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我的朋友说,我的父亲是一个粗暴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为什么呢,朋友们都不解。
我告诉他们,粗暴的是我父亲的手,和蔼的是我父亲的心。没有我的父亲的手和父亲的心我就不可能坐在这大学的教室里。
他们还不明白,我便说给他们我和我的父亲的手的故事……
我家居住在城边,祖上都安分的以几亩薄田维持生计,到我 这一代,父亲发誓要把我培养成为人才。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油光油光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可是我未必能够继承父亲的大志,似乎大脑天生不够聪敏,所以在学习中总是没有考出好的成绩来。父亲恨铁不成钢,因此自六岁以来,我经常爬在地上,露两瓣光屁股让父亲练棍法,头几次被打得血痕累累,也亏我的屁股坚强,挺过了艰难时刻后便无所畏惧了。让父亲打屁股倒形同家常便饭了。后来长大了,脱裤子我会羞涩,不脱的话打坏了裤子又要用钱来买新的,父亲善解其中之意,消除了对我的屁股的虐待。可是每当我犯了事老师逼我请他去做客时,他终于气煞不住,转移了攻击目标,由打屁股改为扇我耳光了。从此我的脸颊就只得替屁股受刑。我其实很担心父亲一巴掌打去我的脸上的俊俏,不过上帝保佑,我的脸竟然很有形象。
对于父亲打我,母亲从来不加干涉,因为她也希望我的屁股或者脸上受刑后我能够以此为戒而考出些好的成绩来,然而她错了,我已经说过我的脑袋似乎分量不足,致使我的中考成绩极差,父亲双掌齐发在我的脸上扇了六七耳光时,她也开始唠叨了。
四处找关系,再交高费,我进入了高中。
我已经说过,我的大脑分量不足,但是看在我的父母找关系不易的分上,我也得好好的学习了。可是我不知道我对这一个决定能不能坚持下去,人是很难说的,口上的豪言经不住时间的检验。
果然是这样的,我的同桌王军比我更贪玩,勾引得我的玩性大发,那入学之前的决心在一眨眼之间便消失无踪了。
一日王军介绍李珊与我认识,长得像李若彤,不过脸上痘痘很多。看在她长得像我的偶像,我就不计较那痘痘带来的恶心,决定与她交往。
我与李珊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周日的下午,天气虽然不是很热,她的穿着却很露骨,浑圆的屁股都几乎暴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了,我想买汽水喝,她却要我买西瓜,我从未见过那鬼东西,但遵从”女士优先“的说法,买了几个黄瓜提着与她走在小路上。她拿了一个去,没有吃,用小刀切成一片一 片的,又往脸上覆盖。她说这是美容,我暗下惊异她的美容技术的高明,高明得满脸生痘痘。
她问我她是否漂亮,我说漂亮之极,别说西施逊色,“东施”都无法与之相比,她听了很高兴,却不知道世上没有东施,万一东施是一头猪之类的,她与一头猪比美,就亏得够惨了。
我从此很反感李珊,就像是反感一头猪,后来有一晚,我和王军还有几位朋友聚在一家酒馆中喝酒,李珊也在,她始终不离我半尺的距离,从酒馆里出来后朋友们都散了,连同王军,这时李珊便紧紧的抱住我,说我喝酒真是帅呆了,脸不住地在我的衣服上摩擦着。第二次相处她便投怀送抱了,我怨起,却任由她抱着,倒不是我有什么歪心,而是我已经不胜酒力了,怕没有她的相抱就要摔倒在地。
不料我竟走霉运,被李珊拥抱着的时候天下那么多的人不去 遇,偏偏遇见了校长,而且我们学校里那么多成双成对的校长不会遇见,偏偏就遇见我们这一对。校长是三十年代走过来的人,是看不惯当代的这些现实的,见我有这样的勾当便很生气,当场抛下一句“明天带着家长来”就走了。我惶恐不已,顿时酒醒六分,忙推开李珊去追校长解释,却又把酒气喷到他的脸上去了。
仿佛火上浇油,校长叹息道:“哎哟,你这都是人哟?一个学生又喝酒又……哎哟,你这都成人哟……”
我连忙低下头说:“校长,我不是人,我不成人,我会悔过的,你原谅我吧!”
许久没有回应,我暗以为校长被我的真诚所感动,就要有一只大手抚摩着我的头了,就要有一个声音跟我说“你要真的改过啊”了。不过我抬起头来看时,校长早已失去踪影了。
次日我找到校长,泪流满面的请求他原谅,校长终于为我的真诚所感动了,大度的说请家长可以免了,但是检查却不能不写。好比判官对囚犯说“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囚犯当然是千恩万谢,我对校长也千恩万谢,后来写出的检查对错误的认识十 分的彻底,结尾连写了三句“我要悔过”还不够,又在后面加上去六个点,意思是下面还有千千万万个“我要悔过”。
我立即与李珊断了关系,以为这件事像湖面的波纹会很快的消失。然而有一天,我刚刚走进家门,就被父亲在脸上扇了两个耳光,他老泪纵横了。母亲站在旁边,哭得很伤感。
——原来与我同班的表弟把我玩女人和喝酒的事告诉了他们。
我很内疚,觉得伤害父母很深,一霎时悲从心来,我跪在了地上,说:“我错了,我要悔过,我要悔过……”
然而“我要悔过”虽然是发自内心的,却橡是流星的誓言来得快去得也迅速,当我一见到王军——这个贪玩的家伙,心中就没有了决定,没有了誓言,没有了理想,而只会看见眼前的玩所能带给我的短暂的乐趣。检查上的三句我要悔过加六个点以及跪在地上的两句我要悔过加六个点,都没有能让我真正的悔过,所谓悔过,似乎另外有一层含义,就是悔了就过了,不用去管它了。
其实我有时候很痛苦,倒不是担心父亲的巴掌,而是恐他的胸膛里的那颗心受到伤害,但是这样的痛苦只是有时,不经意的被经常的抽烟喝酒代替了。
有一夜,我又与王军和几位好朋友喝酒,出酒馆后王军未能管住自己的嘴,辱骂了一个染了黄毛的家伙,那家伙回骂。我为表义博云天要为王军报被回骂之仇,冲上去飞出一脚,有人哀叫一声倒下了,我们上前围住了便是一顿拳头。
这回我又走了霉运,天下那么多打架的人警察没有抓到,却偏偏抓住了我们这一伙。结果又是拘留,又是罚款,学校还扬言要开除。好在父亲到校长家里去求情,好言好语,好烟好酒的孝敬了,我才得以不被开除。
这件事可谓惊天动地,我回到家里,先已收缩起脸上的肌肉等待父亲的巴掌。 可是这回破天荒的干了坏事而没有被父亲打,小心的抬起头来,见父母皆泪如雨下。
我又跪到地上去,说:“我要悔过……”
然而我毕竟未曾悔过,这就是本性难移的缘故。所以好人对坏人不应该心慈手软,你给他一个做人的机会,他便得寸进尺,让你不能做人——在这里,我就是这个坏人,而我的父母是被坏人伤害了的好人,我常常想若是很久以前就有一柄剑,愤然劈下我的脑袋。就不至于有我父母今天的伤心了。
我与王军都迷恋上上网,因为我们的一具躯壳不能分做两半,所以上了网就不能上课,于是今日头痛了明日肚子痛了的向老师请假。后来怕被别人叫做“东亚病夫”,有一次还对班主任说我爷爷病危,至于是否对我爷爷吉利倒是其次,他早已经去世了。
上网是高消费,父母给我的钱除了吃饭的很难有剩余,所以多数时间是王军请我上。
王军他家住在城中心,他老爸是个大官,是所谓的“权力无边”便前途无量的佼佼者。我认为这就是王军家有钱的原因,凭他老爸那点工资,本不该富到这样。
有一日王军叫我陪他回家去向他老爸要钱,我因为早对他那当官的老爸有所耳闻而未得谋面,一刹时有想见识一下的意思,便欣然前往,却也见到了他的老妈。四十来岁的女人还抹香脂涂浓粉,让我最快的想到一个词——妖精。
王军的老爸也四十多岁,不像我的父亲生着白发,黑发却很长,脸上皱纹很少,皮肤很白,嘴唇边因为剃须刀的先进而毫毛无存,这样又让我想起另一个词——女人妖。我最后注意到君的那双手,修长白嫩——这本来是形容女人的大腿的,但是我以为形容他的这双手更为恰当。手上的纤纤细指,连他老婆也不一定能长出来。
王军已经开始实施要钱计划,他生怕音贝不够而先咳嗦一回,眉毛一扬叫道:“爸,给我钱。”
我惊异王军的胆量,要是换成我这样在我老爸面前叫嚷,脸上早已有了拍拍的两下。君却不在乎,反而生怕惹怒了儿子,小声的问他要多少钱。
王君说:“五十。”声音小了一点。
君的修长的手不仅有女人的大腿的温柔,也有男人粗臂的豪放。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抓出一沓百元大钞,抽出一张扔到桌子上,颇为自豪道:“没有零钱,拿一百去用。”
王军请我上网的次数多了,我的面子挂不住,决定也请他一次,稍稍保住心中的尊严。这就得向我的父亲要钱,王军大约也是早想见识我的农民老爸了,有一天跟我到我家去。我父亲正在抽水烟筒,呼噜呼噜的声音如山崩,我将想好的借口默背了好几遍,直待父亲放下了水烟筒,才敢小声的说一句:“爸,给我一点钱。”
“干什么?”
父亲的吼叫声不次于雷的轰鸣,地板都隐隐的在颤抖,我不明白为何王军对他的老爸吼叫而他老爸对他小声,我对我老爸小声我老爸却对我吼叫。这一声吼叫让我心颤,连想好的借口都消失无踪了。
“干什么?”
父亲又喝问,幸而我的脑袋于学习上不够聪敏,于这些地方却很灵活,立即胡扯了一个谎话,说学校要交二十元资料费,父亲怒熄,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来,于粗造的两掌间反复的数了三次,说:“只有十九元,先向别人借一元交着。”并把一沓零钱递到我的手中。我仔细的看着父亲的手,一条条暴起的青筋和指间的裂纹,足以抵得上千百根钢鞭抽打着我的灵魂,这个时候,我的心只能内疚了,“我错了,我要悔过……”这句话只在心里说,我也只敢在心里说,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够真的悔过,此刻却不敢不接那十九元钱,因为我的谎言一被揭穿,我的脸就要遭殃。
出屋来,王军说:“你老爸真够吝啬。”
我怒起,骂道:“妈的,你老爸豪放,你老爸有钱,你老爸当官,时代的虫豸总是发源于当官人的血液和大脑中。”
我和王军立即大吵一架。
后来我还是被父亲左右开工扇了两巴掌——他向表弟打听过了,知道我根本没有交什么资料费——这时候我对这巴掌的承受觉得理所当然,静待着他的更多的巴掌扇过来,以增我的快意,不料他的双手捂到自己的脸上去了,“呜——”大哭,“呜呜——”男人的眼泪总是会更使人辛酸,更使人肝肠寸断。“我错了,我要悔过……”这句话在心里回荡。
母亲也很伤心,她在哭泣里抽得一段空隙说了一句话:“你要怎样才能够学会做人,当有一天我们都老了,走了,你将怎么样去生活,做你的浪子?”
我要悔过……”这句话仍然在我的心中回荡。
夜里,漆黑如故,我 的房间里的灯一夜未熄,我也未睡,只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是一面镜子,听说镜子能够照出人间的是非,美丑和善恶,现在却只照出我的一张脸,鼻子是纵轴,两边是对称的十个指印。
“我要悔过”,我又说,但是我说过多少次我要悔过了,我又真正的悔过了几?我不知道,明天将要去走的路尚不知道是平坦还是坎坷,也不知道明日的天空有灿烂的阳光还是阴云密布,我不知道。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看到路边有一条七色的彩虹,误以为是通向天堂的桥梁,欢呼着奔跃而去,想行走于那桥上。然而那桥是空的,虚幻的,七彩的颜色不过是诱饵,像钓鱼的老翁把鱼引到岸上一样,把你引到桥下的险井中。
我就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奔向彩虹时全不听身后父母的呼唤。
“我要悔过……”
突然伸手撕扯头上的乱发,静下心来,就想起了王军的老爸和我的老爸,一个是官家的公仆,一个是草野的莽夫;又想起他们的手,一双白嫩修长,一双枯黑粗实;一双“大方”,一双“吝啬”;一双握紧朽腐的笔杆书写罪恶的金钱,一双刨着黄土刨着粪便结出金秋下的硕果——这就是两双手,两个阶层的手,两个社会里的手。
仔细的观察自己的手,并无奇特之处,可是我知道我的手界于这“两双手”之间,不管怎样,我的这双手不向这双手接近,就会向那双手接近。
我想,我是真的应该悔过了,不再发那流星般的誓言,只要用行动来说明,让自己对得起父亲的手,让自己不辜负父亲的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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