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个安于宿命的人，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的生活周而复始的重复着，她很少跟任何人来往，总是一个人独处。特别是下雨的时候，她不用去田里干活，她就干脆搬个小靠椅坐在木屋里看着外面的雨水发呆。我总是觉得她特别的忧郁，有几次我都想逗母亲开心，但是母亲笑了一下，我发觉那种笑容背后的隐忍。我越加的心痛。

我从不过问母亲的事情，我只是在猜想：也许母亲不开心的原因是因为父亲。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父亲，我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的。每次看到邻居的小孩和他爸爸牵手走过我家门前的时候，我都特别的羡慕。记得小时候，那是我唯一过问母亲的事，我问母亲：“父亲去哪里了？”只见母亲把我搂得特别的紧，她轻轻的在我的耳边说：“孩子，你父亲是位军人，他一直没空回家，他说等再过几年他就退役回来和我们在一起。”母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双手在擅抖，一直在抖个不停，我不知为何会这个样子，但我没有问下去，我心里总是隐约觉得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是，在我19岁那年，母亲收到了一封父亲的信。信中父亲说让我和母亲保重好身体，他就快要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家团圆了，他还说让我好好读书，将来像他一样当个军人。那天收到信，母亲特别开心，她煮了好多的东西给我吃，而且跟我讲了很多关于父亲的事。可就在收到信的一个星期之后，母亲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紧闭，紧锁着眉头，脸色发青。我吓哭了，拼命地摇着母亲的肩膀，母亲才微微睁开双眼。见到我时，她微笑了一下。我发觉那个笑容特别的苍白，然后母亲无力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孩子，我没事的，你要坚强，不可以哭。”

我把母亲的手握得特别紧，用力地向她点点头。然后母亲再次笑了，那个笑容仿若花儿般的绚灿，仿若阳光般的清纯透澈。我被那个笑容感动着。

第二天早上，我煮了粥端去给母亲喝的时候，母亲说有一件事必须要让我知道，必须要说给我听。

二

我从小就特别的喜欢黄河，不是因为黄河是中国的母亲河，而是因为我家住在黄河旁边。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母亲就不怎么喜欢我去黄河玩，因为那里曾经死过几个孩子，看着那些死去孩子的父母亲在黄河岸边哭得晕天暗地的样子，母亲害怕了，所以她是不允许我去玩的。

我总会偷偷地跑到黄河岸边玩，我喜欢脚踩黄泥漫步在岸边，或者抓几把黄泥做成泥人玩。我也喜欢听黄河奔腾到海咆哮的声音，那种纯粹的声音让我觉得生命的伟大。我感觉到整个生命都在沸腾着，内心的那种澎湃甚至让我感觉到吃惊。站在黄河岸边，我认识了一位男孩，他纯朴善良。特别是他的画画得很好。黄河在他的画中显得富有顽强的生命力，仿若整张图画的灵魂都被激活了。

他送给我一张关于黄河的画，后来我们便结婚了。但是一年之后，他被抓去当壮丁，他被带走时我怀有身孕，我追着他跑了很长的路后被村里的一位大娘拉了回来。回到家里我哭得特别伤心。

我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我的生活该如何地继续下去，我也曾经想过作傻事，但是父母不允许我那样做，他们觉得我那样子太不负责任了，毕竟肚子里还有一条生命的存在。

以后的日子里，我生下了一个女儿，刚满月的时候交给父母照顾，我又独自一个人去黄河边玩，听着黄河水翻滚的巨大声音，看着落日像血一样倾泻在黄河里面……看着眼前的一切景物，我情不自禁地伤心起来。

再后来，父母逝世，我带着年满1岁的女儿离开了垦利县，离开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我要重新来过……

三

听着母亲讲的故事，我很难受，母亲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关于父亲和母亲和我的故事，我泪流满面。再次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放松。

我知道我是明白母亲的，我知道母亲是特别爱父亲的，那种深沉的爱可以让母亲心甘情愿地把整个黄河的水都吞进肚子里来换取父亲的容颜。

母亲说的另一件事情更让我震惊。她说：“其实你父亲从来就没有给我写过信，是我写的，我总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我怕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至少让你知道你父亲还活着，那样你可以为了等你父亲回来而好好的活着，勇敢的生存下去，快乐地面对每一天，这是我所期望的。”听母亲说完这件事，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母亲却笑了，但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珠，那种幸福的微笑一直延续在我的内心深处。

四

母亲说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垦利县了，已经很长的时间没有听到黄河咆哮的响声了。她说她好怀念黄河的泥沙，好怀念躺在黄河岸边柔软的感觉，她想再一次亲临那种感觉。

“明知道会死，但我会好好的活着，我还要享受到明天的太阳。”

这句话是母亲在遗嘱里写的，本来那天晚上我们约好了第二天早上我就和母亲去看黄河，但是母亲却永远离开了。

我记得那天早上，我推开母亲的房门，看母亲还躺在床上睡觉，一脸安祥，我叫了她两声。但她没有回答我，我拼命地摇着她的身体，她依旧没有动一下，像个婴儿一样睡着了，我拼命地哭，大声地喊叫：“妈，你怎么能离开我，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你怎么那么残忍？”

但是，只有外面的雨声在配合我的情绪，嘀嗒嘀嗒地下着。我的心凉透了整个天地。

我在母亲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封遗书和一张年久的黄河的画。我猜想那张画可能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画的，画的标题是《烛影》。

看到这副画，我的双手抖动得更加历害，画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我踉跄着爬起来却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五

多年后，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始终都不曾去过黄河，但我却依恋黄河。几回梦中骑马驰骋于黄河岸边。马背上母亲清濯的脸庞依偎在我的背上。抬头偶尔看见几只小鸟圜飞于苍穹中，我和母亲甜美地微笑着。

可是醒来，枕头旁边都是水，老公问我是不是做恶梦了，我笑着说没有，老公倒头又睡着了，但我却失眠了，故提起笔来，写词一首：

尘世烟雾，绛蜡已过红灶处，望却坠红满怀愁，平断归思路。妄自伤情难语，更那堪，红残泪了。夜深人静，往事成空，回忆酸楚。

烛影摇河，多少旧事空回首。泪花落枕红绵冷，黄河情未了。迟暮年华憔悴，阑珊处，渺茫梦境，衮徂之时，黄河沸腾，我心荡漾。

写罢，轻吟低唱，幽怨哀伤，拿起母亲留下的遗书和父亲作的那副年久的画，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