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秋蜷缩在床上,(说是床,其实就是两头是土墩子,上面放几块破板,再铺上些干草。)用破烂不堪的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地,两眼无神地望着门外仍在下着的鹅毛大雪,四周死一般地沉静。他已经三顿没吃东西了,雪是从昨天上午开始下的,现在地上的雪要有一尺多厚,他还能到哪去挖野草根吃呢,弄不好吃的东西没找到,已经冻死在野外了。与其死在野外不如死在自己的破茅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吧。饿肚子对他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也可以这么说,他活了二十六年零七十五天,从来就不知道饱肚子是什么感觉。现在只有等死的份儿,那个年头饿死人太正常不过了。再说对他而言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老婆去年因不堪受辱上吊自尽,十岁的大女儿也在两个月前不知啥病追随她的母亲而去,二女儿三岁那年因为实在养活不了送给了一家没有孩子的人家了。但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至少还有一个女儿可能还活在世上,不管能不能找到女儿,或者女儿能给他带来什么,但那毕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是爹娘最小的儿子,又是秋天生的,所以人们都叫他老秋。他的大名已经没人能想得起来了。8岁那一年,也是冬天,一家九口人,有八口人葬身于火海之中,他因为半夜拉肚子逃过了一劫。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想到离床两步远的灶台上烧点热水喝,既能充饥又能暖暖身子。可两脚一着地,便摔倒在地,他扶着床板慢慢地站起来,向灶台挪去。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噗嗤”一声,他向门外望去,雪太刺眼,看不到有什么东西,紧接着,又是“噗嗤”一声,这次他看到了一个好像是圆的东西从天上掉到他家的屋前,会是什么东西?他不敢上前看个究竟,他一动不动地呆在那盯着那东西落下来的地方看,好像还在冒热气,是炸弹?光听说要打仗,可没看到有部队到我们村子里来呀?他想反正是要死的,饿死还不如被炸弹炸死来得痛快,他艰难地挪着双脚,向那个冒热气的地方靠近,终于到了跟前,他看清楚了,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两个从天上掉下来还冒着热气的不是炸弹而是饼两块馅饼,天上掉馅饼?天上真的能掉馅饼?老秋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把右手食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疼,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拿起饼就是一大口,差点咽住,他赶忙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他一直站在那把一块饼吃完,然后又准备吃第二块,咬了一口,他停住了,他想,我不能一顿吃完了,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哩。
老秋把饼紧紧地捂在怀里,回到屋子里。一块饼下肚,感觉精神了许多,再次坐到灶堂里烧开水,这时候,他才想到那两块饼究竟是从哪来的呢?难到真的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上天不要我死?这不是笑话吗?天上怎么会有馅饼呢?如果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又是从哪来的呢?在这个年头人间有几家能吃上这样的饼呢?除非象隔壁的张驼子这样的地主家,想到这,他楞住了,张驼子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地主,他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有一个大老婆,三个小老婆,但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有点姿色,就逃不过他的魔掌,自己的女人就是被他侮辱后才自尽的,他与张驼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原来是张驼子家的佃户,女人死了之后,田被张驼子收了回去,他想杀了张驼子,可一直没有机会,他本可以远走他乡,但为了报仇,他一直没有离开,他在寻找机会。张驼子也知道老秋不会放过他,收了他的地,就是想赶他走。在这种情况下,张驼子怎么会在他即将饿死的时候送给他两块饼呢?老秋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样,那两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把老秋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不久,村子里真的来了部队。部队见到青壮年就抓,很多人都吓得跑的跑,逃的逃,老秋没跑也没逃,他被抓去当了兵。他之所以没逃,其实他想当兵,他想拥有自己的枪,他要用自己的枪去杀张驼子报仇。
可是,他想错了,他发现部队上的马团长和张驼子好的很,天天在张驼子家吃喝玩乐,张驼子比以前更嚣张了。
在一次恶战中,老秋的部队几乎是全军覆没,马团长被乱枪打死,剩下的五六十人都当了俘虏。俘虏中大多数人都被收了编,只有少数几个人领了路费回家去了。老秋也在收编之列。他感觉新的部队与马团长的部队有天壤之别,逐渐地他才知道现在的部队才是老百姓的部队,专打土豪劣绅。老秋比以前更加卖力了,不久就被提升为排长。
这是一片荒凉的坟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几十座坟堆中那个最小的坟前,旁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外公,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故事啊,可我还是不明白,那两块馅饼是从哪来的?”
老人目视着远方,指着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地说:“孩子,天上哪会掉馅饼啊,饼是从这里来的啊,你再看那一座座被绿树环绕的小楼,如今的村庄多美啊······”老人感慨万千。“外公,你快说嘛,那两块馅饼是哪来的嘛?”女孩搂着老人的胳膊撒起娇来。老人对着中年妇女说:“闺女,你瞧瞧你的闺女。”中年妇女说:“还说我呢,还不是您给惯的。爹,你就说吧,我也想听呢。”“好好好,我说,真是两个孩子。”
解放了,象张驼子这样的恶霸地主是要被镇压的,当年我已经是团长了,回到家乡我真想亲手毙了张驼子,可我经过党多年的教育,明白了很多道理,不能因为私人恩怨而违反党的纪律。在一次批斗地主的大会上,乡亲们情绪激动,很多人声泪俱下,控诉张驼子对贫苦人民犯下的种种罪行。张驼子跪在批斗台上,低着头。此时有些相亲开始向张驼子进攻,场面乱了起来,我一看这样会死人的,急忙走上前,用我的身体挡住相亲们的拳脚,并大声对激动的人们说:“父老乡亲们,恶霸地主张驼子确实欺压我们多年,我家的情况大家也知道,但是这些帐由政府跟他算,我们今天就是打死他也不能解恨,而打死他是犯法的,希望相亲们能够理解。”场面这才渐渐恢复平静。
批斗会结束后,张驼子被临时关押在大队部。
晚上我亲自提审张驼子,张驼子见面就要给我跪下,哭着说:“老秋兄弟,噢,不,李团长,我以前对不起你,我有罪,我认罪,今天多亏你,你枪毙我,我也没有怨言,我······”我亲手把他扶起来,我说:“最后究竟怎么处置你,我们有法律,只要你老实交待你所有的问题,我们政府会宽大处理的。”“我说,我全说······”
审讯很顺利,到最后我思忖良久还是问他:“你知道吗,那年下大雪,你家两块馅饼救了我的命呢。我想知道那年是怎么回事?”张驼子瞪大一双眼睛看着我,支支吾吾了半天,然后一拍脑门,激动地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到那······那于寡妇家去了,回来后,我家那母老虎就发脾气了,把留给我的两块饼给扔了出去,没想到······”“哦,是这样,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呀,是你的两块馅饼救了我。”
三代人坐在那,谁也没说话,过了良久,老人说:“这座坟就是张驼子的坟,在我的关照下,他没有被枪毙,那时政策上还是有松动的。后来他也很可怜的,子孙们纷纷远走他乡避难就再也没回来,就剩他孤单一人,经常被批斗,十几年前他死了,相亲们集体把他葬了。”
临走,老人向那座坟鞠了一弓,抓了两把土向坟上撒去,还折了一根柳枝插在坟上,然后对着坟说:“老张啊,今天是清明节,我带子孙们来看看老伴,也顺便看看你,以后来的机会少了,我也老了,每年就由我的子孙们替我看你了,你安息吧。”
在回去的路上,老人对外孙女说:“找到了你妈妈,又有了你,有了我们今天这样幸福的生活,所有这一切才是政府给我的真正的馅饼啊!”“啊,外公要把我们都吃了呀?哈哈哈······”
笑声在乡村林荫小道上回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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