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风尘仆仆,千里迢迢,从杭州至青岛,再从青岛赴北平,就只为一睹故都的秋。他把南方之秋与北方之秋好有几个经典之比,我一直常在口中把玩不已:“南国之秋,比起北国之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于白干,稀饭之于馍馍,鲈鱼之于大蟹,黄犬之于骆驼”,他竟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换了去,只想留得住这北国之秋。
可见,前辈对那故都之秋是如何的爱之不尽了。对于只爱秋的我来说,因了他这篇文,便常萌动起深秋时节,去往那京城滞溜一番的向往。
只是,在某个春意蓬勃的晌午,看着花园一角,经去年那场罕见冰冻折磨后还残存的一株茶树,新叶催了旧叶纷纷飘落时,阳光好象也一片一片被分割,随了那叶飘去,有些秋的姿态。便突生一念,自江南一隅,想去看看“故都”的春又该之于南国何异?
在一般人眼里,春在江南可能是最不冤了它的去处,原是江南女子多温婉可人之故吧,尤以吴侬软语最是令人直甜心底,若是春风荡漾时节,偶遇一张花靥,一低眉,裙裾飘摆而去,杨柳岸边的春天便会扎在那人心底一辈子了。如此,这江南的春,细腻,婉约,撩人情思万千。
若是心闲意静时,孟公的“春眠不觉晓”也会让你领教够江南之春的迷醉神韵,春日迟迟之感在晨及午后最深,而我,往往这时候的梦亦最长,若可以,醒来后,常让自己于啼鸟声中重新闭眼,续那些无来由的美梦,尽管里面的人我竟是不识的。难得这春日也会让爱秋的我在梦里拾得一些久违的甜美。
雨夜的江南,春让人怜惜,“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不是伤春,是惜春之意,我也常想,那些花在春天落去,叶多在秋天枯黄,它们脱离载体时,是不是一样的离愁别绪?在我看来,它们有着春秋交替,超然物外的淡定。虽然,我总劝止不了自己弯腰,拾得几片,凝视良久。
从江南的春走到了北国的春,也是迢迢千里,望“故都”二字,怎就如望到了秋?,可能是那颐和园的大门朱红斑驳,裸露出一块一块的空处,就如秋叶坠地后枝上的疤。但觉不到半点萧索之感,只感到很沉的某种东西在心里积存,而春意被拥挤的游人塞满了这座辉煌却深沉的园子。
大门前留得一影,把我这张典型的江南女子的笑容定格在此,背景便是“故都”拥挤的春,便是门上斑驳的繁华,流逝的沉重的光阴。
南北之春在这里相拥相惜。
进得里面,想是自己寻错了地方,怎象是回得了故里?昆明湖上的波光映出江南的影子,岸边垂柳吻及水面,湖上小游艇,虽远不及江南扁舟古韵古致,却因为多而蔚为壮观,一对对男女脚踏小艇,不时相望,情如波纹,圈圈漾去。
再想到园外高楼林立,车流如织,一路走来,真嗅不到多少江南之春的气息,先前直怜北国的春是这般的干涩。原来竟藏匿于此了。
拂开婆娑的柳枝,顺风转进那些偏宫正院,繁华权利曾在此显极一时,依然满庭的海棠朵朵,艳比桃,肤如李。微眯了眼,耳畔似有裙裾悉嗦声,攀花折柳,穿堂而过,眉上堆积的,有多少春意未尽?有多少红晕渐逝?而今,春没有只停在至尊者的檐下,相比那些静止的游龙戏凤,玉阶高匾,下面一张张游人脸上的春要生动许多。
沿着昆明湖岸,循声前行,一路京腔京韵,一路歌舞升平,都是自发的让各人心里的春尽情流淌着。最让我有些乐不思蜀之处,便是万寿山前不远处的湖岸亭子里,一群老人们跳的各国风情舞,爵士舞,水兵舞,草裙舞,那些夸张的动作,那些奇装异服,那种开怀的,无半点顾忌的大笑声,直可以把一个腼腆的江南女子乐得揉疼肚子,腿脚竟然不自禁的跟着摆动起来。你不能不大笑,因为那个敲乐器的老人,歪戴一顶草帽,盯着你看,盯着你敲,盯着你幅度特大的扭着胯,直到周围一群人都笑得弯腰捂肚了才作罢。京城的居民竟然可以把个春闹得这样的淋漓!
憋着未尽的笑意,往上看,万寿山上的万寿宫层层静止在山顶,昔日那场盛宴只为一个女人的六十大寿而设,对她弯腰祷祝时,那种天下最精致的歌舞又能让谁如此刻这般极尽开怀?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很深的怜起那些墙上挂着的皇后嫔妃们的画像,她们生前可曾见过园子里有过这样的春?
走到苏洲街,踏在苏堤春晓里,别扭着,用权力想把个江南搬运至此,断桥上只让人远远想象了一下白娘子擎把油伞的样,便迅速回过神来。北国的春不应该瞟窃,就如北方人出了名的憨实忠厚,我是这样想着。
这里的春有着江南远远不及的大气,豪爽。
出园门时,游人渐稀,夕阳让这“故都”之春恢复了一些端庄,宁静,仪态万芳,我回望一眼时,满园海棠静立夕阳中,像一位位艳丽的宫女,举着春,穿过了光阴。一丝儿酸楚便留在了旧殿门槛内。
随后就想知道那群跳舞的京城老人们是不是早回家了?应该是的,家里的孙子孙女们该放学了吧。
京城的士虽不能与旧时黄包车相比,但拉我回宾馆的司机还真有些象骆驼祥子,我喜欢北方人的憨实,稳重,说话声音浑厚,不急不慢,让人生安全感,不象有些南方男人,与你说话时,眼睛滴溜溜的转,语言节奏比眼珠转得还快,让人心里总有种忑忐不安。
一句京味十足的“到了,您走好”,如沐春风,让我进了房间还在回味。入夜,天竟洒起小雨,这是北国的春雨啊!我撑把伞,名为找餐馆,实则到处寻找雨中的玉兰,因前些日子,一博友冒雨在京城几处拍得玉兰花图,传给我,只为让我配几首小诗,以阅他心目。这次来京,虽则他几番打探,我还是决定不告知他,不便生扰。但那刻雨中,心里却一直盛开着一朵朵洁白的,紫红的玉兰,瓣沿欲坠的雨滴如一颗晶莹的心。这样想着,这北国之春的夜雨,竟是柔软万千,手去接一滴,有生香之感,真没法去慨叹“花落知多少”了。
果然,第二天晨,宾馆院内全然不见落花残叶。艳阳当头,穿过宽阔的天安门广场,心里骤然涌动起一种异样的春意,走过金水桥时,那些飘舞的红旗让人顿生一种自豪,江南那种婉约的步子在这里忽然有种想飞的冲动,咋个前些年来时就没有好好体会一下呢,正悔着,已抵故宫大门。
迎奥运的痕迹业已落在故宫城门上,刚刚翻新的朱红,实看不到颐和园的沧桑之重了。而那厚重的城门,镶铜裹银的门钉,令人一下肃穆起来。我从天安门广场,从长安大街的春光里迈进紫禁城的门坎,犹如进得一帧泛黄的画册,犹如踏进一部厚重的,散着墨香的历史书中。春在这里面,会不会有些大不同?
少了颐和园的花枝粉蝶,暖风碧浪。这里毕竟曾是权利的中心地,一座座华美威严的宫殿只会让我联想起当权者们的勾心斗角,我无意去找权利争斗的痕迹,尽量往春光乍现处流连。
那个交泰殿,听说是皇帝皇后成婚时必住处,我从外面仔细探目过去,满屋的红,喜气融融。再看那窗边榻上铺的软垫,一层层金线绣织的游龙戏凤,活灵活现,那些儿挑不出半点瑕疵的手工刺绣,一看就是江南女儿的巧手走过,我在窗边与它们合了个影,为什么?真说不出所以然。那刻,倒是真盼望皇帝皇后在他们新婚的龙床上正窃窃私语来着。
再到那个储秀宫,选秀女的地方,徘徊最久,慈禧便从这里走出,兰贵人,只说驻颜有方,从她老了的相片推及年青时,我一直到现在都不承认她是个美女,一个女人心毒手狠,权力欲太强,没法让人觉得美。再看那些皇后啊贵妃的相片,一下又想起我家大宝对我说的那句笑话:妈,我们班男同学今天在历史课上说,看了皇帝娶的女人,觉得皇帝真不是人当的。那样的女人,就是打死他们也不会要。只是一句笑话,但在这宫里我看到的都是一个个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就这样被离开了父母,关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当时我就她们的相貌也质疑过,的确照现在的眼光,她们真不算极漂亮,怎会选了进来?一位故宫的工作人员对我说:秀女只能在满族里选的,怎比得上你们江南女子水灵。我才豁然,原来,那乾隆下江南,出了多少风流韵事的典故可能也不全是虚构。
只是,如花岁月已杳然,春依然来到此处,宫内寂寂,庭院亦寂寂,她们亲手浇灌过的那株海棠,开的花心里,还有不有她们日日盼着的春梦春心?出来时,我有垂泪的感觉。那里面,院墙太高,太厚,春风不容易走进,花若争艳,太难了。
我在故宫最心疼处,便是这口如小木桶口径的珍珠井。五岁之时,从小人书上识得她。她难得的美丽,难得的俏皮开朗,在光绪沉闷的心里绽开了芬芳的爱情之花。但错了地方,这里春风走不进,注定夭折,可怜井边一滴泪,从此滴在世人的心里。望着她的照片,春天的阳光透过院外的花枝,斑斑点点撒在上面,一阵阵不忍,一阵阵心疼,只想对她说:这个春天都给你。
其它有名无名的大宫小殿一一走过,象一页一页翻着历史。总觉得春风在高墙外吹拂,就是开得再艳的花,再绿的草,此刻于我眼里,都是低着头,不敢仰面。闷!
想在御花园出口长气,却发现,它成了深宫大院里病态的春有力的见证,虽是各色奇花异草,做作之感极浓,那些根雕植物,几百年了,三两个人都环抱不了,扭曲的枝干,象扭曲的人性,让我想起龚自珍的病梅馆。在我看来,远不及故宫外街道两旁普通树木来得让人呼吸舒畅。比起一座座庞大辉煌的宫殿,这方寸之地的花园太小了,实不敢想,成千宫娥嫔妃,就给这么个小园子拢拢春色?
幸好,故宫被我走到了尽头,返回时,想到前门出口就是天安门广场,脚步也就轻松了许多,就好象春风在前面簇拥着,只待我一出宫,便扑面而来。巧的是,又值夕阳时分,城门处,还是习惯的一回头,血色残阳洒在金殿,只是,历史重重的合上了那一页。
出得来,舒了一口长气。
广场上人头攒动,欢声笑语。老让我闪现出家乡“枝头闹春”一幕,各国游人的脸肤色各异,却有一点相同:真诚的微笑始终浮在春风里。窃思,世界的和谐应该不只是一个梦吧。
总爱追云远眺,云有如秋日之高远,才发现,这北国之春的黄昏让人有如坐云颠之感,心暖,神怡。此刻,想着那“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这个时候,该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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