上，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似乎是很变形的，但却总是大有深意，尤其是后现代诗歌，初看不知所云，待慢一品位，顿有恍然大悟之感。比如鲁迅先生的《野草》，整体上就是嫁接西方象征主义的杰作，可以认为是鲁迅先生的妙品，是最有诗意和最具有现代诗歌特征，最具有艺术品意象的作品，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我认为比他的其他的小说、杂文都要好，鲁迅先生的杂文，我觉得只能归到圣品一类。

在诸多文章体裁中，诗歌比起散文、杂文或小说来，需要更为纯粹的精神力量和人生感悟，需要更为纯粹的感性和灵性，诗歌里的理性也需要借助形象或象征之类的手法来巧妙的表达，而一般不可直白表达，除非配合整个语境能有一种诗意，给人于顿悟或豁然的感觉。而要写出诗歌妙品，需要对人生的大爱，对生活的有热爱的感情，它一般不是悲愁感叹的变徵之音。诗歌里抒发忧愁，排遣孤寂的作品甚多，但如果在排遣之际尤其能幽自己一默，则无疑可将释愁排闷的作品化作灵动一笑，妙味盘旋其中。为此，妙品更多需要豁达和清旷胸怀，需要对生活拥有一份欣赏和达观，以如此的人生态度，玩味生活和人事，才有可能从中生发出妙思妙文。

关于诗歌的妙品，论述至此，更多的感想，还有待同好诸君给于交流探讨，给于补充完善为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