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春，吉祥卒。七月二十六日君之阳辰也，妾奠以书曰：

呜呼！君虽死却无可葬，但于千秋堂上栖止。与妾咫尺，然二世也。当呱呱坠地之时，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君以劳顿酗酒，染疾，终至命殒沉疴。养怡之福，不但在天，而累君至此者，未尝非妾之咎也。妾高三兀与君同窗，与君初识，心有灵犀，前后相邻，每每窃语，无不言之事。呜呼！倘非怨而滥饮，或未必生今日之祸患矣。

学时冬亦寒，众围炉暖矣，莹之羹匙落于炉，莹不悦，误妾之，语嗔怨，颜变色。时炉之炭火粲然耀目，众皆觑之。君奋臂出其间，羹匙虽出，然半熔。所余半且粘于指，挥之不去。君灼其指反慰与妾，妾痛惶弗如。今妾奠君之灵，而当日之情形宛然在目矣。

妾年二十九，尝赁屋九站。君发板寸，披风衣，登革履，翩翩而至。妾以伍伯呼之，愁怨遽散矣。适君去，妾有凄色，君良言抚之。及至江边，风狂水阔，碧波朱桨，孤舟送远。及岸，君行三步必一回首，令妾心惨然。遂匿于树后，泪眼窥君至目所不及也。此三月二十九日事，君在堂上，当分明记之。妾遇人仳离，孤独萧索，感君抚慰。

戊寅年秋，妾偊偊而行，忽闻呼声，立定旋目，见君相招。执手相看，无语凝噎。良久，君歉之再三曰：“汝之心，吾明；吾之心，天地明”。妾泣曰：“妾知君无欺，但君无恙，妾亦万事如意矣”。凡此琐琐，虽为旧迹，然妾一日不亡，则一日不忘矣。陈事积胸，如鲠在喉。虽历历在目，亦不能触取略矣。虽存《祝君吉祥》卷，然君已不在人世。情缘路远，黄泉路近。时光亦无以倒流，而妾实为所伤也。

君庚午春染疾，十二载矣，其中自有贤人扶之。然妾无一日不挂怀。壬申秋，君居医院久矣，往探之。妾尝言孝心可嘉，君太息曰：“汝亦能”。闻君言，虽为君悲，亦为窃喜。今且问君：“何不念再见汝时鬓成霜”之约也？忍做豺狼之性抛妾而去，岂不令妾悲苦无告乎？

丁丑岁末，妾烫伤深重，哭诉与君。君通宵辗转，以至病发，危危及命。斯妾但痛自瘼竟无晓矣。及伤痊愈报君时，始知累及君。然唯痛极咒曰“君丧妻寡，妾欲寡尚且不就焉”。呜呼！妾倘再伤再病，何处告君耶？

君之疾，妾信可赖二十年矣。而今方知扁鹊华佗难再矣。君卧于榻，妾一无所闻；君故于春城，妾亦不知。及至四寻不见，呼之不应，心料不详，径寻千秋堂上，始知君已成故人。呜呼！哀哉！呜呼！痛哉！早知与君永诀，则不诉妾将远游不归之意，则不拒君之邀，许尚可一见。而今已矣，除妾死外，当见无期。妾又不知何日死，而死后有灵无灵，得见不得见，岂能尽明也。然今抱此天憾，岂不痛煞人也？妾今日尝自扪：君病入膏肓，妾不知，为何在君逝之日做《吉祥》文，且曰：吾再难失君。且至观音堂请入空，宁有神示妾乎？初春节之日，君作色曰：汝切勿书吾死。而且悖君嘱。君今死，妾之过也？悔之痛之，哭之，悲之，无逆转。天也，地也，千秋堂也，竟已乎！

妾之《祝君吉祥》卷，当于君安壤之时焚之；君之生平，妾将传之；君之情意，妾将铭之。唯君之何日葬，妾实无以谋。先茔杨木，君尚无以归；千秋堂上，妾亦弗祭。但于辰夜，十字街头，以指为木，划地一弧，内书“吉祥”。膝触尘埃，额以抵坤。君若有灵，当鉴妾心。羁魂无伴，耐之何如？唯燃纸啜泣兮。长相思，摧心肝，尔后思亦无处矣！廿余载牵肠挂肚，化一抔灰旋于风中，敢言不痛哉？妾虽未敢言老，然早已厌此人间。但父母尚在，焉敢轻言生死？君死妾哭，妾死谁悲？君若有灵，可否告吾？

呜呼！身前既无份，身后岂又能有缘。哭君难闻君言，奠君不见君颜。纸灰飞扬，夜风正狂。吉祥君兮，妾自归兮。屡屡回望何如，呜呼哀哉！呜呼痛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