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写不好我的父亲。——题记
再写父亲,又是一年的繁花散尽。
父亲坐在火城武汉又一座暴晒在烈日下的简易工棚里,棚外机器轰鸣水泥飞溅。父亲光着黝黑的背梁,左手里冰镇的珠江啤酒,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渐渐凝了青色的水珠在瓶壁,然后在他裂开的虎口淌开,无声地滑进掌心。右手习惯性地握在筷子最下端,伸向沸腾的菜锅里的时候,总让人担心是否会烫着了手。曾经玩笑着对父亲说,那样握筷子的人,都是细腻敏感的人呢,父亲不语,只抬头腼腆地笑。大颗大颗的汗,渐渐地在他宽阔的额头渗出密密的一层,啤酒也渐渐在他喉节的鼓动中很快地只剩下少少的半瓶。
父亲仍是贪恋着冰镇的啤酒。
每个夏季刚刚到来的时候,父亲眼底掩饰不住的欢喜,总在他眯着眼看紧握在手中还滴着水雾的那个绿色玻璃瓶时一览无余地流淌出来。像幼年时站在门前那株老柳树浓浓的树荫下,贪婪地看着卖冰棍的小伙子风尘仆仆的自行车后座上那个四方的泡沫箱子的我们,看着冒着白色水汽的长长的冰棍从圆圆的裹着白色棉布的箱盖拿出来时,便可看见那浅绿色的薄纸下密密一层绿豆发着怎样诱人的清香。那炽热而渴盼的眼神,在绿豆棒冰被脆皮甜筒代替的日子里,在每个夏天透过窗棂洒在饭桌或是炉膛边赤着上身的父亲脸上时,我总能轻易地寻到。
可长期的咽喉不适,已被医生反复交待过的父亲,是不能进食刺激性的食物的。在我们的理解中,酒便是首当其冲的,冰镇的酒,即使是啤酒,也是不能喝的。
听不进劝告的父亲,总是扬起露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圆瞪着眼,紧抓着被我们欲强行夺走的酒瓶,努力表现出愤怒而严肃的表情,大声而蛮横地向我们叫嚷: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地是得胜的他喜滋滋地甚至摇头晃脑地继续品着那些曾经让我怎样也无法接受的青色液体。而我们的妥协,更多的时候是因了不忍看他终于低下声来小声的央求,因了他那样无辜而渴求的眼神,于是不得不松手。那样像个孩子般央求的父亲,总让我在想到那个趴在橱窗的玻璃上出神地望着架子上的布偶舍不得离开的孩子时,一次次地湿了眼眶。
我那固执的粗心得不会珍惜自己健康的父亲,即使多年以后,女儿也终逃不过人情世故的推搡,终闭起眼咽下那样一杯冰镇的绿色液体,被难咽的苦涩呛得偷偷转身流泪的那刻,我想起的也是你那竟如孩子般央求的眼神,你说,听话,给爸爸,好吗?
可是父亲,教女儿怎样地心疼,你才会好好爱惜自己?
父亲头顶的黄色安全帽,在白晃晃的阳光下刺眼地亮着。帽下那张黝黑瘦削的脸,看不清写着怎样的表情。他低下头仔细比划着手中那张破损的巨大图纸时,他抬起头大声叫着那个站在钢筋浇注的模板前光着背同样的黝黑的年轻人时,他左手食指中指间夹着的烟,已燃到了烟蒂,冒起灰蓝色的烟。
父亲是无人不知的左撇子,除了吃饭写字,他的左手,有着比右手更大的优势。
比如抽烟。他总习惯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烟,右手的食指,只能充担掸掸烟灰的事儿。所以父亲左手食指中指的指甲,总是露着烟熏火燎后的焦黄,像他头顶渐渐枯黄的蓬松的头发。
似乎从父亲出现在我最早的记忆里,父亲的左手里,一直有枝香烟的影子。那时年幼,在尝到给父亲买烟还有一些小小的“路费”的时候,我便很乐意地充当跑腿的角色,一路小跑地穿过弯弯曲曲的田埂,小心地过马路,然后买了烟,欢天喜地将父亲应允给我的零钱小心地揣进贴身的口袋里。甚至,曾经歪着脑袋将父亲握着烟的左手与叔叔伯伯同样握着烟的右手认真地比较,再三地比较后,石破天惊般地发现父亲抽烟的姿势竟是独一无二的,然后,激动地向身边的孩子大声地炫耀我那不一样的父亲。彼时,父亲坐在叔叔伯伯堆里,含笑不语地看我,眯着眼睛,微微地笑。
再看到那样眯着的眼睛,我在彩色的电视屏幕前莫名地颤抖。屏幕里那个有着刀削般刚毅面容的好看的男子,他在用力吸入桌上那堆白色的粉末后抬起头的瞬间,我看见他好看的眼睛,眯成细细的缝,满足地笑。
然后,从课本中知道了尼古丁和一些让人震惊的数据,然后,第一次那样紧张地站在父亲面前,小心地说,爸,别抽烟了,好吗?然后,几乎是哭着将那些数字仔细地告诉给他,包括那张双眯起的好看的眼。
父亲愣了下,笑得不可抑制,前俯后仰。他说,傻丫头,爸抽的是香烟呢。
青蓝色的烟圈随即又在父亲左手的指间飘起。
也间断过一些日子。那是他终于整日整日地含着喉片的时候。后来母亲总是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那时的父亲,曾经又像个孩子不止一次地低声下气地向叔叔讨烟抽。当然,他最终也只是摸了摸久违的那根白色的烟,又不舍地还了人家。
以为那段日子的久违,父亲应该忘了那根烟。
再见烟头的光在父亲的指间闪烁,父亲曾经刚毅年轻的脸,已是怎样苍老憔悴的模样。四十刚过的父亲,终于在家中接二连三的变故中一夜间苍老,那隐忍的目光和紧紧抿着的干裂的唇,都同他曾经松软的黑发一夜间斑白老去。再不是我年轻俊朗的父亲。
我低头看父亲指尖的烟。我说,爸,你喉咙好了吗?
我那记忆中温和的父亲,突然地恼怒起来,不安起来,大声地叫喊起来,我烦,烦,你知道吗?我不抽烟,我怎么办?
我不敢看父亲暴怒的脸,我只能低头,听见冰凉的眼泪砸在地面发出破碎的声音。
父亲,女儿知道,女儿怎么不知道,怎么不懂。父亲,看你暴怒后面对流泪的我束手无策地踌蹰,看你语无伦次地自责,父亲,即使你什么也不说,女儿也能感知你心里的那许多压抑和苦痛,女儿全都懂的,全都懂啊。
可是父亲,别再用那根白色的烟来麻醉自己,好吗?
父亲,你还有我,你向来不忍看我为你而落泪的,父亲。
听见父亲在凌晨六点打来的电话里轻轻地咳,握着电话的手,就那样轻轻地颤抖了。
那许多再不敢说出来的话,而父亲再也听不进去的劝告,就那样无声地在堵在喉头。
父亲在凌晨六点的电话里,嗫嚅着半晌不能出声,因了我那句怎么那么早便打电话的话,他在电话那头像犯了错的孩子,不知所措地嗫嚅着。
他说,只是怕明天忘了,趁今天还记得的时候赶紧告诉你,明天端午,别忘了和你妹也简单地庆祝一下。
阳光在六点的清晨,轻易地进了敞开的窗。
是的,渐渐记不起许多事的父亲,却总是这样的日子还没到来的时候,便翻着电话本拨通那两个至今他也记不住的电话,我的电话。他总是不忘在挂电话的前一句话里,重复地叮嘱:过节啊,买点好吃的。
那些像生日般不过被标记的一些日子,也许只有在还不曾久远的记忆里,没有被时光打磨成模糊的水印。那些个曾经被翘首盼来的日子,在记忆里定格成围着饭桌热热闹闹的样子:菜香四溢,笑语欢声,父亲在汤碗上方袅袅的水汽里,细细地咂着奶奶新酿的米酒,醉眼迷离。
那都是些远去的日子了,父亲,可曾记得?
父亲记性不好,几乎也是众所周知的。也总还记得那时的父亲时常站在伏在灯下做作业的我的身后,轻声问,读几年级了?一些曾经以为的被忽略的委屈总在那时细细地碾过心底,但仍是回头认真地看他那双在桔黄的灯光里有些愧意的眼,认真地告诉了他。然直至现在,仍是没有怪过他那样的忽略,那时我是懂事的孩子,能理解常年在外奔波的父亲怎样的辛劳,理解父亲可能忘掉的一些事的原因,然后,心里轻轻地原谅了他,虽然幼年的我,那样羡慕别的父亲和孩子亲昵的幸福。在我自己用黑色的圆珠笔在得了满分的试卷的右上角模仿父亲的笔迹签上他的名字时,仍是没有怪过他。
直到现在,也许,除了我,他仍是不知道他的这几个孩子,都无声地站在了哪个年轮里。是的,他仍是不知道,不记得我们的生日,就像不记得他自己的生日那样的自然。他总在我们在他生日那天给他的祝福里愣了半晌,然后恍然大悟地笑,笑着说,又忘了。
所以,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他打来的电话里,我终于忍不住泪雨滂沱。他说,二十岁了吧,他说,你妈几天前告诉过我,这回终于给记住了,呵呵,真难得呢。他笑着,我哭着,像二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凌晨,年轻的父亲和啼哭的婴儿。大雪纷飞,在二十年后父亲的两鬓轻轻驻足,父亲额上细密的皱纹,在阳光下缓缓绽放。
会在奶奶和妈妈生日前,父亲总提前打来电话提醒我别忘了。我笑,还有去世的爷爷的生日,父亲唯一记得的也只有这三个日子呵。而我们的记忆却是这样的鲜活而年轻,怎么会像健忘的你,不记得呢。
是的,除了我们的生日我们的年龄,父亲记忆里最不分明的,便是那个渐渐在岁月的奔波里不再年轻俊朗的自己了。
不记得吃药,不记得医生的叮嘱,不记得自己的身体,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父亲的繁琐的记忆里,唯独没有自己。
于是父亲,我只能站在你的背影里,默默看那轮驮着山脊的落日,怎样将你的背影拉得模糊,看穿过叶间的那些清凉的山风,怎样将你的目光吹得遥远。父亲,我只能站在你日渐苍凉寂寞的影子里,用我血液里奔流着的那些你给的血液,虔诚地滋养心底默守二十年的祈愿:父亲,唯愿你好。
于是父亲,只能让我来提醒。
父亲,你就要,四十三岁了。
生日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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