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梅姨是个很俏的女人。在那个吃饭艰难的岁月里,梅姨总是穿着件素雅的衣服,脸上扑一层淡淡的粉,头发梳得光亮光亮。当地人都称梅姨“俏嫂子”。
梅姨是地主出身,父亲是个破落的地主。梅姨家的财产被充公,梅姨也被视为孽根被民兵营长邱麻子娶了去。邱麻子因此丢了职,但邱麻子说值得。
我第一次认识梅姨,是在一次放牛的时候。那时我们一群放牛娃在山边放牛,一个女人朝这边走过来,大家喊一声“俏嫂子”就都躲到茅柴里去,我也顺口喊了一声。我是放牛娃中最小的,不知道躲藏。女人俯下身,问我的名子,我说叫由子。她拿着我的手,“唉”的叹了一声,说这么小就出来放牛了。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是我第一次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说以后叫她“梅姨”。我想这女人不但人漂亮,还有个漂亮的名子。我轻轻地念叨着“梅姨”两个字。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两个字就成了我最温馨的回忆。
第二次遇见梅姨,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次放学我和伙伴们在池塘里打水漂,池塘旁边的小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是我见过的那个最漂亮的女人。我怯怯地叫了声“梅姨”,梅姨惊喜地望着我:“哦,是由子!”我很高兴,梅姨还记得我的名子。梅姨把我带到屋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来,原来里面装着花生糕。梅姨拿两块给我,说经常来梅姨家,这些给你以后吃。我“嗯”的一声,连忙点头。我觉得梅姨的屋子特别的干净,几乎看不到一点灰尘。我进到梅姨的卧房,一进去我就见到了我从未见过的新鲜:雕花的床,雕花的梳妆台,流苏的窗帘。我再一看,墙上贴了一些画,那些画不是伟人像,而全部是梅花;不过那些都是铅笔画,很好看。我知道这一定是梅姨画的。我闻着室内淡淡的幽香,似乎这些香气都是墙上那些画中发出来的。不知不觉中,我迷恋上了梅姨的小屋。
每次放学回家,我总要经过梅姨的屋前。我不愿私自闯进去,总要待梅姨看见了唤我的时候才进去。梅姨的小屋成了我心中的风景。好几次我站在梅姨的屋前却没见梅姨出来,站立良久,才怅然离去。有天梅姨问我,这几天怎不见你来了呢,我刚想说我没看见你呀,但是说不出口。我见梅姨的梳妆台上放着一本书,是用繁体字写的,我不认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哈代的名著《苔丝》。我觉得梅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有一次放学,梅姨在池塘边浆洗衣服。那时池塘里荷花盛开,满塘都是粉红的影子。我从侧面悄悄走过去,只见梅姨满脸绯红,闪光的水珠子沾着她雪一样的手臂。我看得呆了,怀疑荷花也没有梅姨的美丽。梅姨返过头,说由子你怎么不做声呀?我红了脸,说梅姨你比荷花还美呢。梅姨说小孩子懂什么,快进屋去,你看梅姨今天给你什么吃。我兴蹦蹦地跑进屋,梅姨将锅盖一掀,原来是满锅红薯,梅姨拿了个最大的给我。我说梅姨你怎么这样好看,梅姨说梅姨就快死了;我一听“死”字,一颗大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梅姨说傻孩子,哄你的,快吃红薯。
梅姨的美终于引出了事端,大队主任对梅姨窥觑了很久,见得不到便宜,便四处造谣,说梅姨不干净。邱麻子听了大怒,将大队主任痛打了一顿,结果邱麻子被抓去判了刑。梅姨一下陷入了困境,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在那个时候意味着什么,因为那是没饱饭吃的时代。梅姨日益显得憔悴了。大队主任来进行威逼利诱,说如果跟了他,别说吃饭,吃鱼吃肉都有。梅姨说她对邱麻子虽然没有感情,但邱麻子对她有情有义,她不会负他。主任咬牙切齿地走了。
虽然我仍然常常去梅姨家,但明显感觉到梅姨有些老了;梅姨的头发依然梳得光光的,脸上扑一层薄薄的粉,小屋依旧一尘不染,但她的脸色变了,变得在些灰黄。她的笑也变了,笑中带着勉强,透着苍凉。
有一天,我看到梅姨病了,不停地咳嗽。邻居建议把梳妆台柜子等物卖了,换钱请医生看病,梅姨始终不答应。梅姨的面部有些浮肿起来。我不敢当梅姨的面流泪,我怕梅姨难过。梅姨对我说:由子你去买盒粉来。我买来了粉,梅姨说这粉比上次的好一些。我看着梅姨浮肿的脸,忍不住跑到外面哭了起来。
又一天放学,我去见梅姨,只见梅姨躺在床上,已面目全非了。梅姨吃力地对我说,由子你把梳子拿过来,梅姨没劲了,你给梅姨梳头。我把梅姨扶起来,刚梳了两下,就一头伏在床边痛哭失声。梅姨说:由子乖别哭,别哭……
那天晚上,梅姨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为什么,多少年后,想起这些,我的泪就涌了出来。我知道梅姨在我心中永远是美丽的。
烟雨梦楼:夜雨江南
-全文完-
▷ 进入夜雨江南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