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还是那样苍凉的座落在的北方的天空下;村庄,还是那样萧瑟的横在这毫无生机的大山上;而我,却不是五年前无脸见人的落魄者。五年的漂泊五年的仕途艰辛,我如今荣归故里,眼前的一切还是五年前让我心酸让我痛恨的落后与腐朽。这苍凉的大山似乎永远也无法变成巍峨的山脉。
我的“奔驰”行驶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却也无法奔驰起来。我真的有些心痛,哎,这破地方什么时候能变个样啊!
妻从没有见过这么偏僻的地方,讥笑我说,没想到堂堂的市委书记竟然出生在这贫穷和迂腐的地方,这事成为新闻后恐怕要让你的崇拜者们发自内心的讥笑和嘲讽。
逸清,作为记者职业你可以把我的出身见诸报端,让那些无聊者去看挖掘别人的短处。但作为一个妻子,请你给我一些尊严,我无法改变我的出身,但我能改变我的人生和命运。见到我的母亲你千万不要伤到她老人家的心,虽然她很土很愚昧,但是她始终是我的母亲。
妻有些生气,你放心好了,我会少说话的。如果你爱你的母亲你就把她接到城里啊,嘿,恐怕你是怕土老帽的娘会有损你的形象吧。
我有些生气,如果不是你重重阻拦,几年前我就把她接到城里了,就算我事业心再强我也不会五年里一次也不来看我的母亲。
我和妻的感情一向很好,但是经常在我农村的老娘身上发生争执。不平的路,颠簸的车,裂痕的心。
依然是那个破旧的茅草房,依然是那个凌乱的庭院,依然是那个记忆中落破的家。
家里没有人,一定是到农田里去了,此刻的老娘也许正在农田里汗流浃背的锄着草。我和妻就坐在门前的大柳树下,享受着炎夏的浓荫里惬意的凉爽。我搂着满脸不屑的妻,讲起了在这个破烂的庭院里我的童年,还有在这个贫困的房檐下母亲如何用汗水和泪水供我上完大学,让我一步步走向城市的繁华的点点滴滴的往事。
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妻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故事,但是她还是被我的母亲那些为了儿子的前途所付出的超于想象的代价所震撼。在没有见到这个苍凉的大山和这个残破的家之前,她也许永远也想象不到,我这个堂堂的市委书记竟然是这般落破出身;永远也体会不到,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是如何让一个大学生走向辉煌的事业所付出的不平凡代价。
当母亲赶回来时已近中午。面前的我们让母亲很是吃惊,好象我们这般衣冠楚楚的站在这个破旧的庭院里很不协调。特别是我的这位貌若天仙的妻,让满身泥土的老娘很是局促。
母亲开始忙中午饭,满是灰尘的厨房让妻做呕吐状,对我随口说了句,这么脏做的饭能吃吗?有没有饭店,这个环境我实在呆不了,明天我们就回去吧。
正在满腔热忱的老娘听到这样的话,满脸的伤心与气愤。饭店?这大山上连个卖店也没有,你们城里人也不能这么看不起我们这土老帽吧,我们就是生活在泥土中的,生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谁被肮脏的生活淹没。
娘,你别生气,她在城市里住惯了看不了咱家这环境,就你们土得掉渣的这一身,还真让我做儿子的为难,我本来打算接你们到城市里享福,也过几天幸福的日子,看来还有些难度!
你也不用为难,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们没指望能沾上你们什么光,只要你们过好我们就心安了。我们也受不了洋太太的脸色。
逸清一脸的不悦,刚要发泄,我一瞪眼,她气急败坏的走出家门,走上风雨即将来临的大山。
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一道闪电劈开天地,火光落处,在院子中间,我突然瞥见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这张脸深藏着十五年的仇恨。十五年的仇恨、十五年的陌路,这八面威风、凶气冲天的“黑寡妇”怎么会突然来找我母亲?她有些犹豫的走进我家的屋子,看见我象看见了一个恶魔一样的紧张,“哦,你回来了,我……我是逼不得已才来的。”
“你看我这手。”黑寡妇举起一只手,冲着我母亲有些惊慌的说。那只手象打了气的皮球,“刚才薅草,被什么刺了一下,起先没在意,谁知越肿越厉害,我担心是蛇咬的。”
我瞪了母亲一眼,“不用管她。”
母亲迟疑了一下,没想到会是她,或是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但还是把黑寡妇让进了里屋,看了看她的手,“是蛇咬的,你看这是蛇的牙痕。”象是对待老朋友一样安慰道:“你不用害怕,这比我那年差多了,我给你用火罐拔拔毒,就会没事了,来,你进屋……”
霹雳纠集着闪电炸滥了天地,我想起妻还没回来,急忙到大山上。她正在掉眼泪,看到我,她委屈的嗔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但是我好象在你心里一点位置都没有。一个土得掉渣的老娘,你还不让我说话。”
你不要这样瞧不起这大山上的老百姓,他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你不能侮辱这些愚昧而辛苦的老百姓。他们也许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落后了些,但是他们一样有比山更高的心,比天更开阔的心胸。关于我的母亲,我也知道她是土的掉渣,但是她在我心中是伟大的,是我的骄傲,她不仅是用汗水浇灌我成长,她更用那种朴实和宽阔的胸怀征服了这个世态炎凉的世道。刚才我看到了一个人,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吧!
母亲信奉神灵的存在,每逢过年过节总是很虔诚的敬神,她说:“你不要不相信神灵的存在,你知道王二为什么在矿井中被砸死了吗?敬山神那天,他抢吃了贡品还念叨‘敬神不如敬我’,结果没几天就出事了。”我也目睹过很多人病了吃药打针不见好,只要找人烧了纸叫了魂便好了。我不相信神灵,却也解释不了。
母亲对神灵的信奉到了鬼迷心窍的地步,因为相信“善有善报”的因果报应,母亲总是热心帮助邻里乡亲,一颗向善的心让母亲这一生付出了多少辛苦啊。
邻里乡亲遇到什么邪病怪疾都来找我母亲,便连小孩子叫蜂子蛰了蚊子叮了都跑来找她看看。别误会,母亲不是神婆,她是用一些偏方治病,相当灵验。比如发烧,只需用针在头上扎几下出出血就好了;再如肚子痛、腰背痛,用火罐一拔病情就轻了;但母亲对蛇咬毒的治法可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那年母亲穿山时,被蛇咬了,因离医院太远,遭了很大罪才治好,险些被毒死。母亲下决心学到治蛇毒的偏方,后来跑了七八十里路才学来了针灸结合火罐拔毒的方法。
母亲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她治好了许多人的病痛,却无法治愈这个欺善凌弱的世道。
小时侯,我瘦小软弱,十几岁了,还常受人欺负欺侮,母亲为我操碎了心,反复劝导我同伙伴真诚相交,善良为本。可惜这一家训并没让我免欺凌,便连母亲也受到了横行无忌的辱没。
那次,我又被小我好几岁的黑寡妇的儿子季锋打破了脸,流了很多血。母亲实在看不过去了第一次带我去找门,她好言相告:“孩子打架可不好,万一打坏了怎么办?”
“你这不是诬赖吗?我儿子还没你儿子大呢!”黑寡妇满脸怒色,诱人的两片红唇有些象带血的刀子。我胆怯,不敢争辩被季锋打的事实。“打架怎么着,俺孩子有能耐打就不受欺负,打坏了俺有钱陪,你儿子有本事也打啊!”
母亲忍住怒火,苦口婆心的劝道:“小孩子在一起玩闹,怎能打仗,家长从小管教才好。”
“嗬!你算什么东西,用你老不死的多管闲事!”黑寡妇并未涂唇,两片薄唇就已红得透亮,却不再诱人,薄薄的象刀子,带着血。
“敢骂老太太,会遭天谴的。”母亲气急了,拉起我便走。
黑寡妇追出家门,扯开嗓门叫起来,两片刀子锋利无比,喷着血。“你依老来欺负人啊,姑奶奶可不吃这一套。真个不讲理的老巫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母亲便有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什么挑拨离间、传老婆舌、偷人家牲口、打人家孩子……狼吃小羊是不愁没理由的。
可怜一心向善的老人成了一只恶贯满盈的羔羊。想平日,黑寡妇得个头疼脑热的病常来找我母亲,而母亲不论手头活多忙,总要放下。可如今善没善报,翻眼狼反目成仇,恩将仇报。
只见黑寡妇跺脚挥拳,瞪眼扬眉,血唇启合,两片锋利的刀子带着血光,刺人心肺。
我不寒而栗,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蜷缩在背后。
母亲一生向善的心、年逾半百的尊严,遭到曾善对的女人肆无忌惮的侮蔑……
在母亲坚守善良的生命旅程中,一次风沙的遏止曾一度摧残了心中神圣的信念和对神灵的信仰。很长一段时间,生命昏天黑地般黯淡——痛苦、恼恨、气愤……也许,平静的生活海洋偶尔会卷过一阵狂风怒涛,而最终还会归于平静,静谧如初,那些属于本性的东西更不会因风浪侵袭而丢失。
时间是一副很好的良药,它治愈了母亲心灵的创伤。然而却无法抹去我心中的憎恨。我憎恨这个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世界,看透了这个不平的世道——心地善良的人被人欺负。眼前这个永恒不变连绵的大山象咒符把穷苦、腐朽都囚禁在这里。我也上过大学,然而我的脉管里流淌着母亲善良本分而软弱的血液,我学不会圆滑世故、见风使舵、阿谀逢迎。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容不下善良本分的人,在我眼里善良即是软弱,真诚即是无能。我开始堕落、不学无术,整天与一帮哥们混在一起,喝酒、打仗、闹事,每一次打仗闹事的发泄心里痛快急了。
看着我的堕落,母亲痛心疾首,祷告上帝来拯救我这个无知的罪人,说我是鬼魅缠身、鬼迷心窍走入歧途。但是最终用母亲的汗水换来的的烫金的大学文凭和母亲脉管里流淌着的正义和善良让我在市政府机关里逐渐得到领导的赏识,从一名基层的科员一步步爬到市委书记的宝座。
如果你仍然不能理解一个大山上农民的高贵,你跟我到家,看看我的母亲如何对待当年和我们家结仇的黑寡妇。
“咔嚓”一声响雷把我们的谈话打断,紧接着便是一阵急雨倾盆而下。当我们躲进屋里时听到嗷的一声惨叫,黑寡妇手上的血水喷到了棚顶。我母亲示意她不要怕,只见她熟练的下针、点火、扣罐、拔罐,毒血水一滴滴从手上、胳膊上被吸出,旁边是浓黑的血水,带着腥臭。母亲一刻不停的忙着,还不时关问疼不疼,安慰她别怕,仿佛是对情谊深厚的朋友。
一阵紧忙,母亲额上有了汗珠,汗珠在满是皱褶的脸上滚落。
“没事了,毒已基本吸出来了。”母亲扶起黑寡妇,“回去吃些去毒、消炎药,很快就会好的。”
雨还在不停的下着,雨中跑进来一个人,是黑寡妇的儿子季锋。
“你妈已经没事了。”
季锋忽然跪在地上:“大娘,我替我妈向您磕头赎罪了。那年我妈太过分了,您大人大量,不记前嫌,救了我妈。我给您磕头了。”
看到季锋,我熄灭多年的仇恨的怒火重又燃烧了起来。我一把揪起他的领子,“装什么洋相,我娘让鬼迷了,忘了过去,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年你还是和小时侯一样的整日为非作歹,听说你在这个大山上成立了个什么菜刀门,还对乡亲们收保护费,身为市委书记的我可能整治不了你,但是我的拳头可以为我小时侯的屈辱讨回颜面。”
迎面一拳,季锋嘴角流出了血,他却没有发怒,“打得好,我替我妈赎罪了。”
妻赶忙拉住我,说这样有损我的形象,母亲也呵斥我不要胡来。
黑寡妇抬起头,有气无力的望着我母亲,两行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满含感激与愧疚。“嫂子,我对不起您啊!那年……我……我真不是人……”
“咳,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嘛。”母亲打断她的话,用和蔼友善的目光迎过去。“今天你有这样的毒伤,任谁也会把过去的事放在一边,救命要紧吗。虽然不一定善有善报,但善良是最本的人性,一个人应该以善为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良心就是我们的上帝,对得起良心,上帝就会爱你保护你,鬼怪厄运见了你也会逃之夭夭。”
“我今后一定好好做人。”恶煞星哽咽着,两片唇正是楚楚动人的少妇的红唇,象两片艳丽的花瓣。
她颤抖的伸出余肿未消的手,软弱无力却又强劲的握住母亲的手,于是两只有十五年怨恨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有一种人间无上崇高、无比伟大的炽热的血液正在流向彼此的心底,更流入我的灵魂深处。
妻看着远处烟雨迷蒙中苍凉的大山,对我说道:“我看到了大山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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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文中逸清、季锋、黑寡妇的免费客串表示感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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