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盘棋,人生路上的每一步,就像棋子行进的方向,有很多路可以选择,选择不同,由此所导出的局势就会随着不同。
朱彦夫选择自杀的这步棋,引起了院党委的高度重视。院领导在稳定了朱彦夫的情绪后,作出了在这个星期六召开全院医护人员思想教育的大会的决定。
星期五早上八点,院内外的通知牌上就写出了在医院大礼堂开会的具体时间。通知要求,除了各科室值班人员外,其他医务人员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入会。
这个会是朱彦夫自杀引起的,消息在院内悄悄地传播。
如果那年在上海朱彦夫把个人的前途放在首位,只要他填了连长为他选择的那张表的话,他绝对不会落到现在这个没有手脚的地步,他现在应该是怀抱娇子手携爱妻生活在大都市里,说不准从什么大学毕业已经在什么像样的单位里过着舒舒适适的生活了,根本就用不着连吃喝拉撒还得依靠别人才能完成。如果那年在二五0高地上的雪地里,他不是去选择寻找山下的主力部队而是爬向悬崖,也根本用不着在这里为求死而苦苦忍受三年多的疼痛折磨。如果一开始就不起轻生的欲念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根本不会连累到小黄受此等冤屈。他不后悔选择战争,因为他是解放军战士,因为他是共[chan*]党员,他非常后悔选择死亡,选择死亡对他本人来说是一种对痛苦的解脱,但他确实没有考虑到因为他的解脱而牵连到其他人的感情。看来这步棋是大错特错,如果那他天真的摔死了,他不敢想象小黄会为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不敢相信他在九泉之下是否能心安理得。他的行为与小黄没有任何关系,可小黄偏偏要被组织死死地纠缠,小黄是无辜的,小黄因为他而倒霉,朱彦夫的心里不是滋味,他绝对不能让小黄为他而失去灿烂。要想达到解救小黄的目的而又不牵连李大姐和其他人,这步棋该如何走,是得好好思索。
朱彦夫想象着假脚假手的样子,吴政委的话给朱彦夫注入了生活的希望,只要有了脚,就能下地走路,只要能走路,就能自己上厕所,就不会永远躺在床上就不会永远生活在没有阳光的温室里。现在大脑是好的,心脏是健康的,只要有完整的大脑和完整的心脏就是完整的人。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朱彦夫想来想去,最好的挽救小黄的方法就是绝食,他注意一定,无论李大姐怎么劝说,他硬是坚持不喝一滴水,不吃一口饭。
两天过去了,朱彦夫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是不开口进食,急得李大姐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是找医生又是找院长,整天提心吊胆的哭丧着脸。
“这个朱彦夫,明明表示了生活勇气的,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吴政委气得直敲桌子,“这样的人,真弄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入党的,怎么老是不开窍呢?”
“现在的一些伤员,一个个都成了混世魔王,你们看看现在医院里,骂医生打护士的,我们越是迁就,他们就越上脸,分明是拿着功劳当特权,要是其它性质的医院,看谁还理他们。”主任在一边火上浇油。
王院长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一直把伤员的身体当作了工作的全部,忽视了思想的沟通,他们在前线舍生忘死的战斗,回到后方看到很多人醉生梦死的追求享乐,心理上得不到平衡,发发脾气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我们的一笑一乐都能引起他们的反感,我们因该理解他们的痛苦。朱彦夫是一个特等残疾,开始一味的寻求机会自杀毫不奇怪,但他在打消轻生的念头之后,思想上又出现偏激就有些奇怪了,我看他绝食的目的不会是自杀,一定有别的原因。”他看着政委,“老吴,我们是不是一起去看看他?”
主任摆摆头:“朱彦夫这个人哪,真叫人摸不住他的脉。伤得那么重,算到是活不了的,可他就偏偏活过来了。预计他最多能活三年的,这三年过去了,还越活越健康,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除了鼻青脸肿之外还跟没有事一般……”
王院长:“何主任,听你这话的口气,好像朱彦夫活下来你有些不服气是不?”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个人有些特别,生命力忒强,好端端的真弄不明白又在整什么绝食,不是给我们添乱嘛。如果几百号伤员都跟他一样,那我们还不全累死了。”
吴政委看着何主任:“小何的意思是?”
何主任解释说:“他哭着闹着要我们弄死他,院领导都去围着他他转了好几天,结果呢,他还是去自杀,为了这,硬把人家黄家姑娘给开除了,现在这个开除结果还未在会议上公开,这里他又莫名其妙的搞上了绝食,弄得看护神经兮兮的,我们总不能老拿人家护士出气吧?”
“那,你说怎么办?”王院长直视着何主任。
“先别理他,再不吃饭,就给他注射葡萄糖。”
“这能解决他的思想问题吗?”王院长耐心地说,“只有解决了他的思想问题,才是最根本的问题,他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政委同意了王院长的意见。于是,他们来到了216病房。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朱彦夫,凭直觉他知道进来的是院领导,便尽量装出无事一般双臂撑着作了起来。
吴政委掏出香烟:“呵呵,今天的状态还不错嘛,来,抽一支。”
“谢谢,我不要。”朱彦夫一反常态,很客气地摇摇头。
“听说你又有几天没有吃饭了?”吴政委顺手拖过凳子坐下,“怎么?对饭有意见,对烟叶有意见了?”
朱彦夫笑笑,没有说话。
王院长直接坐到床上:“对我们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直接说呀,别跟肚子较劲儿。”
“对你们,我什么也不想说。”朱彦夫咬咬牙,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王院长和吴政委相互看了看。
“你们不讲理。”
“好哇,说来听听。”吴政委风趣地笑了,“我和王院长今天来就是要听听你的心里话,看看到底为什么惹你生如此大的气,连饭也不吃了。”
“跳窗自杀是我的事,你们凭什么怪人家小黄头上了?你说你们这是不是不讲道理。”
“原来你是为小黄开脱责任?对小黄的处理是按医院纪律决定的,怎么能说我们不讲理?”
“你们那纪律有问题,跳窗的事真的与小黄一点关系也没有,要处理也是处理我,处理小黄不公平。”
王院长见朱彦夫冒了这一句话后,又闭上了嘴,问道:“嗯,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就这。”
“好,这个问题,回去后我们院党委再研究研究,你可以吃饭了吧。”王院长松了口气。
“等你们研究好了,我就等小黄给我送饭来我再吃,别人送来的我都不要。”
“王院长,看到没有,他在将我们的军!”
“将首长的军我不敢,但我说得到做得到。”虽然两天连一滴水也没有沾,朱彦夫的话从口里吐出来还是那么坚硬有力,没有丝毫软弱。
“好小子,你行啊你,够能耐的,什么时候把我当年的臭脾气让你给偷来了。”吴政委哈哈笑着,一掌拍在朱彦夫的肩上,“和我一样,也是一条牛。”
王院长和吴政委刚一离开病房,李大姐就冲着朱彦夫激动地喊起来:“好兄弟,我替黄姑娘谢谢你了!你,真好!”
“谢我什么,是我害了小黄,我是混蛋。”
“我去给你弄饭来,你一定饿坏了。”
“不要,李大姐,不看到小黄我吃不下,真的。”朱彦夫叫住了李大姐,“我不想半途而废。”
吴政委和王院长从病房回来,派人寻找小黄,可就是不见小黄的影子,守候大门的门卫告诉寻找的人:就在一个小时前,看见小黄背着一个包走了。
“走了?走了也去把她找回来,这个丫头,谁批准她走的?太无组织纪律了。”吴政委又急又气。
朱彦夫“自杀事件”由身为特护的小黄承担所有责任,小黄即感到委屈而又无话可说。写了几分检查都没有得到院党委的宽容,虽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但党委成员一致认为这种“玩忽职守”的影响太大,所以就对小黄作出了开除医护工作的处分决定,让小黄留在医院打扫场院卫生,定于星期六下午开会宣布。小黄不知道组织的决定,还爬在寝室里搜肠刮肚做深层次的检讨,一个大姐悄悄地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小黄一听气得当下把检查撕了个粉碎,她没有勇气在全院大会上接受这种处分,既然护士工作干不成了,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人现眼,干脆背起背包离开了医院。就在她刚刚坐上开往家乡的班车时,被前来寻找的同事拽了下来。
“非得要我在明天的大会上亮相吗?我不回去。”小黄有些害怕,急得直掉眼泪,“你们回去告诉领导,我回家种地,反正这里我是不想呆下去了。该怎么批斗该怎么说随便他们,亮相我不干,如果真要把我拖回去,我还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找小黄的几个同事不知道领导的意图,但她们的组织原则都比较强,既然把小黄找着了,那是绝对不会让小黄从身边溜走的,也更不会让小黄得到丝毫的寻死机会,于是连拥带架的把小黄又弄回了医院。
“怎么,犯了错误就想当逃兵?你还是个革命战士不是?”吴政委向小黄命令,“把工作服换上,食堂里已为216准备好了饭菜,你给他送去。你知道吗,216为了你可是两天不吃不喝了,经我们反复调查,这次事故与你没有多大关系,希望你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从现在起你还是照常上班。”
“是。”小黄喜从天降。
看着小黄离去的背影,王院长有些惶惑:“明天的大会通知已经发布了,是不是通知取消这次会议?”
对政治思想工作向来比较认真负责的吴政委扬起大手:“这个会还要开,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把这个会改成一次扩大会,凡是能够参加的病人都来参加。具体的想法还不成熟,马上召集院党委会议,集中讨论一下。”
王院长一时还没有明白吴政委的意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辆绿色的越野吉普直接冲进淄博疗养所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从里面钻出一位男人,一看他的服装就知道是从部队退下来的干部,身板挺得笔直,黄色军装有些泛白,他肩挎军用包站在车外打量着院内的景色,看样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一切都感到十分陌生。
听到汽车声的刘所长走出办公室,一下就认出了院子里这个左顾右盼的男子。
“哎呀呀,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的老首长!”刘所长跑过来一把握起男子的大手。
“老刘哇,果然是你!好好,我在地区开会,听说你在疗养所工作,就专门来看看你这位老战友。”
这男子是沂源县民政局局长吴善德,他与淄博疗养所的刘所长是在解放战争时期认识的。那时的吴善德是山东兵团某团的团政委,淮海战役吴善德身负重伤,被送到随军医疗队治疗,当时刘海在医疗队是队长,因为吴善德经常闹着要奔赴前线,几次逃跑都被刘海抓了回来,这两个年龄相当的汉子就这样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一晃,五六年过去了,二人分手后一直没有再见过面,彼此心里都记着对方,但就是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这次淄博地区召开民政局首脑会议,吴善德听说淄博疗养所有一个叫刘海的在这里负责,就想到了当年的那个刘海,便决定散会以后到这里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就是当年的老相识。
故人相逢话题多,刘海热情地把吴善德请到会客室里,烟茶水果忙不迭的招待。
“现在是局长了,不错啊,出门还有自己的专车,行,兄弟替你高兴。”刘所长感慨万千,“早成家了吧,嫂子是哪里人呀?”
“51年八一结的婚,她么,你认识的,王建,现在在沂源县任妇联主任。”
“你行啊,老兄,你的艳福不浅啊,嫂子可是个文武双全的山花啊!”
“嘿嘿,你老弟说了个白衣天使当老婆,还在这么个大城市里当上了大所长,比我强呀,沂源县是淄博地区最偏避最艰苦的地方,怎能与你相比。你看你,仍然穿着军装多神气,我对军装的感情一点不比你差,党组织不让我在部队干,让我从事地方工作,没办法,就把这身军装洗了穿穿了洗,舍不得脱下,军装在我眼里就是这么神圣。”
“一样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哈哈!”
吴善德的妻子王建,刘海对她印象颇深,王建的原名叫陈凤婷,早年就投身革命,在日照农村开展游击战争时,为躲避敌人的搜捕,改名叫王建,解放后就一直沿用了这个名字。刘海清楚地记得,那时的王建十八九岁,留着一头的齐耳短发,常穿着一身干净的带着补丁的灰色军装,腰上别着一把小手枪,优美的身材不知吸引了多少男儿的眼光,当时吴善德受伤就是王建用担架把他抬到医疗队的,真没想到她抬着的吴善德竟然与她结成了夫妻,也没有想到王建还当上了沂源县妇联主任。
“我说你老兄,结婚这么大的喜事,也不通知老弟一声,感情是有了娇妻忘了旧友啊!”
“看你说的,如果不是到这里开会,还真不知道你老弟会在这里高就,当时很想把一些老战友请到一起聚聚的,可就是没法联系,几年仗打下来,多少熟人不在了,多少在的也分不清天南地北了,现在好了,不打仗了,很多健在的战友以后也能慢慢打听了,和平年代就是不一样。”
“是啊,哎,”刘海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嫂子有个侄女叫陈希荣的,现在有十七八岁了吧,还在你们家?”
“在家帮我们当后勤护理孩子,现在已长成大姑娘了,一米七的个子,挺灵便的,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只可惜跟着我们苦了这孩子,连学堂门也没有踏过,如果不是她一个大字不识,也能找份工作的。”提到陈希荣,吴善德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总觉得有愧。
“你身为一个局长,在什么单位给孩子找份轻松的事情,不是轻易而举的?”
“硬把孩子塞出去别人是不会说啥闲话,但我身为党员干部,明知道孩子没有文化,像这种以权谋私的做法自己能开得了口?打铁要的是本身硬,不能因为自己当官了,就老是想着把自己的亲亲戚戚往出拉。共[chan*]党不是依靠这铁的纪律,怎么才能打败蒋介石?蒋介石不是因为政党腐败脱离劳苦大众又怎么会成为人民的敌人?如果我们现在就这样,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岂不又要毁在我们的手里,老百姓又会怎么看待我们?这些问题糊涂不得,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命运,你说是吗?”
“理是这么个理,但给孩子找一份自食其力的生活路子应该不过分,陈希荣那孩子从小就灵便,加上一直跟着她的姑姑,肯定会像她姑姑王建那样有思想,我们也不能因为自己是国家干部,是共[chan*]党员,就有意的浪费孩子的青春年华,国家干部也好,共[chan*]党员也好,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给孩子创造一个适当的发展空间也是一种社会责任,我们不需要做真空里的布尔什维克。现在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不需要我们把亲人送到火线上去抛头颅洒热血,需要的是我们把下一代交到国家建设的前线去锻炼他们的意志,贡献他们的力量,你说是不是?像你这样把孩子留在身边为自己服务,才是真正的有思想问题。”
“呵呵,这一层我倒是没有想到。”吴善德想了想,“你说像陈希荣那样没有文化的,给她找个什么事才能发挥她的作用呢,她除了会做做家务做做茶饭护理孩子外,并没有什么其它长处,所以给她找事有些困难。”
“如果你愿意,就让她到我这里来,现在组织上正在摸查我们淄博失散在外的伤残军人,只要是符合疗养的对象都会送到这里来集中疗养,淄博地区是革命老区,为中国的解放事业献身的烈士很多,不难想象为中国解放事业受伤致残的英雄也很多,这就需要一大批护理人员来为他们工作,做这方面工作要的是细心,有没有文化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能热爱这份工作,重要的是有高尚的道德和品质。你回去与嫂子商量一下,看你们舍不舍得让孩子到这里来,有一点你们可以放心,如果让那孩子到了我这里,我保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来对待她。再说了,你是民政局领导,也算是我的上级,就算是我为老首长分忧吧。”
关于陈希荣这人,刘海不是很熟悉,但印象却有那么一点,当年刘海的医疗队被王建安排在一个庄子里,他就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老跟着漂亮的王建,这小女孩是王建的什么人?有意接近王建的刘海悄悄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女孩叫陈希荣,是王建的滴亲侄女,由于王建参加八路军游击队的事暴露了身份,汉奸就带领日军把王建的爹娘哥嫂都抓去杀害了,全家只剩下不到七岁小侄女陈希荣一人侥幸活着,于是王建就派人找到陈希荣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刘海想到陈希荣只是偶尔的一个闪念,真没想到陈希荣跟随她姑姑这么多年竟然连一份工作也没有。
吴善德一回到沂源就迫不急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子王建。
能在淄博当一名护士,那是很多年轻姑娘梦寐以求的事。王建是又喜又急:“机会难得,感情刘海还记着俺家这妮子,千万别错过了这个机会,俺得为希荣扯一块好布料,赶紧为她做身衣服,在大城市比不得俺这小县城。老吴啊,这陈希荣一走,俺这家里可咋办?两个孩子可就没人照看了,是不是赶紧托人找个保姆来,说句心里话,要不是为了希荣的前途着想,俺还真舍不得让她离开这个家。”
“妮子大了,早晚得离开家的,希荣一直跟在你身边,应该放她到外面闯荡闯荡了。妮子在外,总有些叫人放心不下,好在老刘这人不错,把妮子放在他那里没有什么担心的,你是她姑姑,有些事情你得好好的叮嘱叮嘱,让她在单位好好上班,千万不要与外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有什么拿不稳的事多问问她刘叔就是。”吴善德
心里也很乱,虽然陈希荣是王建的侄女,但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他早就把陈希荣当作家里的一员了。尽管陈希荣论个头比王建还要高出半个头来,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在大人心里总会前前后后的牵挂着,总觉得孩子还小,不能单独适应社会。
陈希荣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到那么远的大城市里去当护士,既激动又紧张,夜深人静时还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对于护士这个职业,陈希荣一点也不陌生,在她被姑姑王建收留以后,她就跟随姑姑东奔西走。姑姑上战场的时候,不是把她留在老乡的家里就是把她留在后方医院或随军医疗队里,在她幼小的心里,她特别羡慕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大姐姐阿姨们,她曾经渴望长大后能穿上白大褂在伤员面前跑来跑去,在她的眼里,那种白大褂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她在十岁那年就开始跟着那些护士姐姐们帮着为护士做这做那,因此,学会了很多护理伤员的实践知识,她就是在看护伤员,学做军衣军鞋,烧饭洗衣中渐渐长大的。新中国成立后,她曾经参加过激情的秧歌队,投身于新中国的欢天喜地的浪潮之中,后来,姑姑结婚成家了,姑姑和姑父整天忙于各自的工作,她便在家里为他们料理后勤。自从姑姑有了孩子后,她就成了姑姑家总后勤兼保姆,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没个闲空。现在姑姑的老大三岁多,老二还不到一岁,这两个孩子都是在她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每当手牵怀抱着孩子在街上买菜,看到一个个同她一般大的姑娘们上班下班时,她不敢奢望她能像她们一样按时上班下班,但她的眼里却总是流露着莫名其妙的羡慕。
现在这种不敢奢想的羡慕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她又对这个熟悉的家产生出无法形容的眷恋之情。姑姑明确地告诉她,明天姑父就要用车把她送到淄博疗养所,可她仍像做梦一般既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摸不着边际,两个孩子的笑脸,姑姑为她试穿新衣忧郁的表情,遥远的、现实的老在眼前晃荡着,不知不觉中眼里湿湿的,鼻子酸酸的,突然忍不住咬着被子哭了起来,她说不清这是高兴还是难过,双肩起起落落地表达着她即将告别这里的生活和即将走进那里的未来。
医院大礼堂座无虚席,主[xi]台上绛红色的幕帘中心挂着毛主[xi]的巨幅画像。
身穿崭新军装的朱彦夫坐在主[xi]台中央的太师椅上,正对着面前的麦克风作着他的人生报告,他戴着特殊的墨镜,台下一片白色尽收眼底。二十二岁的朱彦夫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讲话,而且是在这个轻轻一咳就能让所有人听到的场合,显得有些紧张。昨天晚上吴政委找他谈话,要他在大会上谈谈是怎样从轻生到决定顽强活下来的思想转换过程,借此鼓舞其他伤病员的生活勇气,加强伤员与医生之间的关系。为此,他想了一夜,还是不知道从何谈起。院领导讲了几句开场白以后,他便被连椅带人抬到了这里,因为他是全院最奇特的特残,他一出场下面就鸦雀无声了,吴政委指着他没有脚手的身体向全场作了简单的介绍,然后就要他随便说说他想说的话。他还想推辞下去,下面的掌声就热烈地响了起来。掌声一过,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讲话:
“同志们,病友们,我没有多大文化,我只是在上海读过几个月的文化速成班,学到的一点文化也在后来的朝鲜战场上丢得找不回来多少了,我不会讲话,请大家不要见笑。”
朱彦夫简单的开场白又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他被这热烈的掌声鼓舞了,他发现他说话的声调并不高,可说出来的声音竟然是那么大,在礼堂上空嗡嗡作响,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小玩意叫麦克风,他只知道这玩意很神奇,用不着像在战场上扯破喉咙的叫喊就能使自己的声音无数倍的扩大,于是,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和声调,一种紧张很快被记忆里的二五0高地残酷场面所替代,于是,那场动人心魄的战斗便从他的嘴里喷发出来。
抗美援朝是一场伟大的爱国战争,《谁是可爱的人》令人为之动容,特级英雄的英勇事迹妇孺皆知。鲜为人知的英雄连队全部牺牲的壮举,忍受饥寒交迫的疯狂拼杀,孤军奋战吞食眼球的冲天豪气,同样令人振颤,同样荡气回肠。
朱彦夫的报告一下拉近了人们与英雄之间的模糊距离,坐在面前的朱彦夫与人们心目中的“杨根思、黄继光”也仅仅是生与死的差别,是谁禁不住高喊了一声“向英雄致敬”,只见“哗”的一声,全体起立,一起举起右手向朱彦夫行起了军礼。坐在太师椅上的朱彦夫也激动地抬起没有手的右臂,耷拉下来的袖口像一面飘扬的旗帜,久久地展示在哗哗啦啦的掌声之中,是那么庄严,是那么动人情肠。
因为这只是一场临时改变初衷的现场会,见证的只有瞬间的历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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