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彩虹般的大桥直冲云霄,横跨长江,雄伟的钟山屹立在我的故乡。
凌子诗躺在那硬硬的黄土地上,尽管身子咯得生疼,却懒得挪一下。他四肢自如地摊开,眼睛虚眯着,那火辣辣的阳光刺得眼前是一片金黄。这沿河的几里地,就没一处树荫,只得在这烈日下暴晒着。恼的是那天凝固了似的,白云不动,没一丝风。耳畔响着那哗哗的淮河水,也没递过一点点凉气。他嘴叼着一根草茎,没一点草汁不说,也勾不出一点口津……
他不禁想起了家乡。家乡和这异乡就是不一样。他也常常这般躺在扬子江畔,身下是柔柔的草,眼前是密密的树叶。倒是也有那一缕缕透下的阳光,可那被绿叶滤过,就有些润,不扎眼。那天湛蓝湛蓝的,雪白的云团是团、朵是朵地飘着,似龙似凤,由人想去。那江水宽着呢,江水缓缓地流淌着,如小提琴奏着的轻音乐。都说夏日的南京是火盆,可江边水气弥漫着,就永远是春天……
“开饭了!”
这时,窜出那尖尖的吆喝声,在阵阵嘈杂的铁铲敲击声中,民工乌鱼般地从四处朝那饭棚涌去。凌子诗挺身坐起,望着那灰白天幕间的那一柱灰黑的炊烟,仿佛看到了那黑黑的窝头,竟没一点食欲。不吃怎行?下午还要干活呢!于是,他懒懒地起来,朝那方向走去……
三个拳头大的山芋面窝头,一大海碗山芋干稀饭,还有那两根手指长的萝卜干。这就是淮河工地上民工的午饭了。凌子诗晃了晃碗,清寡的粥水里泛起了几粒开花的米粒,一眼都数完。他眼前幻出了白白的米饭,甚至于都嗅着了米饭的清香……多久没吃到米饭了?当然是离家后就没见过了,算算,五个多月了吧?
凌子诗真佩服这些本地民工,这粗糙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在他们嘴里是那么地可口,嘴巴啧啧作响。也是的,平常日子里,虽说也是这食物,可没这个量。工地上能填个肚饱,就比待家里强,还有这稀罕的萝卜干,那是一咬一个脆,就透着个爽!这不,许多人咬一根,藏一根,等回去时就积了不少,给孩子解个谗呀!
凌子诗脱下上衣,搭在三把铁锹把上,也算是个凉棚了。他躲在那小小的阴处,慢咬细咽地吃了起来,一粒粒的汗珠在瘦骨伶仃的上身冒出。不时有那成滴的汗珠滴下,刚落地就化为了气,消失了。
越过眼前的治淮工地,目光沿着一马平川的平原,追溯到天的尽头,那里也是一抹平直的地平线。可他知道,再过去,不知多远,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家乡。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那雄伟的南京大桥,就如那天上的彩虹,架起了他的心桥。
“家,家,可爱的家,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总想念我的家。”
那首世界名曲《家》的旋律,在心中奏着,他嘴里边嚼着窝头,边哼起了词儿。人,真的很奇怪,前脚刚迈出家门,后脚就恋起家来。也许,外面的痛苦,更让人想着家里的幸福,这种思念就根深蒂固地扎在心中了,而随着日月的移逝,就更根深叶茂了!尽管,身为音乐教授的父母,也都在“五七干校”舞锄头了,家只是个空壳了。可不管怎说,那都是家,是心之所系呀!
不知何时起,这孕育了中华民族的黄淮大地,竟成了民族灾难之源。连年的旱灾涝灾,折腾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没几天的好日子。人们穷得身上就一套染得黑黑的土布衣裤,连件内穿的都没有;穷得汤里没几片菜叶不说,还不见冒滴棉籽油……苦呀!治黄治淮,连年治,可也没治个影儿来。本地人都苦不堪言,何况城里来的知青?这贫土穷壤的咋呆,怎不思江南?
一阵心血来潮,凌子诗突然有了写歌的念头。这念头一冒,就如那奔流的河水一泻千里了……
【歌词】家乡的夜色是多么地清凉,黑暗的煤油灯下,思念着我的故乡,我的爹娘。啊……别离的情景,历历在目。娘思儿想,泪水往下淌。
凌子诗一放好锄头,就抓起了瓢,猛灌了一瓢凉水。渴解了,还有饥了。可一划火柴,才发现没柴草了。他拎起了耙爪,挎上了荆条筐,出了门。
在村头拐角处,他看见了李春梅。这女人,是早几年来的上海知青。也就是受不了这苦,图有个人照应,嫁给了本地农民。此刻,她头发蓬乱得像一堆杂草,脸刀削似的、腊黄蜡黄的,几乎找不到肉。一件黑黑的土布薄棉衣敞开着,坐在门边土阶上喂孩子,晒太阳。许是怕憋着孩子,她光着大半个上身,胸就那么白花花的耷拉着……这,才三年呀,哪还有城里人的一点影子!
凌子诗惊愕了,不敢再看,连忙转身穿过邻家的篱笆,朝村外的小坟冈走去。他怎么也不敢想象刚才见着的那个画面。尽管本地有这么个说法:大姑娘的金奶子,小媳妇的银奶子,生了娃的是狗奶子。可李春梅是城里人呀,还是大上海的呢!落水的凤凰不如鸡,真不如呀!
小坟冈,离村也就一里多地,在这极目都是平川的地方,也就这一土丘。冈上有几株歪脖子树,再有的就是那杂草丛了。这里的人死了,大人就一口薄棺材,浅浅地埋;小人就一领破席,卷起一甩。这杂草呀,沾了这光就疯长。时值初冬,草叶枯了,耙爪一扒,也就全有了。本地人嫌这晦气,倒也不扒,地里分的那庄稼秸杆,省着点也就是了。可知青是一人一户一灶头,那点秸杆怎够?没法子,只得破除迷信了呀!
回到屋里时,天已黑尽了,屋里屋外,一样的黑。没钱买煤油,分的那点棉籽油,点灯不如下肚,也舍不得点。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弄了碗半稀半干的山芋面疙瘩汤,也算让饥肠不再轱轳了。
凌子诗操起了小提琴,到了院子里。初冬的夜空,有些高远,月亮微微泻些清光,那星星时隐时现的,抖瑟在这有些寒意的天际。他拉起了《天鹅湖》的曲子,那优美的旋律似乎不能容于这夜的黑,快乐的小天鹅,倒像那颠手颠脚的小老鼠。
不久,就有那小青年循声聚来。先来的三两个或蹲或坐,静候着;渐渐人多了,就有那喜欢出头的,说声“来个‘长青藤’!”
于是,凌子诗就拉起了《公社是根长青藤》。于是,一帮人就用那侉子话唱了起来:“公社是个长青藤,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俣w殴稀?
热闹是有限的。等到大伙把那熟悉的几首歌唱完了,也就该散了。唱歌不抵饱,还消食呀!再唱,肚子空了,让它在床上叫呀?
凌子诗上了床。时辰还早,也睡不着,他像往常一样,睁着眼看屋顶。月光透过那破裂的瓦隙渗入,屋顶处汇成了一层晕亮。那似乎是个神秘的所在,令人的思绪穿透那灰褐的瓦片,在广袤的天际自由地翱翔。也就躺那么一会儿,他已进入了冥思之中……
他的魂灵,在故乡那熟悉的家中蹑手蹑脚地行走,在轻轻地俯视爸爸妈妈苍老疲惫的脸后,又飘然腾起,越过了那寂静的玄武湖,来到了撒丽娜的家门。那心爱的姑娘沉睡在梦乡,脸庞残留着泪痕。枕边是一张六寸的黑白照片,那上面遗留着新与旧的泪迹。那是他的照片,他还知道丽娜每夜都是看着这照片合眼的。他的魂灵在她的床前立了许久,将她那裸露在外的手臂放进了被子,又顺便帮她掖好了被角……
“凌娃子,你的信!塞门缝了!”
一声话语,几声叩门,将凌子诗的魂灵从江南都市唤回了淮北乡村。他知道来人是大队的文书,常在夜深时回村,顺路捎回村里的来信。他揉了揉眼,侧身下了床,在门口的地上捡起了牛皮纸的信封。
信是爸爸来的。内容和往常一样,“还好”,“不需挂念”,“照顾好自己”……不同的是,此次的信里多了句:妈妈挑担子时扭了腰,没大碍,只是下不了床。
都下不了床了,还“没大碍”?怎么才叫“有大碍”?莫非要折断了腰?……妈妈怎样了?要紧吗?她挑的是啥担子?为什么要挑?有多重?她现在在哪?干校,还是医院?……
他想到了回家,想立即就走,到妈妈身边去。可是,只能想而已。他没钱,每次回家的路费都是家里寄来的。几千里的路,怎回去?走路,路上也要有个饭钱呀!
家,家啊,回不去了,那只有想。可想又有什么用呢?不能为妈妈揉一下腰,也不能扶妈妈下个床……他的心绪乱极了,哪还有一丝的睡意。可是,怎么办呢?同来的那个知青,年前就转回老家的农村去了,他现在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呀!
凌子诗想到了小提琴,烦闷时,他总是借拉琴排斥的。可现在,夜深人静的,怎拉琴?于是,他套上了外衣,拎着琴,走了出去。
村外的小河边,凌子诗拉起了琴。小河的水,呜呜响着,奔远方流去。它流向何方,淮河,还是长江?悲凄的琴声,伴着河水远去,他的泪无声地落在琴身上,滴滴地响……
【歌词】告别了你呀,亲爱的姑娘,擦干了脸上的泪哟,去掉心中的忧愁,心中的悲伤。啊……心上的人儿,离别了你,去向远方,爱情的花朵永远在心中开放。
撒丽娜复写好了歌曲,递给了他。
凌子诗捏着纸的手颤抖着,泪花遮住了视线,那黑麻麻的符号,如同游来游去的小蝌蚪,在他眼前晃动着。异乡多少个不眠之夜,故乡这探亲的几十天,孕育的“孩子”终于呱呱落地了!演奏过多少曲子,就没想过写一首歌,可它就这样在不经意中诞生了!可是,瞬间的欣喜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越坠越重的悲痛。他突然感到疲惫袭上身来,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自己是那么地不堪。
“你怎么了?”丽娜望着他变化莫测的脸,有些困惑。
“没什么。”凌子诗苦苦一笑,“歌写成了,我也该去了。”
丽娜太了解他了。从小一起读书,一起学琴,一起长大。那是段难忘的岁月,几乎就是自己整个的生活。可是,运动来了,一切都乱了,不知所从了。就说他下乡吧,那可是响应号召的事呀!红旗蔽地,锣鼓喧天。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若非自己是个独女,那会儿准和他同去了。可是……他没说一句知青的苦,但那还用说吗?都写在脸上了,她读得懂。当听到这歌的旋律时,当看到这歌的歌词时,她的心就在痛,绞心的痛。不知多少个夜晚,她咬着被头,不让自己哭出声了,任那不止的泪水浸湿枕巾。为了他,也为了自己!因为她了解他,就更清楚地知道他一天天地远离了她。他不会让她受苦的,即使是拖累!丽娜几次扑到他的怀中,他都推开了她,冷冰冰地推开了她。这让她很痛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痛苦。为此,她甚至于迁怨于父母。假如,他们多生一个,那么,当初自己就能和子诗一起下情下去了,也就没谁拖累谁的问题来阻碍两人的感情了。
有些话是不用说的,因为,说了也白说。
丽娜惨然一笑,轻声地问:“几时走?”
“明天。”凌子诗淡淡地说,“等会儿,我去干校,看看爸爸妈妈。”
丽娜无语了。火车是明早九点十八分的,就这一趟,她知道。但,她更知道两人没相处的时间了。他这一去,少说一年,多则……她不敢想,也没法想。只知道,寄希望于未来,尽管希望是那么的渺茫。据说,有地方开始在知青中招工了,知青有回城或者当工人的希望了。她不知是真是假,却极盼这是真的!那么,或许……
“你去吧,明早,火车站见。”
凌子诗走了,走得很沉重。丽娜站在阳台上,眼帘是一片模糊。那滚烫的泪珠儿,珍珠似地坠下,浸湿了胸前的衣襟。当她想到掏手帕拭去泪水时,人影都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丽娜就拎着大包小包赶到了火车站。凌子诗已经来了,还是在那东南的一角。见到她,就远远地迎了出去,接下了她手上的东西。
“你总是这样,说了,也不听!”凌子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丽娜没接话头,凄然地笑笑。能做的也就这点了,有啥好说的?待把东西放好,两人就面对着坐在旅行包上了。
“叔叔、阿姨,还好吗?”丽娜轻声问。
“还好。”凌子诗也就只能这么说。
一时间,两人不知说啥才好,也就不再作声,眼睛移向了那三五聚堆的旅客。
时值春节后,车站内外人满为患,大多是回去的知青。一人出走,总有三五人相送,大包小袋的行李堆了一地。这些人默默地围拢着,和他俩一样,也都没话可说。大家都在盼望着检票的那声广播,那简直是摆脱尴尬唯一的办法。这密集的人群,沉闷极了,仿佛一根火柴都能点燃似的。
丽娜偷偷地瞥了凌子诗一眼,她看到的是雕塑般脸庞,呆板得几乎没了血色。凌子诗正陷入沉思中,他想象着这窝里蚂蚁般的人们,若聚在一起,那或许有番热闹;可撒沙子似的散落在农村那广袤的天地间,就如自己,有的只是那无境的孤独。想到这,他不免有些伤感。他觉察到丽娜在看他,也清楚丽娜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就为了那份真挚的爱,他只能狠下心来,漠然置之。
今天,他就要走了,要离开这让他日思夜想的家乡了。这里不属于他,只属于生活在这城市的人们,属于他的爹娘和身边的这位姑娘。他被城市远远的抛弃了,属于他的是那尘土飞扬的淮北平原,和那摆脱不了的贫困潦倒的知青生活。
凌子诗本想拒绝丽娜来送行的,可他说不出口。离别最是伤情时,那是心撕裂般的痛呀!可是,不送行就不痛了吗?他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有多少过去值得追忆,唯有未来不可期待啊!
丽娜拿起小提琴,递给了他,轻轻地说:“拉一曲吧!”
这是惯例。每次离别,他都要为丽娜拉一曲。当嘴巴说不出话时,琴声也是种表达。凌子诗接过琴,调了调弦,就奏了起来。
当琴声一响,凌子诗就大吃一惊了,他奏的是自己的《知青之歌》。而这念头仅仅是一闪,他就情不自禁地融入那旋律之中了……滚滚黄尘,那红肿的肩,满手的血泡;暗暗油灯,那无声的泪,满腹的辛酸;静静月夜,那思念的情,无望的惆怅;黑黑灶台,那没油的菜,霉坏的杂粮。还有那晒谷场上放映的老影片,那枕边翻卷了的旧图书,那桌上已成了旧闻的报纸……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他听到了丽娜的歌声: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这琴声,这歌声,在这一刻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人们都簇拥过来,拥着这一对歌唱着的年青人到了台阶的中央。不少的知青,跟着唱了起来,尽管不懂歌词,但那内心的共鸣,产生了奇特的功用,竟那么地合拍合词。更多的人,忙着记下歌词。有几个小伙子顾不上找纸,竟在白背心上记了下来。
凌子诗没看到这宏大的场面,他闭目冥思,进入了忘我的境界。随着这旋律的变化,那知青生活的点点滴滴,在眼前不断地变幻着画面。那是肉体和灵魂的结合,那是物质与精神的对撞。在这一刻,他觉得身子在飘,在家乡和异乡间飘过来飘过去……
丽娜唱着,她觉得憋在心中的一切,随着这宣泄而远去,顿时轻松多了。于是,她不停地唱: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歌词】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辛勤地修理地球,是我光荣神圣的职责,我的命运。啊……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一定会到来。
凌子诗将锄头搭在土阶上,坐了下来。
地里,一大帮老少爷们拄着锄把在闲嗑。也不知有啥可闲嗑的,逗趣打诨的就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说了不知多少回了,耳都起茧了,也不嫌腻味。地那头,几个嫂子逮着个半小伙子,扒他的裤子。自然,他不肯轻易就范,使劲挣扎,但好汉抵不过人多,最终那白屁股还是见了天日。嫂子们笑得没个遮挡,小媳妇则掩着个嘴,笑得窃窃的。倒是那大姑娘害个羞,闪到一边,背转了身;可又忍不住,想看个鲜,也就不时地将脸匆匆地甩一回……
凌子诗是个局外人,他不想掺合进去。说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又说最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他就不明白了,这矛盾的话,怎么去理解?这,也就是只能沤在肚子里想,一出口,准是天塌地陷的大事情。下来三年了,苦和累没少受,也算是对自己的磨练,但说到受农民的教育,那可是八竿子也打不到影的事!
有许多事,他就弄不明白。就说这刨地吧,时值地丢荒的季节,本就没庄稼可种,刨啥地呀?刨好了的地,被寒风一冻,下种那会,又得再刨,何苦现在没事找事做呢?他问过队干和社员,他们的回答更让他困惑。“不下地,怎记工分?”这叫啥话呀!劳动的目的仅是为了记工分?本来一天干完的活,非要二天干;本来这天没活可干,非要找出活来干,怎么这样呢?至于分值越大,它的内涵越小,怎么解释,他们都不懂!后来,他倒也体察到了另一点,那就是人需要热闹,聚在一起没事做,也比那独在一处没事做要强呀!只是,他没法把自己融入进去,就像眼前的闹热,那是他们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知识就是力量。在这里,却是最没力量的,因为他不是教育者,而是受教育者。受就受呗,可受的又是最原始的劳动教育。体力倒是多了不少,脑力却没了。别说接触新知识,就那有文字的纸片也没个踪影。凌子诗最困惑的就在此。
困惑倒也罢了,不掺合这闲嗑,不卷入那胡闹,一边凉快去。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即使要混入这圈子,也是极难的,他感觉到了自己处于一种不受欢迎的处境。本就是人多地少,来了个不会干活却要分钱粮的,农民朴素的感情就是“排斥”。若不是有“权势”压着,农民是不待见他混迹于他们之中的。
也有那善良的婶子、嫂子,常给他捎带个瓜呀枣的,丢几句“可怜你个城市娃哟!”他感激她们,感动于她们那朴素的感情。只是,这种怜悯,给了他一丝的温暖后,更多的是自己那无边无际的悲哀。
随着一声吆喝,地里又沉寂了。锄头举起,落下,声声闷响,阵阵尘扬,劳动的队伍在向前慢慢地挪动着。凌子诗也不知犯了啥邪,竟一股劲地猛锄了一阵,累得下气不接上气。他抬手抹了下汗。这时,他看到了那绚丽的晚霞,几乎布满了天际,在滚滚飞扬的尘埃中显得那么地神秘,似乎有股吸力,要将他囊括而去……
又是个和往常一样的夜晚,那几个年青人在吼完了《公社是根长青藤》后,滚瓜似的走了。凌子诗轻轻地拉起了《知青之歌》。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一拉起这曲子,那思绪就如那抽那蚕茧丝似的绵长,那家乡,那爹娘,那姑娘……就会出来,陪伴他度过这黑暗而漫长的夜。而他的精神也在这凄清的夜色中充实了。
夜深了,他睡了,睡得很沉。身子的累,心的累,将疲倦交加,送他入那脑子一片空白的沉睡,连那踹门的声响也没能将他从梦乡里惊醒。
是眼帘那刺目的手电筒的亮光,是手腕那冰凉的手铐的卡夹,将他生硬地拉回到现实中来了。他眨了眨眼,在一片辉煌中,看到了几个黑黑的人影……
“你是凌子诗吗?”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了。
凌子诗恍惚中竟不知回答,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这是你写的吗?”
手电筒的光从他的眼睛转到了一张纸上。凌子诗眨眼看了看,那是《知青之歌》,他太熟悉了。这回,他清醒了。他知道厄运降临了……
“是的,我写的!”他坚定地回答。
不知多少只手,向他伸来,拽他起来……
九年过去了。
当那布满铁锈的大铁门在他身后吱吱响着合上时,凌子诗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锁在那高墙上的铁丝电网上了。这是条生与死的线,它人为地将天地变为了两重。而今,他回到了生的天地间了。
他转过身,在生的路上迈开了脚。这时,他看见了丽娜,看见了她身后那密密的人们。这时,他听到了那梦里都缠绕着他的旋律,还有那歌声: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
他疯狂地朝那奔去……
【备注】《知青之歌》作者任毅,男,生于1947年。南京市五中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2月到江苏省江浦县插队。1969年5月的一个晚上,在知青户小茅屋里,他创作了这首歌。原作仅有三段,传播过程中增至七段。此歌以传抄的形式,以惊人的速度在知青中流传开来。1970年初,他因此歌被逮捕。同年8月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1979年底获平反出狱。
本小说乃借此事件虚构的,意在对那段历史作形象化的描述。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5-9 12:49:4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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