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河畔的柳絮又飘了。

宛如弓的腰身，是父亲独有的标志。

狭小的院落里，藏了我们全家人清苦而幸福的日子。打我记事那天起，父亲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他能独自跑到三十里外的紫龙沟砍柴，遇到熊瞎子也不害怕；他能跟着七爷爷去许昌挖石头，被大石头压住腿也不吱声；他能拿着一支粉笔，站在讲台上让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他能挥舞牛鞭高声吆喝，任犁耙在水田中划出一圈圈泥浪；他能赤着脚扛着渔网下河，让晚饭桌上添一盆炸得酥黄的鱼。

有酒有菜的日子，是全家人最开心的时刻。父亲喜欢给我们讲他以前经历的故事，爷爷则反复自豪地唠叨自己被抓壮丁流亡五年的生活。我们不爱听爷爷当兵的故事，因为他是被国民党抓的壮丁，是替坏蛋打仗的。而父亲的故事就有趣多了，他会讲大伯父梦魇的可怕，讲和三爹跑到黄柏山林场偷树的惊险，讲五九年闹灾荒吃大锅饭的苦难，讲他背着盐菜坛子上高中的艰辛。所有的故事都是那么精彩，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连瞌睡虫都不招惹那一双双瞪得铜铃般的眼珠。父亲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又一次我这样问过他，他当时心情很好，就讲起自己十九岁那年的事来。

我爷爷是一个蹩脚木匠，会给房子换大梁，装木犁，编粪筐，他最大的绝活是给木粪桶、木盆等装铁箍，盛满水后滴水不漏。他嗜酒如命，逢喝必醉，恨不得成天睡在酒瓮里。只要东家有酒，爷爷就从不收取工钱。这可苦了奶奶，她拉扯这五个孩子，连稀饭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倔强的奶奶却忍饥挨饿节衣缩食供我的父亲上了高中。爷爷死活不同意父亲上学，硬让父亲回家种田，一直和奶奶斗气，动辄十天半月不回家，到人家寻活找酒喝去了。

奶奶积劳成疾，终于熬不住一个人走了。父亲还有半年就高中毕业了，被爷爷从学校骂回家，拿起牛鞭，披星戴月的耕田种地。那时村里小学缺教师，父亲是村里唯一上过高中的人，就被村支书弄进学校当上了民办教师。

贴大字报的风浪越掀越涌。学校门口的墙壁成了各种大字报的集散地，有歌颂党的，有咒骂偷鸡贼的，有吹嘘水稻高产的。有一份大字报还涉及到父亲，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所有人都像往常一样端着饭碗凑热闹，墙上的大字报比平时都气派，上面写着：

“兄弟姐妹往前站，

听我来把故事讲：

李诗闻的文章美名扬，

李三爷的豆腐白晃晃；

王二狗的袜子臭又长，

马大嘴的牙齿黄又黄；

刘村长的眼珠好像狼，

黄支书的唾沫飞过太平洋！”

众人读罢，哄笑不已。那些遭到讥讽的人都咬牙切齿，村长和支书恼羞成怒，当场将大字报撕个粉碎。究竟是谁写的？连续调查了五六天也没结果，又过了半个多月，父亲的一个姓杨的同事被村里赶出学校，守仓库去了。而那句“文章美名扬”让父亲一夜扬名，好几个村的人拿着红纸和香烟求父亲给他们写春联。

故事讲到这儿，父亲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彩，这兴许是他最幸福的一件事吧？不过，我发现父亲的幸福事还真不少。每年清明节给奶奶扫墓，父亲总忘不了点上几支香烟插在奶奶的坟头，一直守着它们燃尽，父亲说，奶奶生前喜欢抽旱烟。此时的父亲脸上写满虔诚和欣慰，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最好的祭奠吧。

1999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父亲也由民师转了正，这是全家人最开心的两件事。而今，我的妻叫父亲一声“爸”，他的孙女在他满是胡茬的脸上亲上一口，都成为父亲最满足最幸福的时刻。

柳絮飘落，父亲老了。

我想，父亲的幸福时光会一直延长，延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