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paraone]
有一点点,喘不过气来的,棉花似的夏天的空气。
水杉树,湿湿的样子,将除了窄窄的小路之外的其余空间,填满。湿湿的绿色,还有毫不相配的,晴朗闷热的天,小区里其它陈旧的老房子,灰色的,矮矮蹲在水杉林里,一声不响。
林真一的白衬衫上映着从枝叉间漏下来的光斑,一块块,铺在肩膀上,胳膊上。女孩穿过水杉阴凉遮蔽的小路,走进第4单元,年久不换的红漆木门随着她的动作“咯吱咯吱”地响,林真一打开墙壁上几排信箱中的一个,201,轻轻取出一封浅绿色的信札。
然后,路口传来刹车声。再接着,是人在说话的声音。
——先和叔叔住在这里吧……好好读书,不要嫌这儿小就是了……
林真一回过头,看见一个男孩从出租车里出来,背着包,提着旅行箱,而那个引领他的男人,林真一记得,就是住在自己家楼上的那个邻家。
那叔叔,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有个侄子。
那个男孩单肩背着包,仰着脑袋四处看,好像很高的样子。林真一微微后退,让自己藏在单元门后的阴影里,那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没有看过来。
——怎么样,没觉得不适应吧?
——没有没有。环境……还不错啊……
——没有就好。我不是你妈,也没那能力。生活吃食方面大概总有些不适应的,只要你不嫌麻烦,其实这儿也不错的。当时买的时候很便宜,虽然现在旧了,不过反正是一个人,还有点不想搬出去呢……只要你不嫌不好的话……
——怎么老觉得我嫌这嫌那的?有那么夸张吗?
林真一后退到阴影里,飞快地跑上二楼。关上门的一瞬间,她听到楼道里细碎的脚步与说话声,大概,是那个男孩——三楼,还不错,不用爬太高唉……
——是啊,就是这阳台前头正好有棵水杉树,离房子太近了一点,贼容易爬上来呢……
脚步一点点近了,从远远的楼梯上一直移动。直到最后,对话淹没在头顶“嘭”的一关门声里。她大概能猜到他们从此成为邻家。
林真一把信放在桌子上,仰起头去看天花板,有脚步的“咚咚”声,在头顶上徘徊不断。
——她想起,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男孩。
[paratwo]
林真一有点不太相信的是,一个中年的男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会过很平淡的日子。开始时是这样,头顶上的脚步,在早上6点多时开始响起,晚上10点钟时渐渐归于寂静。相比之下,听到吵架或吼叫的次数,几乎为零。
她觉得,这样的一个组合,应该是,会很聒噪的那种。
不久后,她的猜想开始转为现实。
从隐隐的说话到大声吼叫,不用多久的。
近夏,近中考。女孩短暂的周末也沉在复习里。有蝉鸣的时候,小区里成林的水杉上就响成一片,一阵阵此起彼伏,那时便关上窗户,会头晕。
倏忽,楼上开始传来大喊大叫。盖过蝉鸣,接着,有东西摔碎了,“咚咚”,又是“咚咚”。
林真一抬起头,盯着天花板。楼上的那一对不是父子的假父子,又在吵。
论吼,先是伯伯为最——小子你听好,我立刻打给你妈,让她把你给接回去!
男孩是生来懂得如何惹祸的动物。
——有本事你现在立刻滚!
——靠,哪个怕哪个?!
林真一迅速倚上窗口,仰头往三楼看。
她从下面看到,有个男孩爬上了三楼阳台的栏杆,伸手去够靠近他的那棵水杉,攀上树干。才下滑了几厘米,大概是手没抓稳,那个白色衬衫的男孩直直从树上掉了下去,先是“啊”的惨叫,再是“嘭”的一声!林真一捂住自己的嘴巴,立刻趴上窗台,向下望。
还好。不算高。他掉在了车棚上,只比二楼矮一些些。
——靠……痛、痛、痛!
——欧阳……欧阳?你有事么?
——没事就见鬼!
——喂……你,能不能下得来……?
说话的,不是叔叔。
林真一才发现,站在楼下的,另一个男生。也是白衬衫,很干净的样子,他走到车棚下面,帮着男孩从车棚上爬下来,从上面看下去,那两个人,约莫是同样的个子。都很高。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那个楼上的邻居,姓欧阳。
另一个男孩,就是在此刻,抬头。
——而她低着头。
对视是短暂的,那是沉稳又深邃的眼神,林真一发誓,她从未见过如此沉稳的目光。
陌生男孩很快将视线移开——她是谁……
——谁?
向着叫“欧阳”的男孩指了指自己——那个……
——哦……不知道,邻居……吧?
他在向他问她。
倏忽,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林真一一怔,有人呼唤。
——真一,真一?
妈妈,什么事。她转身。
——什么东西碎掉了?你过来!
林真一最后看了一眼楼下的陌生男孩,从窗台上下来,奔回了屋里。
[parathere]
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分了两个步骤。先知道邻家的,再知道陌生男孩的。
然而,首先知道的是,他们都在一个学校里。
——有点不可思议的眩晕。
六月份最后的课程,周围响着大声念英语的声音。
而夏天,仍然闷热得像棉花一样。将人裹在里面,不能呼吸,不能喘气,林真一坐在位置上,四周都氤氲在亮橙色的阳光里,朦胧一片。从光柱里,她渐渐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很热,很热。有蝉鸣混合在诵读声中,像是和弦,更像是催眠曲。英语声低下去了,此起彼伏的,嗡嗡的蝉鸣又聒噪起来。
林真一感觉胃里在涌动,翻江倒海的感觉。她有点恶心,更多的,是承受不了闷热,眩晕。
倏忽,班级里英语的声音被走廊上的中文替换。一切戛然而止。
有骚动。
林真一强迫自己睁眼,扭头去看走廊上的动静,而老师也出了教室,去走廊上维持纪律。视线氤氲着雾气,她看到走廊上的情形,理所当然地,也看到了他——那个邻家的,男孩子。
上身规矩地穿着学校统一的白衬衫,而下身却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有个学生突然瞪着眼睛,直指着林真一所熟悉的男孩,开始大喊。
——欧阳烨,今天你给老子记住了!
视线朦胧的,林真一看到,欧阳烨的脸上带着不羁和愤怒。他很想动手。
更多人制造骚动,不过她有些耳鸣,嗡嗡,嗡嗡,嗡嗡。说的什么呢。她不想知道。
身体,很难受。眩晕,恶心,她快要睡过去。有点中暑的感觉。
而脑袋里,有些地方,还保持倔强的清醒。
——欧阳烨?
——欧阳烨。
欧阳烨……欧阳烨……欧阳烨……
原来是这个名字。
欧阳烨。
突然。“咚”的一声。
“林真一!林真一?”“老师啊……老师你过来,林真一晕过去了啊……”
有人在唤她,不过她不太清楚。脑袋里那才刚刚熟知的最后三个字,也被猛烈袭来的空白占据,湮灭。忘记。
日历未被翻去,同一天的午后。
刺眼的阳光,平铺在大地上。教学楼,是米色上刷了一层亮橙色,原来六月也可以这么热。
林真一刚吃完中饭,一早上的不适便统统袭来。她捂住嘴巴,从午休的教室里逃了出来,奔向几乎无人的学校后院。她向着白色瓷砖的一长条水池边奔跑。
有风,摇曳着后院的白桦林,却是闷热的;有蝉鸣,在林子里,聒噪的。都让人不舒服。
林真一捂着嘴巴,在水池边,打开第二个龙头。将手浸在凉水里,又泼在发烫的脸上,几乎被晒得半梦半醒的太阳穴。一阵清凉。接着,她抵着水池,开始不可遏制地,呕吐。
胃里的涌动,翻江倒海,浑身都在战栗。
她不能控制地呕吐。感觉要把五脏六腑统统吐出来。双腿发软。看着那些流淌在水池里的秽物一点点被清水冲淡,更觉得恶心。于是,比先前吐地更加猛烈。
依稀中,有自行车刹闸的声音。在不远处,在身后。
抵着龙头的手,在战栗。
有人站在身边,轻轻地,若有若无地拍了两下林真一的后背,她一怔,被呛到,吐得更厉害。于是,那只手感觉到了女孩脆弱的颤抖,似乎没有了顾忌,又控制分寸地重拍了几下。
站在身边的那个人,很高。
——早上在教室里就是你晕过去了吧。
……
——你是不是楼下的那个?
点点头。她捂着嘴巴,低着脑袋,只能拼命点头。
感觉似乎好了点,那个人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不够的话,还有。难受的话,继续吐。
然而,那有分寸的拍打,使她不再感觉难受。于是,林真一接过纸。打开龙头冲掉秽物,用完之后没有忘记说“谢谢你”。
水池,安静地继续横躺在那里。她坐在白桦林旁边的小石凳上,而不一会儿,欧阳烨拿着一瓶矿泉水过来,递给她。
——不是开水,不过至少比凉水要好的。你,喝不喝?
她拧开瓶盖喝。险些又被呛到,咳嗽了几下,欧阳烨递过来第二张餐巾纸。
只说谢谢。
欧阳烨站在林真一旁边,看她似乎缓和过来,慢慢地后退。
——走了。
林真一点点头。
男孩转过身,去自行车边上。林真一突然抬头。
——那个,欧阳……烨……
他有些诧异于她竟知道自己的名字——什么。
——谢谢。
——哦。回答很简单,他扭头去开车钥匙。
男孩,是天生不懂得如何表达细腻感情的动物。
至少他是的。一定是的。
就在他几乎准备骑走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咚”的东西落地的声音。
欧阳烨一回头看见情形,立刻将车倒在路边,直接跑了过来。林真一从石凳上跌下来,矿泉水瓶“咚”地落地,她蜷缩着蹲在地上,抵住额头,浑身微微战栗。
欧阳烨蹲下来。看着她。
——呐,下午,你回家去吧。别上课了。
林真一抵着额头。太阳穴那里,有什么东西几欲裂开得痛。
——我打手机叫你爸妈来好了。号码是多少?
她头脑空白,无法理会他掏出的手机。
突然,悠悠地,自己口袋里的小本子不小心掉了出来,摔在地上。
欧阳烨替她捡起来,翻着扉页,目光落在了女孩的名字上。
——林,真,一……
她听见,他在轻轻,陌生地念着自己的名字。
浑身战栗,倏忽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慢慢归于平息。
[parafour]
蝉鸣,在初夏的天气里,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欧阳,烨。你好像……成绩很好……
——哦……
因为林真一,经常在红榜上看到那个名字。只是当时并不熟知,他就是那个他。
男孩并没太在意,林真一有些惊异于这样一个聒噪的人,竟然在成绩面前不懂得自傲。
——乔煦那小子总在我前面几个位置。
——谁?
——乔煦。乔家大院的乔,和煦的煦。
——是……谁。
——你不认识。
——哦。那一天,你掉到车棚上的那一次,在下面的那个男生?
欧阳烨一扭头,仿佛被提及了不愿触碰的丢人往事。林真一觉得他甚至有点脸红。
——靠,过分……原来你认识!
林真一回忆当时那短暂一瞥。
——喂,你说,乔煦跟我比起来,是不是更像个优等生?
……
女孩在遐想。
——喂?!
……嗯?
欧阳烨一愣——靠,受不了。你跟他一样迟钝!
——跟……谁?
……我要上楼了,某位人叔又要为我跟女孩子呆在一起而发飙了……
夏天的日子,一点点被风吹走。欧阳烨的书还是经常被扔出来,但他却再也不爬那棵树。
大吼大叫,东西摔碎了,脚跺得“咚咚”响。一切,好像只是愈演愈烈。女孩在二楼安静地呆着,中考后的日子,消磨得很快。那个暑假懒散得不像样子。
初中和高中并在一起的大校,林真一依旧和欧阳烨在一个学校。而她偶尔会见到乔煦,偶尔会见到他们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学校表彰的红榜上,被高高贴在墙上。
——欧阳烨说得没错,乔煦总是比他自己,厉害那么,一点点。
偶尔偶尔,欧阳烨会看到林真一出现在自己家门口,他会尽量用自己很高瘦的身子去挡住后头乱七八糟的屋子,为留住自己并不多的颜面。女孩先是从门框缝隙间斜眼向里看去,然后,又收回目光来,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正视他的眼睛。
——我来问一道题。
优等生资源是该合理利用的,或者。
——下午的事,谢谢你。
就是这样的日子。好像有很多,慢慢得从沙漏间滴漏下去了,在一定的时间内,多得数不过来。多得,有些习以为常,如果不再是如此,甚至会慌张它的离去。不适应它的离去。
直到有个深夜。
林真一从床上坐起来,她做了噩梦。但是,她听到头顶上,传来“咚咚”的声音。那对假父子在吵架,不过,这一次,和其它都不一样。
——他们从不在深夜吵。而且,林真一鲜少听到叔叔的声音,大部分,都是欧阳烨,他不是吼,但是他声嘶力竭的声音都模糊得听不清意思。东西不断被摔下来,但是,这么多这么多,那个叔叔,依旧有些容忍的模样,未出一声。直到最后,才喝住侄子停下。接着,声音又绵软下来,深深的夜,有人在好言相劝,隐隐地,从头顶传来。
不知为何,这一次,林真一感觉害怕。她仰头,这么寂静的时候,楼上的声音,那么刺耳。
明明那么轻微,却又,那么刺耳。
到底是,怎么了呢……
之后。夏季日子的沙漏,滴漏完毕。那样的日子,堆积在一起,被秋风吹走了,就像叶子。
那是结束。
林真一不安。因为,夏天,怎么就这样,过去了呢?
不妙的日子,从一张处分通知开始。林真一仰起头,站在无数个一起看处分通告的学生之间,她看到“欧阳烨”的名字被写在其间。不是作弊,也不是其他什么坏学生会干的,而是他似乎唯一可能的理由,男孩通病——打架。
很正常的事情。出现在他身上,却那么不正常。优等生,最近是,怎么了呢。
通告很久没被换下来。
还有一次,是林真一亲眼目睹的,就在校门口,先是揪起对方的领口对着侧脸就是一拳,接着有人要将他拉开,却有更多的人围上来。有点群殴的架势,欧阳烨的影子很快被一群人淹没下去。林真一站着没动,直到学校的保安赶过来,一切得以控制,欧阳烨被彻底拉开,嘴上脸上都有血迹。
还是站着没有动。
她看到他的眼神里有愤恨的情感。不止停留在愤怒上,而是,愤恨。
随即。那个身高相仿,稳重沉静的另一个男孩来了。他拉开了欧阳烨,要控制劝阻他似的。但他们俩,也开始吵。乔煦的声音很有小,但是很有力,林真一听不见。不过几句,乔煦一拳抡起来砸在欧阳烨领口。原来,他竟然也会打架,而且,出手那么狠。
如果不是有更多人来制止,明天换上的通告上恐怕是蝉联数次处分的欧阳烨和首次出手的优等生乔煦同时出现。这次,不会是乔煦厉害一点,而是——并列。
两天之后。学校下通知换了长袖的校服,秋季来得如此彻底。而雨也冷起来。
阴暗的天,夏日的花渐渐转为枯败,黑云悠悠压抑住空气。有潮湿的味道在弥漫。
林真一背着书包,出校园的路上,教学楼,有个高高的影子站在那儿,堵住了她的路。
女孩抬起头,男孩低下头。这大概是他们的第二次完整对视。
——有时间的话,我有事告诉你。
乔煦沉稳的声音很特别,有些低沉,和欧阳烨不一样的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真一微微痉挛。勉强站直。
冷冷的风拂过来。林真一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是关于什么。
——你愿不愿意听。关于烨。
乔煦鲜少叫他“烨”。
林真一浑身抽搐了一下,纯黑的瞳孔微微放大。
第二夏末[paraone]
发烫的铁路,从东边绵长到西天。望不见尽头。
铁路两边,石头也晒得发烫。这个与市区距离甚远的小地方,连站名都没有。
四周,是一片夏日里葱绿的稻田。远到比远方更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蝉鸣。小站台上,陈旧的监视器,夏风穿越过田野,一条长长的木椅在站台的遮蔽下。
男孩默默地靠在长椅上,盯着手中的可乐,太长时间,原先冰镇的饮料已经发热。
寂静无人的站台,指示灯突然闪烁起来。接着,远处一长列车轰隆隆开过来,靠站停下。
欧阳烨别过头去。
一会儿,车开走了。他拧开可乐喝完,然后奋力将瓶子扔向远处。
有个人,无声地坐在他身边。
——这里离市区远得很。你怎么找过来的。
虽然低着头,他还是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心情差的时候。总会来这里。
欧阳烨翻了个白眼,嘀咕——这么多周末我第一次来……
乔煦哼了一声——我是第三次。
……对方显得诧异。
——我知道你总会来。所以,每个星期都到这儿等。
欧阳烨扭过头,有点不好意思——靠。
很宁静的样子。站台后挨着一排矮墙,金银花藤缠绕交错,一片黄白色晃眼。
夏天的风很热,白衬衫的边缘吹得微微起伏。
……
——上次在校门口,我不该动手揍你。
——哦……
——你好像生气了。
……
——有什么事情说出来会好点。
欧阳烨转头望着他——用得着跟你汇报么。
乔煦无所谓——不想说就算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市区里去?
——再等等……
——我陪你一会儿。
——哦,行……
……
良久的沉默。欧阳烨手里绕着一根狗尾草,又咬在嘴里,他躺在长椅上,闭上眼睛。而乔煦依旧坐着。夏日的风,竟是这样这样地,漫长呐……又要,吹向哪里呢?
半躺着的男孩打了个哈欠——唉呀……
——嗯?
……
——夏天真热啊……
金银花细碎地摇动。黄白摇曳成一片。这种时候,听觉显得有些多余。欧阳烨有做梦的错觉。他微微眯着眼睛,又闭上,又偷偷睁开,不知多久,但每次都能瞥见那个沉静的男孩依旧靠在椅子上,很落寞的样子。
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似乎担心被发现这么细腻的感情,又抬起手臂,将脸遮挡起来。
他终于开口——呐……
——什么。
想了想,又侧着翻身,嘀咕——没事没事。我睡一会儿……
在模糊的印象里,那个瘦削的影子一直坐在那儿,未曾动过一下。
[paratwo]
一直深深记得。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对着叔叔发火。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歇斯底里到失去知觉。也许,对叔叔发火只是个借口。他想发泄,但叔叔容忍着他。
因为他接到电话。
——烨。我要回来接你。你作好准备,很快就会来的。我接你来澳大利亚。不要留在国内读书了。跟叔叔说一声,安排好。
他拿着听筒没动。
——妈……
——怎么了。
他挂掉电话。好像这一切过去很久了。从妈妈出国,到类似单亲家庭的生活,再到只剩下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好像,一切都,过去很久了。恍如隔世。
——怎么又突然回到开始了呢?
十岁时,妈妈出国,是只有跟在爸爸后头,一起大喊大叫大声唱歌,乱吼。有时偷跑出去借点漫画看看,再被发现,接着是被骂“没出息”,要撕掉漫画的时候,男孩本性中的爆发点就突然显灵了。他可以勇敢地抢救下漫画,以更加歇斯底里的方式与老爸大吵大闹。
——你能不能出息点,少整这些弱智儿童看的东西!
——你才弱智儿童!打麻将晕到连条数都会数错!
自那之后,他仍然固执地看漫画。不过,似乎他的智商本来就不低。所以,慢慢地,优等生的真面目终于显露出来。他可以很得意地光明正大地看漫画。然后等着爸爸醉醺醺得晃过来,他把成绩单往桌子上一推,继续看着漫画偷乐。
成绩万岁。
于是,对面的父亲换了一种口吻,以怀柔的方式把成绩单收起来——儿子啊,看什么呢?
漫画万万岁!
爸也曾在他还未露苗头时,小小地提出过自己的心愿。
——我觉得上海的复旦大学不错。
哼。那时他还玩世不恭得厉害。
——唉……于是为父只能稍做叹息。
然后。再在十七岁时。一切重新整理,他的生活又换了个样子。
以沉重的代价。
他搬去叔叔住的地方。在三楼开始了“鬼都不理”的自由生活。偶尔,会看见楼下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林真一,林一真的。他对那种过分的乖和文静过敏。
叔叔见到他第一次就说——不要太难过,虽然你爸不在了。但你妈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有些凝滞。好像“妈”这个字在他世界里消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记不得。
欧阳烨觉得,大人的世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过分。让他很不满。
——为什么在爸出事的时候,妈不在这里?
——为什么他辛苦经营学业多年,学校里混得那怎一个“爽”字了得。而换来的却是妈的一句——到国外来继承她的事业。要儿子与亲切的生活就此说拜拜?
她这么多年,什么都不管的。又突然,要管起一切?
在爸走了时,一封信寄去叔叔家,于是,连亲笔的字或者亲口的话都没听见,叔叔便告诉他——你妈哭了很久了。
不过。七年冷血到一个电话都没有,时间应该早把她的热情消磨掉了的,还会很伤心么?
真令人费解。
——妈,我想留下来。
他说。
——为什么,到国外去不是挺好的么?我马上就回来替你办手续。
……可是,真的很想留下来。
——儿子,这是为你好。国内的前途发展实在有限。所以才要让你到外地去。
……
好像,这一次,一夜之间,物是人非得有些过头了,他像在做梦。
唯一陪他从头到尾的人。是另一个有点迟钝的优等生。
乔煦是从澳洲留学回来的。他们在那个无名的小站台遇见,第一次在那里遇见。不过,小孩子不太懂得什么,遇见了也当没遇见。直到后来在同一所高中重新撞到一起,才是彻底明白,当初在站台上的怪异小孩各是谁。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大脑那么迟钝,成绩还可以比我好?
这是他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
——我不看漫画的。
——我也可以不看……
——我不会搞群殴。
——我也没搞群殴……
——我电玩打得比你好。
——靠,优等生还好意思说自己打电玩!
……
最后,乔煦郑重得出结论——哦,那就是智商问题了。
欧阳烨差点抡起拳头揍上去。
乔煦见缝插针,又乘机插上一脚——你自制能力不太好,不要冲动。
欧阳烨的拳头在贴近乔煦鼻梁的几厘米处,被乔煦反手挡住。
——靠,不跟你计较!
讲什么不计较,明明是自己自卫,又不是欧阳停手的吧……
[parathere]
很久没有看见林真一。也许小丫头不知道该找谁问题目了。
但回头想想,也不是这样。欧阳烨不由傻笑,自从决定荒废学业到现在,他的名字不知在处分通告上出现过多少次,成绩掉进了东非大裂谷。
现在彻底蜕变为问题少年。每天身上带着纱布和药水,方便。打了架就大模大样包扎好。
——妈,我不想去。
——这些等到我回国再说吧。这些年妈不在,是对不起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出国,有了好的前途,妈会放心些,也会少点愧疚……
——妈,我真的不想去……
——你跟在我身边,你爸也会安心些的……你懂么烨……
他不太懂。因为妈妈现在所说的内疚,似乎和她过去所做的冷漠,不太一致。
人他妈就是这样一种善变的动物。
原来,她,也竟也是一个这样迷信的人。对着离开的人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而不是怀念。一切发生在生者身上的事,也似乎要经过那些明明已经不在的人的同意。
而他似乎也是如此迷信。
迷信过了,就傻笑。笑完了,就开始学习桀骜不驯和玩世不恭。
——每次游戏打得正爽的时候,那个烦人的,英魂不散的优等生就会突然地出现在网吧或游戏厅门口。
——今天下午的考试,你没去。
嗯。
——你就一直呆在这里?
喂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欧阳烨意料之中看见,乔煦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你自己还不是常常打游戏爽到云里雾里么?先管好你自己,少管我!
他很郑重地说——今天开始,我绝对不会碰游戏。
欧阳烨用带着不屑和挑衅的口气“切”了一句。
换来怒目相对。
下午放学,那个白衬衫的,高高瘦瘦的那个人会按时出现在校门口,然后看着自己晃悠的模样,平静地问一句——你今天准备逃去哪里。
欧阳烨扭头就走。
乔煦跟在后面。
直到快到了小区门口,那个优等生才会放心地看看门牌,确定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干坏事,然后掉头回自己家。而欧阳烨,等着那个狗仔队似的家伙没了影子,再从叔叔家的小区跑出来,或是泡在游戏厅里,或是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挑起点儿街头是非,再在城管赶来之前以第一速度逃跑。
——乔煦不知道,和叔叔闹翻,是几个星期之前的事。
而这几个星期,他拖着乱七八糟的自己到处乱转,有点流浪的意思。有时,去其他几个哥们儿家骗吃骗喝,因为先天成绩好,所以不会有家长反对。而他现在的成绩,虽说那不是一个“烂”字能形容得了的,但之前的辉煌摆在那里,足够让一些成绩中不溜秋的家长膜拜上好几年。
如此做的理由很简单,他希望亲爱的妈妈在看到自己完全颓废的模样后,打消培养他的念头。最好是一气之下先甩一个耳光,然后立刻订机票飞回她的澳大利亚,再也别回来凑合欧阳烨的私事,就像七年来一样,杳无音信,石沉大海,就当没有一个在中国的儿子,如此如此……
想着想着,他就傻笑起来。
那么。
现在,好像没人管得了他。
哦,不。有个人一直想管他。就是数次被自己拒之门外,大概再多些吃闭门羹的时日,也会放弃欧阳烨这块烂草堆,去寻找他应该的思想高尚的类群,过高尚的日子。
最好如此。
[parafour]
高二的暑假末端,是一个小小的尾巴,等待被秋天剪辑。八月末要开始补课,而他逃掉了课,在一个有些阴暗的夏末,去了一个他平时不常去的地方。
——那个墓地,离他和乔煦初遇的小站台,很近,很近。仅是极目之内的距离。
而夏末的风,带着潮湿的凉气,使人能想起初秋的阴雨绵绵。
——夏天要过去了。
欧阳烨抬头,看着阴阴的天。他放了一束花在墓碑前,站在墓地里的身形,有点点落寞的样子,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墓碑上的照片是三十岁时的,略显得父亲有些年轻,那个时候,没那么爱打麻将,是个称职又能劳动的好公民,每天能喝一两白酒,开心的时候,还和儿子一起吼吼歌。
当时多好。
……多好。
——爸……
之后便是沉默。低头,久久、久久地站着。
其实有很多事,想说,又没说,其实也不用说,如果天堂是真实的地方,那你一定早知道发生了什么。
爸,妈要回来了。
……
他不知道,也有个人来了这里。为的有些相同又不太相同的理由。
也是白衬衫,站得不太远,就在小站台上。天是阴的,光线不佳,葱绿的稻田,有转为金色的趋势,把两个人的身影各湮没在一片绿海里。偶尔风过,压着绿浪低低的边缘,可以看见彼此。
欧阳烨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是乔煦主动过来。
——我并不完全来找你的。不要想得太美。
哼。扭头,当作谁都没看见!
——来看你爸爸?
突然,反应起什么。欧阳烨回头——喂,优等生也逃课?
对方沉默。哼,沉默就是默认!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是一直来这里么。
欧阳烨瞪他——不要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搞得知天命一样!
——本来就是。
——是、是个鬼!我去打游戏你管,我逃课你管,我在哪儿住你管,回不回家你还管!我靠,你不用想你的高深奥数题不用做你的伟大实验了么?!你知道不知道啊,我们两个本来就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告诉你我走哪条路跟你没关系,不要总拉着我到你们那个高尚的类群里头!你以为你谁啊?!
他喊的声音很大,风声也很大。他在竭尽全力地喊,那真叫一个爽!
乌云压得有些低,蝉鸣都低下去了。天暗下来,湿气弥漫。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叫你不要学我妈!平时冷血的样子,这么多年连个鬼电话都不打的,不管这里多天翻地覆连个音信都没有!而到了关键的时候,我爸走了,她又开始装辛酸装柔情。说什么什么要送我出国!我他妈就是真搞不懂!你们这群人怎么都这副样子,说变就变,变得比谁都快!
他一边喊一边后退,向小站台靠过去。他要在这里慢慢退出优等生的世界,彻底决裂。
——你不是平时很冷很稳重的么,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沉得住气都能置之不理的么?!那就不要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他掉头跑向铁轨。风声在耳边吹得他听不清,后面那个人好像没动,又好像追了上来。
——那个人一定很愤怒。大概要不是自己跑得快,就被他的乱拳砸扁,死得不明不白。
夏末的阴天,像要下雨。风越刮越低——夏天就要过去了啊!
风声太大了,所以列车沿着铁轨开过来的轰隆声,欧阳烨没太听见。而那速度却很快,几乎是须臾之间便可到达。须臾之后,欧阳烨恰好会跑过铁轨,是同一个瞬间,列车进站。
乔煦看见了。
他一边大喊“欧阳”一边拔腿就跑过去。不过,风的阻力那么大,他知道是追不上的。
列车轰隆隆地开过来,白衬衫的少年跑过铁轨中央,一扭头看见车头驶来,蓦然怔住了!
——如果列车在看见有人时开始停车,需要多少时间才可以完全停下,那时对人的冲击力有多少,会对人造成多大伤害,而以自己多少米每秒的速度能不能来得及追过去……
没时间算出这些数字来。
欧阳烨猛地在被绊了一下,在列车驶去的同时。列车呼啦啦的声音,像风,又不是风。
下一个0·0001微秒,乔煦在铁轨的这一边颓然地停止奔跑。数截车厢极速闪过。
轰隆隆的,倏忽雷声震天,配合着列车疾速驶过的声音,一模一样。而视线被车厢阻隔。
乔煦一直盯着那个位置,直到最后一截车厢的末尾也闪过。露出陈旧的小站台。
——白色衬衫的少年被惯性牵引,跌倒在了路边。
欧阳烨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有血迹。他踉跄着站起来,做梦般望着铁轨对面的乔煦。
又是雷声,隆隆雷声。
……
这是一次奇妙的对视。
——我……没事……
乔煦第一个反应就是跑过铁轨,抡起拳头,揪住了欧阳烨的领子,把他揪起来,看到对方做梦般无辜的眼神,对准鼻梁狠狠砸了下去,他用了很足的力道。
——我靠!
鼻血很快流出来。而这种气氛终于达到极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湿了的世界。
怪异的家伙,嫌他全身完好无损很别扭是不是,没被列车压到很不爽是不是,非要揍人!
忒阴毒忒过分了也!背后又来插一脚。那一拳,够狠!
同样狠的,又来一拳,对着腹部,欧阳烨闷叫一声,身子低下去。很快被瓢泼大雨覆盖。
夏天的雨,就是如此不加修饰,没有半点缠绵,没有半点忸怩。
雷声在替他们各自宣泄内心的不满。
非要把自己弄得跟流氓混混一样才好?!欧阳你很聪明的你知道不知道。你妈也许做得不对,但说得对,这么好的机会干吗不出去,就非要跟她作对?!
我靠你到底是看谁不爽啊?我跟你说了我没你高尚,别管我了行不行,你凭什么?!
你再试试刚才那种情况,不知道哪天一命呜呼,你不是什么都不怕么,那就试试。
你准备管到底了么,优等生?
……
好像,这种对话,是不需要言语叙述出来,就可以在目光里完成的。
最后,乔煦一把将欧阳烨从地上拉起来。欧阳烨抹了抹脸上的血,继续瞪着彼此。
——今天,不要出去混。住我家里去。声音一贯低沉。
——原来你知道我没地方住?
……
——昨天看见的。你没回家去。真不知道这几天你怎么混的。
哼。
今天去我家。我家除了我之外,没人。
靠,又准备管我了……
倾盆大雨。头发都湿湿地粘在了额头上,不过欧阳烨说这句话时,嘴角是带弧度的。
——我回去跟你说说关于优的事。
——谁?
——优。
——优秀的优?
——嗯。
——那是谁?
——雨下得太大了。淋多要生病,回去再告诉你。
一脚踩出一个水花,满是泥泞污垢的白衬衫,湿湿地贴在身上。这不是秋天的雨。
是夏天才有的不加修饰的雨。
……原来,夏天,竟然还没有完全地,过去。
[parafive]
欧阳烨第一次到了乔煦家的阁楼上。
夏末的夜晚。雨变小了,丁冬敲打着玻璃窗。天空昏昏沉沉,室内却显得格外寂静。
一盏台灯,欧阳烨斜靠在小沙发上,抱着热带鱼的枕头。光线斜斜的,照在另一个男孩身上,乔煦背对他坐在椅子上,弯着腰,抱着画板,铅笔在画纸上沙沙作响,窗户外头的雨轻微地,绵延不断,与这铅笔沙沙的声音结合成的和声,还有画画的人在轻声却有力地说话。
三种声音,欧阳烨觉得,像催眠曲。他渐渐闭上眼睛,要打盹的样子。声音也飘渺起来。
——说优吧,她是谁?
……
——我说不清。有的时候,会突然惊觉,她好像是我的姐姐还是妹妹。但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就会有错觉,她这个人,好像不适合是有哥哥或弟弟的,她应该,是一个人。
——那她到底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
乔煦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难以答复,便又动笔沙沙地画,继续说下去。
“优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比起我来,她好像更有目标,也更有能力……”
半睡着的人开始哼哼——普天之下,竟有比乔爷还有目标有能力的人……
——她说,“去留”总是很值得深思的东西。它常常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有的时候,选择离开,反而是一种留下来的方式。有的时候,即使留下来,也与离开无异。
我们其实一直都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感觉身边人流匆匆的,那么多条路,好像很难选择,但其实内心总是有一个目标的。所以,人生有时候看起来复杂,却也像有规律,总是在你选择的那条路上不断地发生一些事情。那是一条线,延伸出很多分支来,不管多么复杂,只要心中的目标没变,那么不管绕多远也都会回来,也许结局不是到达目的地,但也至少是在去往那里的路上……
呐。欧阳,我一直在从她的话里寻找答案。而她好像是无法向我解释清楚的。但至少,我觉得有一点很对,欧阳,如果你真的有什么目标的话,那么就认准它向前走。不管是选择留下来还是继续向前,只要顺着那个目标,不管绕过多少弯路,最终都会殊途同归。
我想你一定是有目标的。
是不是这样。
……
乔煦转过头。台灯下,有轻微的鼾声。
他笑了一下,做梦的人好像也在梦里笑了一下,抱着热带鱼的枕头,懒懒翻了个身。
于是站起身,替欧阳烨关掉台灯。
这个小子,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浅笑。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
乔煦打开玻璃窗,蝉鸣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夏夜的风,有些微凉,屋檐上在滴水,湿湿的空气,清新。
倏忽,欧阳烨在梦里打了个喷嚏。
“这小子不怕着凉……”说着,准备把他挪到床上去,可那双手把枕头抱得死死的,任乔煦怎么扳都扳不开,“喂……你抱着它我怎么办……”
乔煦把欧阳背起来,热带鱼枕头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轻微地,他听到欧阳烨在做梦。
——爸……
微微一惊。
——爸。把漫画还给我……
低低地哼着。乔煦将他扔在床上,盖上被子。星光隐隐,亮了一窗子,照在地板上。
也照在他们的脸上。这种微弱却飘渺的光芒,很容易让人安稳地,睡去。
他凝神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缓缓带上门。
优说,人的灵魂是会发光的。所以,人死了后,灵魂升到星星上,星星便亮了起来。而如果深夜,睡梦中人被星光笼罩的话,那应该是有些走了之后尚不放心的人,在照亮生者的梦……
——呐,烨,那个照亮你的梦的人,是你刚才呢喃低语出的那个人么?
南方的秋天[paraone]
苍茫的暮色,在靠近教堂的地方,有像圣光一样的物质从彩色的玻璃中透过来。原来这世间不是没有天堂,也不是没有异世界。只是渺远的天地,我们的存在如此微小,而那些传说大而无形,在如烟的浮世中不可名状,如何才能用这一颗悸动的心脏去感知它们的存在……
或许,如若成为一阵向往远方的风,那一定可以到达比天堂更远的远方。
如若死后,灵魂能够升上更加广阔的寰宇,那时,也许就不必再如此疲劳的猜度真假,辨明是非。星光会指引灵魂去往最神圣的初始之地。而所有的传说,在那里汇聚成为一股强大的虚幻的洪流,成为所有信仰的精神支柱。
——重要的不是它们是否真实,而是有关它们的故事,一直存在着。
琴优,也到了那样一个不明地域的飘渺国度,而她说过的那些大道理,那些与她自己和所有人息息相关的话,却都被留在了梦初始的地方。不曾离开,也不会离开。
她本人,是这样子地,慢慢被遗忘。
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妹妹变得陌生,是在乔煦出国之前。而他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干瘦的女孩子,与他们家里的遗传是那么得不相似。他们家里都是女孩胖,男孩反而瘦,而琴优,似乎瘦得有些过头了。小时候,像一个干瘪的洋娃娃,长大了,依然是那样。
他不知道,妹妹是什么时候得知自己是个病孩子。
八岁的他,第一次看到六岁的优发病。
秋天公园里的秋千,是在被燃烧的世界中一个短暂的逗点。上下摇晃,但优是抓不紧那绳子的,她荡着荡着,被姨妈推着推着,突然就松了手,突然就掉了下来。
优?
她跪在地上,咳嗽,很剧烈地咳嗽,脆弱的小人儿和周围干枯的落叶一样,难以支撑。
怎么了。呢……
——妈妈,我的……小兔子……
八岁的男孩看到,原先荡秋千时紧抱在女孩手的布偶,静静躺在不远处的落叶之间,小兔子无辜地望着天。而优,像垂死挣扎般,一点点挪过去,要将布偶拿到。姨妈吓坏了。
——优!优你停下,先吃药!
乔煦第一次得知,原来不是所有脆弱的女孩子都是真正脆弱,优的心比谁都坚强。
他后来回想起来,感觉这有点儿像场梦。后来那个站在学校演讲台上突然眉目纠结的女孩是怎么了,那个体育课上总是安静地捧着一本书坐着的女孩是怎么了,那个即使是踏春,也总有老师在左右照顾的女孩是怎么了。
——他看到,稍微长大一点了的优,第一次尝试奔跑。
优奔跑的样子很好看,带着男孩的坚强和女孩的倔强。她迎着风,踩过满地的落叶,上衣的边缘随着秋风飘扬。女孩紧蹙眉毛,咬着嘴唇,不停地、没命地跑,像要逃出这个秋天。
——她没能逃出去。
而她本身脆弱的事实也和这秋天一样,鲜明地,摆在眼前。优先是靠着树喘气,再接着,就是咳嗽,直到她痉挛般蜷缩着蹲下,乔煦才知道了,那个总是与别人不同的女孩,到底是怎么了。
他第一次把药给妹妹,第一次看到那种倔强的目光对着自己。
——哥,我十三岁了。
——还有四年五个月零三天。
那之后呢?就没有了吧……他发誓,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觉到生命的短暂,而人心的力量又是多么强大,强大到足以让每个人的生命变得截然不同。
优的路显得有些短暂,是在秋天伊始。她茫然地站在这一头,而终结的那一头离她很近。女孩感觉捧着自己的生命像捧着祭品,努力在走过道路的每一秒都将景色记住,然后用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感慨,将内心完全完全地填满。她是如此珍视这短暂的一条路,以致于她能够细腻到为一片叶脉的断裂而怅然若失,又能够乐观到对一天生命的逝去说“足够”。再学着阳光,对着萧瑟如许的秋天,微笑。
优的瞳仁里有另一个世界。
琉璃一样的黑色,带着一点澄澈与透明。整个世界在其中的倒影,有些美好到不真实。
——这十八年。
她发誓。
她要活得比谁都幸福。这是必须。
如果是站在这样一个女孩子身边,无论是谁,都会渐渐变得安宁而沉稳。渐渐变得懂得珍惜和放弃。渐渐变得成熟,似乎较同龄人而言,能够看到的,能够想到的,不止是眼前。
而较于欧阳而言,乔煦看到的也多一点点。不是夏日的年少过去了,一切就会终结。也不是活在秋天里,就不能感觉到夏天。季节是一种心情,而在秋天里怀念夏天,有点像祭奠。
是吧。欧阳,是这样吧……
[paratwo]
在各自飞往不同的大陆之前。乔煦看到了优的秘密,关于一个女孩子应保留的一点秘密。
——也许我以前的认识并不太完整,以为可以真正忘记自己是病了。常常在深夜醒来,感觉到自己心脏悸动的节奏,一下,又一下,一下,又是一下……于是便将它声握住,而那种“咚咚”的声音便在手心里蔓延、挣扎、呼之欲出。恍惚忆起梦里的情境。
——梦里,生命,在消失。被风吹向比远方更远的远方……
——我梦见自己在奔跑,没有病,没有累赘,没有不适。脱离了一切地,奔跑。向着远方的地平线。追着那里的一抹暗淡霞光,因为我感觉黑夜要来了,灰色压抑着那暗淡的光。最后,依稀可以在地平线上看见的,是生命离去之前,浮现的微笑的、幸福的轮廓……
——生命在微笑,向我微笑。几乎就要抓住它时,它便在那一抹暗淡霞光中收束。同时把我也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哪里?
……
——一个初始的,可以遗忘一切的地方。
——可以遗忘病痛。
——那很好啊……
——是啊,很好……
总感觉有东西被风揉碎了,在那个初始的地方,像是记忆,白色,恣意在空中飘扬,越来越碎、越来越碎,直至碎到无可拼凑时,便心如刀绞,好像自己,就要——忘记了……
乔煦慢慢地告诉他——所以不可以放弃现在所拥有的。相信堕落是种病。优从来不相信堕落。所以,她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懂得很多,过得很好……
而且,一切都会,过去的……
都会好的。欧阳你拥有那么多,应该紧紧抓住的。哪怕是像你妈那样……她一定不是你说的冷漠,因为太久不联系你们,等到失去了,才想补偿你吧……大概没有一个人能够补偿得了优,所以,她一定要自己对自己好一点……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呢?
——优?
——嗯。她应该现在……十六岁?
还有两年。
但不知道是否还有两年。乔煦出国的那一年,她被送往美国治疗,如果顺利的话,生命可以延长。如果不顺利,可能会在十八岁那年重新回来,安葬在这里。
——那么她现在在美国?
——嗯。
[parathere]
7月31日。一年之后。是欧阳烨最后的高三。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信被寄去了叔叔家里。叔叔是从来不看信箱的。于是,有个长头发,格子裙的女孩子,收了那一封信。
林真一穿越小区里成林的水杉树,打开信箱,看到一封信札在301的信箱里。
蝉鸣,似乎从不曾在夏日停止过。此起彼伏。
而那些光影、光斑,投射在女孩低垂的睫毛上,信封的字体上,林真一有轻微的震颤。
——复旦大学……欧阳烨。
复旦大学。欧阳烨。
有短暂的寂静。似乎等待自己将这七个字的含义彻底明白过来。
突然就了悟了。她飞快地跑上三楼,敲着301的门,她好像从来不曾如此激动过。
“叔叔、赵叔叔!”
——欧阳烨,不是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很久了么?欧阳烨,不是已经从优等生的行列中退出很久了么?欧阳烨,不是已经跟着那个高一的暑假,一起去往秋天了么?
……
直到有人开门。
——录取通知书。
看到邻家的女孩,对方显然很诧异。但当那个男人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字体时,顿时愣住。
他好像有轻微得被击中的感觉。
林真一看见这个年过五十的男人微微发抖,他将信递给眼前的女孩。
——快,丫头,快去车站!他好像、他好像是今天的航班……
女孩的瞳孔微微放大。浑身蓦然怔住了。
您说……什么?
——丫头!他要跟着他妈去澳洲了!先坐火车去上海,再从上海飞往澳大利亚!
夏日的蝉鸣似乎猛然间被掐断。有光影朦胧的。接着,响彻急速的脚步声,从三楼一直到一楼,林真一似乎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过夏天的存在,而这一路的光和影快速地闪烁,还有手心捏得湿润的信,都一点点地跟着她的脚步,变得明晰起来……
她跑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在进入车水马龙的大街的一瞬,世界仿佛都被这种喧嚣震慑。
林真一微微喘着气,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火车站!
车内的空调温度调得低了一点,车窗上有朦胧的水气。凝结,模糊。
[parafour]
妈。你说我考上没有。
肯定的,我儿子这么聪明,怎么会考不上?
嗯……
妈妈来了之后,他跟妈妈说要在国内高考,考上了复旦再出国去,这样可以了了父亲一桩心事。而今年他们的十八岁,有点过于让人怀念。这正是如此浓烈的夏天……
另一个沉稳的孩子给他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病孩子的故事。一个关于妹妹的故事。
——我常常有脱离的感觉。似乎灵魂到达了另一个境地。而当秋天到来的时候,这种感受就会更加明晰……似乎渐渐能够看见琴优所看见的那个世界。是那么得不一样,原来我们是如此幸运。因为我们的生命在这样美好的地方延续着,有很远的地方,很广阔的天地,很漫长的未来……
——相信堕落是种病。欧阳你不可以放弃自己。
——你爸会希望你好的。你妈也会。所以,好好活,好好过。
那个人说这话时,声音沙哑得像个老头子,但欧阳没觉得好笑。他只是习惯性地“哦”。
欧阳烨笑了笑,往上提了提背包——8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车……你有没有一点留念呢。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还好还好……学校生活好不好?……还好还好……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妈……您也忒开放了吧……
有点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她笑,你到年龄了。
是吗?
是啊。长大了,是大人了呢。
哦……
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有点紧张起来,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再见似的——妈,现在去车站后头的那个小站台还来不来得及?
……
林真一去了乔煦跟她说过的小车站。
又是葱绿的稻田,车站后的矮墙上,金银花亮得刺眼。盛夏的风是很晴朗的,女孩的格子裙边缘轻微浮动,男孩则站在那个墓地里,白色衬衫的边缘,也轻微浮动。
两侧,满眼都是一片金色和白色。花开得耀眼。一串串从墙上垂下来,像流金的河。
而太阳亮亮的,汗水有些模糊视线了。
——欧阳烨!
天地如此缈远,而如果现在不说再见,那么怎么能够确定夏风会将这祝福传达……
欧阳烨转过头,林真一高举起录取通知书,那封信在太阳光下,宁静得不真实。
男孩的嘴角勾起弧度,他眯着眼,轻轻开启唇齿。夏天的风吹拂着葱绿色的海浪,耳边充斥着宁静的声音,还有与林真一高声呼唤的和声。都是很……好听。
——你听得到么?女孩把手作成喇叭状。……
——你考上复旦大学啦!
呐,爸,你听见她在说什么?她说——我考上复旦啦。是你要求我要考的。我考上了。现在,我要和妈出国,去澳洲,哎呀你肯定早知道了,但你一定不要觉得寂寞……
——听得到么?你考上复旦大学啦……!
墓碑上的父亲在微笑。
女孩在夏风里跑过来,她的头发被风着,飘得很高很高。
满墙的金银花。夏天还是这么短暂又炎热,而秋天会很快来的。
女孩喘着气——乔煦呢?
欧阳烨抬头望了望天际。一片碧蓝色,万里无云,一架航班隆隆掠过,低低地飞过头顶。从远方的机场起飞,向着更加广阔的天空,逐渐升高,像是去天国,声音震耳欲聋。
——那是……什么?林真一抬头。
——他在那上面,他要去接她了。少年的眼里有些沧桑的意味。
——谁?
——他妹妹。
——你是说……优么?
——嗯。
——她身体好了么?
眼前夏日阳光笼罩下的少年,浅笑不语。只是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对着渐远的航班。
——喂,优等生!一定要把她好好带回来啊!
欧阳烨的双手作成喇叭状。声音传得很远,似乎可以到达风所到达的地方。
林真一愣愣地望着天,突然,欧阳烨拉住她的右手就开始拼命在田野上奔跑。
——走!
干什么?
——去送他一程!
啊……你跑得好快啊……
风把男孩的白衬衫吹得鼓得高高的,女孩格子裙边飞舞着,在没有一丝云际的碧空上,好像夏天正在慢慢地,慢慢地,过去……
——他们追着飞机,一点点远了,却一直在跑。脚下踩着泥土,还有一片片的草地,飞机隆隆的声音逐渐远去,化为大自然的和声,慢慢听不见了。
——可惜,夏天总是这么短暂。而属于我们的夏天,也屈指可数。
——属于我们的夏天?
——嗯。煦说,真正属于我们的夏天,很短暂。但是我们可以在别人的夏天里怀念自己的夏天,季节是一种心情,而当夏天的心情过去了,即使再处在夏天里,也只会觉得心境不再属于这里……
——很深奥的样子……
——哈,我开始也这么感觉。后来想想,懂了。其实比化学实验简单得多。
……
——你们……会不会回来呢?
——会的。我,还有煦,都会回来。
而明年的夏天,也同样会到来。
一定会如此。[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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