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书生黑狗斜躺在田坎边，看生产队其他社员栽秧子。四月的天气已经转暖，太阳晒得人身上出毛毛汗。水田分布在山坡上，一块挨着一块，像无数弯弯的月亮，叠加在一起，由大到小，通向天边。田里到处都是人，各自在忙自己的农活。黑狗坐得屁股痛，看太阳一点一点从山脚移向山顶。鹅黄色的光线烘得他全身发软。什么对象也激不起干活的欲望。偶尔有人在田间问，黑狗，你今年又不栽秧子？黑狗懒得回答他们。他在心里皱眉头：你狗日的晓得我不栽吗？我是种庄稼的料吗？哼！莫名其妙！慌啥子吗！社员们都知道他的德行，也不尴尬他。人各有志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都说人生最有魅力的是等待。可黑狗认为等待最痛苦，最难熬，认为等待一直是人生痛苦的根源。黑狗从中华民国等到新中国，从“文革”等到“三中全会”，一直没有等出一个名堂来。白读了几年私塾，弄得文不文武不武。黑狗在心里骂，你几爷子不能够栽快点吗？免得老子等起恼火。他从家中第一次踱出来的时候，大约下午四点钟。这是堂客（妻子）第十次催他。第一次是在早晨九点钟，黑狗说，他们还在扯秧子。第二次在上午十点，黑狗说，他们肯定还在担秧子。堂客催了八九次，黑狗找出十五、六种理由应对。一直等到太阳从头晒到屁股，又从屁股晒　到脚后跟，落在半山腰，黑狗出了门。黑狗来到水田边，看见大家仍在忙，心里相当沮丧。

天黑了，大伙收完工，渐渐走散了。黑狗却开始上班了。他再次来到水田边，这下非常满意了：社员们把没有栽完的秧子扯个尽，完完全全弃在荒坡上。黑狗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黑狗活了五、六十，当了一辈子农民，穷了一辈子，从来不买种，从来不播谷，从来不正正经经栽秧割稻。他觉得无论怎样捣鼓，还不是那几块田，还不是那几汪水，捣鼓它有鸡巴用。土地的肥性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地面上流失。落下来，流出去；晒上去，落下来，年年都是这样，根本就没有变，干吗不断折腾它？土地肥瘦是天生，搞得越复杂它寿命会越短。因而从某种角度讲，梨田就是划破大地皮肤上的口子，栽秧就是缝针，施肥就是撒盐。你说说，这土地的寿命能长吗？因此爱护土地的最高表现就是少去破坏或整理它。

第二天，黑狗来到田坎上，他下田扯扯草，蓄蓄水，用锄头简单挖几个坑，栽秧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他不梨，不耙，不推，不赶，一切保持原生状态。黑狗经常批评那些勤劳的农民说，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田里的活路做完了，居然刨到田壁上，没事不晓得回家靠紧墙头打哈欠？你能把庄稼种到天上？种到海底？事情都有做完的？其实有些勤快人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苦呢？真是不明白。黑狗说，没有文化的人就知道使蛮力。黑狗独创了一种远近闻名的简易栽秧法。他把人家抛弃的秧苗收集起来，一批一批栽种下去。由于每家每户撒谷的时间不同，品种相异，因而栽种的时间略有差别。个别年头前后相隔十余天。那段时间，黑狗的工作是东瞧瞧，西走走，猜测谁家的秧苗有余，哪家喂牛要抢草。对于这一点，多年来，黑狗十分有经验。他知道，上午出门搞头不大，巨大的收获机会是在天黑之前。黑狗最懂得农民的个性和习惯。农忙时节，多数人都得干到天黑。对于广大农民来说，季节就是生命线。黑狗的这一招出得很准，年年灵验，年年管用。黑狗把人家丢掉的秧苗捡起来，装在凿箕里，坐在田坎上，一根一根抛下去，每一根秧苗都会在天空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落在水田中。秧苗乱七八糟挤在水面上，惊慌失措寻找自己的家。黑狗说，孩子们，我相信你，好好生活吧，再见！然后回头走了。然后第二天来到另外人家，如法炮制。因而黑狗栽种的庄稼最具特色。别人收获一次，他收获多次。他的庄稼犹如来自不同家的孩子，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栽完两个月，生产队普通的庄稼长成大梯田，黑狗家的庄稼长成小梯田。错落有致，品种齐全。加上杂草长势常常胜过秧子，所以黑狗的责任田自然成为周围方圆十里的一大亮点。远远近近过路的人好奇指点。黑狗不在乎，他说，这个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旁边人管不着。没有文化的人，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黑狗重新忙碌起来是每年六月的下旬。同村的农民乐滋滋看水稻抽穗，开花，灌浆，变色，这时候黑狗的家里往往就揭不开锅了。黑狗不着急，他对自己的庄稼十万个有信心。过去看见人家七月上旬开镰，忙个不亦乐乎，黑狗就好笑：何苦呢？谷子不是一天就黄了的，分层次收获又郎个要不得？多年来，无论怎样的农忙季节，黑狗从来没有请人帮助过，有什么可帮的呢？自己完全能够解决。当然，他也从来没有帮过别人的忙，而且别人也怕他帮忙。

黑狗收获庄稼的方式相当新颖，一般地，只要谷子黄到穗子的三分之一，他就动手了。他一点也不贪心。他不像普通的农民那样，请一帮子人，抬着斗架子，卷好竹围席，挑着箩兜儿。他完全没有这么麻烦，再说他家从来也没有购买过什么农具。他提着一个竹兜，要么就是一个脸盆，独自来到田中间，不割杆，不斩穗，只用手将穗子成熟的部分捋下来。每天也不能捋得太多，那样一来麻烦，二来家里没有盛粮食的东西。去过他家里的人都说，没想到改革开放三年，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困难户。别人怎么议论，黑狗无所谓。他想，人只要自己过得舒服就行了，旁边的人管不了。因此对于那些说他懒惰，说他迂腐，没有能力，他毫不在意。管他干啥呢？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听读书的小孩讲，外国有人说：走自己的路，让他人去说吧。

黑狗把半生不熟的谷子弄回来，逢了晴天，他就摊在屋后的大石上晒，如果下雨，他就用细密的竹筛盛了，到灶上烘烤。估计差不多了，他就开始脱壳。他家唯一大型工具是一扇石磨，据说还是土改时候分的浮材。黑狗俄得心慌慌，就催了堂客和儿子共同合作。儿子干不来活，黑狗只好让他和自己一起做碾手。堂客做放手。儿子个头小，身材比磨架刚刚多出一个头，站在那里下巴好像搁在磨架上，黑狗就让他半趴在上面用力。谷子碾出来相当粗糙，煮成的饭吃着满口钻，黑狗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也没有觉得哪点不好。恰恰相反，黑狗倒觉得吃新米天天犹如打牙祭。黑狗经常对人说，很多人喜欢跟自己过不去，天天起早贪黑干，这是何苦呢？钱多有钱多的用法，钱少有钱少的用法，哪样都是活，你能干得完？最主要的是随心所欲。再说，他这一盆毛谷子够放在机器里打一次吗？不碾怎么办？何况还得多花钱。黑狗每次从田里收获回来，全家人的肚子就会舒服七八天。这样一个轮回刚过去，田里的谷子又黄了三分之一。黑狗把这一个时间推算得相当精准。如此反复循环，黑狗全家就有约摸一个月的舒心日子。这是一年中黑狗家最痛快的光阴。虽然自家的稻谷产量不太高，但总吃比政府的救济粮来得有面子。堂堂一百多斤的汉子，而且是老书生，尽量不要给人嘲笑的口柄。，并不是说这之后的岁月就把全家逼上了绝路，黑狗自己有度过难关的措施。他经常表态说，活人是不会让尿憋死的，旧社会都没有这般严重，何况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

谷子碾出来之后，黑狗全家清口水直流。黑狗发了愁，上哪儿去弄柴火呢？他家既没有担子，也没有背兜，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过去采取的一贯办法是，晴天上山用手抱捆枯干的松针，抱一回能够烧一顿，煮一顿全家吃两天。再久就不行了，那样稀饭会馊臭。黑狗破屋后面有大片的松林，风一吹，纷纷扬扬的松针散落满地，厚厚的垫一层，像床垫。因此，黑狗常常议论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早在大办钢铁的时候，黑狗就私下里极力反对砍伐森林，看来黑狗的确有先见之明。因为他明白这可能是将来生存的保障，五八年黑狗还因为这个原因被关了几天。由于是天字号贫下中农，很快就放了出来。出来后黑狗成了义务护林员。当然，这绝对不是说黑狗对劳动感兴趣，而是森林空气好，黑狗转一转，精神会饱满。顺便抓把柴。

雨天里黑狗自然是不会乱转的，但有关柴火的问题肯定棘手。好个×黑狗，他背着手，屋内屋外转，看家什，看农具，看破“四旧”没有烧完的废书。突然，黑狗举起锈砍刀，狠很地向桌子下了手，堂客大吃一惊，说你今后在哪里吃东西，黑狗说，看把你惊的，我没有那么傻，崭草不除根。我只砍一条腿，一条桌腿完全够煮一顿饭。

吃完饭，黑狗笑嘻嘻地对堂客说，我们上床轻松一下。黑狗所指的轻松，其实就是××。堂客说，请你先洗洗。黑狗很好笑：你是什么人，也要穷讲究；我是旧书生，还要受你气？！堂客说，上次干完事，下身痒很久，黑狗说，那是没骚够。堂客把他没办法，只得另外找借口。堂客喊来娃儿，对他说，大人没有喊你，千万别进来。娃儿说，妈妈，我一点不好耍，那我干什么？堂客说，你什么也不用干，呆在椅子上。娃儿说好耍吗？本来我啥子也不想干。娃儿今年满八岁，原本就不想读点书，这下得到令箭牌，索性甩开膀子玩。娃儿说，妈妈，我想吃东西，堂客笑了笑，说，龟儿子，你就知道吃吃吃。怨归怨，堂客为了彻底稳住娃儿，还是把最珍贵的一个烙饼找出来，塞到娃娃的手中。娃娃说，妈妈我要玩玩具，你把饼子给我用绳子串好，挂在脖子上。堂客没有想到儿子有这一招，对黑狗说，娃儿真是得到你的真传。黑狗装作没听见，回到里屋，看见堂客半裸躺在床上，席子卷了半边，说，你把它放下来。堂客说，你睡的那半边脏得很，明天拿去发火算了。黑狗说，明天我就把它割了，正好柴烧完。黑狗爬在堂客身上，堂客说，裤子脱下去，黑狗说，脱了干什么？堂客有点生气，轮过身子不再理他。黑狗说，脱完裤子干事，这又是多此一举？古书上经常写到夫妻房事不脱裤子的。堂客说，真的不用了，黑狗点点头。堂客变成luo体后，黑狗拉下裤子拉链，让那东西急冲冲从裤门钻出来，直往堂客下身钻。堂客说，隔着一层东西怪不舒服，黑狗哪管这么多，翘着屁股不停运动，一会儿便头昏眼花，手软脚麻。瘫在那里不动了。两人欢喜完了，堂客没有舒服够，抱怨说，毕竟是农民！还说读过书。一点酝酿也没有，哪像人家城里人，捣鼓得你舒舒服服。黑狗躺在旁边像死人，不再理会堂客的唠叨。堂客非常扫兴，穿了衣服走出去。娃儿已经睡着了。这时候，堂客看见非常奇怪的一幕，娃儿颈上的吊饼被吃成月牙形，挨着嘴边的烙饼留下许多牙齿印，隔嘴较远的地方完好无损。堂客想，这真是得到老子的真传啊。

黑狗夫妻干完事，需要补充一些体力，于是二人分工劳作。黑狗砍桌子，堂客烧席子，不多久，家里的烟囱冒出了久违的炊烟。夫妻吃得半饱，就商量，今天赶哪个场呢？要是荷包里钱多就好了。

一九八四年，年满五十八的黑狗家中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黑狗在大火中被活活烧死。据公安部门调查说，黑狗在宿舍用床铺草烧火做饭，吃完后就躺在没有烧完的床铺草上睡觉。由于火星没有灭尽，风从破烂的窗户吹进来，点着了黑狗身下的谷草，又由于黑狗喝了几口昨天邻居送他的咂酒，睡得太死，竟然没有及时发现。当整个房屋熊熊燃烧的时候，黑狗处于半昏迷状态。拨门闩拨不开。也是黑狗活该烧死，平时堂客从不关门，那天出门却鬼使神差给反扣了。黑狗家是有一扇窗户可以通到邻居的，他只要喊一喊，可能有人救。但据说整个生产队偏偏没人听到黑狗呼喊的一点声音。当然，也有人猜测也许黑狗原本就没有打算呼救。何必呢？人生反正迟早都得死。早死早投胎，早死早翻身。至于黑狗当时的真实想法，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其他的人实在是不得而知。大家议论很久，莫衷一是。缠绕在人们心中的一种观点是，他死前相当一段时间，人就有些虚弱了，可惜太贫穷，堂客没办法，就是有办法，也未必管得了这么多。黑狗死前两天仿佛有一种预兆，他把堂客和儿子叫到床前，留下语言说，这个社会已经相当自由了。你们母子俩不要在乎别人的议论。人辛苦一辈子其实就是磨骨头养肠子，何必搞得那么复杂。我读过书，懂得理。这个社会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生活是一种悲哀。日子舒不舒服就像鞋合不合适，只有脚趾头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母子二人切记切记！

5、8草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