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元旦一过,印刷厂立刻就清静下来,都是那些日历台历挂历闹的,弄得人脚打后脑勺的。陈革新很佩服装订车间那些姐妹们,她们样样活都干得那么好。像孟宪芬她们查纸查页子又快又准。陈革新只会用右手向前捻纸,然后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着查。这还是调度小吴教她的呢,查纸是库管员的主要工作嘛。而孟宪芬她们边查边用宽不足寸长不过三寸的页板划。看孟宪芬查纸陈革新觉得简直是在欣赏一种艺术而不是劳动。她想学,老板也有让孟宪芬教她的打算,可是印刷厂活再少装订工人也闲不着。因为,老板会让调度小吴根据工作量给个别人放假,这样既省了工钱又使在岗的人满负荷工作。陈革新跟文冬来说:老板的脑袋都跟电脑似的,可会算计了。文冬来说:谁让咱们没人家的头脑呢呢?想学查纸我教你。陈革新说:光是头脑啊?心不狠手不黑能攥住钱吗?那我上楼上借个页板。文冬来说:借什么页板?不用那玩艺。陈革新说:没页板怎么学?文冬来说:老太太不吃肺子你就来肝吧。两个人一起来到纸垛前,只见文冬来把整令纸的右边从底朝上翻折过来说你看,纸多时这么查快。说完他就用右手扶着纸的下部分,左手指边向前推纸边一划一划地查。查完他说:来,试试。手法掌握了,就得靠练。别急,本人有耐性给你当师傅。陈革新是真虚心学,文冬来是真耐心教,还时不时地验收监督她练习。这下老板可高兴了,他俩也差不多形影不离了。要不俩人一起在刀上忙乎,要不就是在纸垛里转悠,就是陈革新偶尔回办公室,功夫长了文冬来就找了去呢。调度小吴再不用为掉不动他头疼,有事先跟陈革新说,不用你搞他就主动自定了。老板见陈革新工作一丝不苟,自从她当库管员纸没差过,油墨没断过,机器上用的清洗剂还原剂以及桃胶粒晒版膏,总之,印刷厂所用的一切全都再不用操心,并且她无论是与装订的还是机器上的都相处得很好,不像原来那个库管员,他得天天给她断官司。老板自认为自己是慧眼识英雄,俨然就是伯乐呢。
工作上的顺利与愉快使刘荫枫造成的烦恼如黄鹤一般一去不返。工作之余陈革新重又投入到创作中。每天一到零点就能接到文冬来发来的催促她休息的信息。于是,她就会冥想一会儿,然后乖乖地进入甜美的梦乡。
这一天,扬扬回来对陈革新说她在商店请了一个月的长假。陈革新想着孩子也许是太想倾诉,不然不会喊着陈姨讲这件事。陈革新停下笔扭过头问:现在就准备回家过年吗?扬扬说:我对象下课了。我跟他上他家去。扬扬的对象刚好比她大十岁,今年二十六岁。陈革新说:你去他家过年合适吗?扬扬说:我跟他去不是天经地义吗?陈革新听她这么说心里竟觉着有些不是滋味,于是和婉地说:你太小,虚岁才十六,生活的路还长呢。不上学,学门手艺也不行啊。扬扬说:咋地还不得嫁人。陈革新听罢心内一惊:我四十六还没她这想法呢,看来我俩都不正常。既然自己也不正常,又怎么有资格去批评别人的不正常呢?陈革新只好把一腔的感叹化作一声长叹,好像吐出了闷在心里二十几年的郁闷,其实心头更加郁闷。
正在这时,媛媛回来了。一句话没有趴在床上就开始痛哭。陈革新想:女子啊,为何要如此痴情又如此容易受伤。字是写不下去了,书也未必能看消停。自己的伤只有自己舔。三十六计走为上,出去感受感受暖冬里的寒冷吧。
外面真的挺冷。一走出门洞她就赶紧把鸭绒服的帽子带上了。人虽在外面可是她心里还在想着屋里的那两个女孩。十六岁,金子般的年龄,即不读书也不学点技艺,就跟男友粘在一起,两天见不着就想得直哭。那个二十的按理说该理智一些,大老远从省城跑来,受尽了冷遇仍痴心不改,为什么女人总是把自己的一切系在男人身上呢?是幸福?是悲哀?这份情到底应归何处?自己呢?难道就不是失误?难道就不曾祈盼不曾憧憬过吗?那么自己又在追寻什么呢?刘荫枫就算刮过去了,文冬来能做李秋来的替身吗?还是我根本就已经移情别恋。
她对文冬来是心存感激的,人家凭啥天天帮你干这干那的,教你查纸看规矩的。毛主[xi]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不想深究文冬来这样对她到底是为什么,究也无聊,又不是小孩子完全不谙世故,也不是白痴不解风情。对待秋来是自己太痴情,太柏拉图了,并且太拗了;对待刘荫枫就是自己太幼稚,虎狼之侧岂可安睡!文冬来与她原来认识的圈里的人是那么截然不同。他对人虽不像自己那样泾渭分明,但那不恰恰说明他的宽容吗?跟他在一起心情是愉快的。她承认,她现在已经抛却了由于李秋来的猝然辞世所产生的绝大部分痛苦。文冬来是个普通男人,一个能在柴米油盐中度日,工作劳动中寻欢的人,上班下班按部就班,一个人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的男人。这样的人是可信赖的,尽管平凡,但身上仍不失豪迈的男人气概,他确实使她有些心动。想到此,陈革新掏出电话,略一犹豫刚要揣起来没想到电话竟响了。由于她的电话是连响带震动的,居然吓了她一跳。待看清是文冬来来电,心才在欣喜中镇定下来。心说这也许就是人心通电吧。按下接听键陈革新就感到嘈杂的声音响在耳边,于是大声问干嘛?文冬来说:啥也不干就不行打电话啊?陈革新说:那倒不是,但世上哪有没来由的事呢。文冬来也不理她的话茬问道:你吃饭没有?陈革新意识到他可能在某处公共场所,也许就在饭店。她刚要张嘴说吃了以便拒绝他,话筒里就又传来文冬来的声音:我正在跟几个朋友吃饭,你也过来行不?从文冬来的语气里陈革新分明感到他此时的愉快。她忽然就想到几年前看到的一幅连环漫画,那是描摹朋友间喝酒前,喝酒时,喝酒后的状态的,每一幅都配一句结构相同的成语,从甜言蜜语到豪言壮语再到胡言乱语,最后到不言不语。她猜想现在他们可能还处于甜言目语的状态,于是就忍俊不禁乐了起来。文冬来又问:笑啥?来不来给句痛快话!哥们,有人要请教你几个问题,过来当面说呗。陈革新说:一个个吆五喝六的,还请教?文冬来哈哈大笑道:快过来,别瞻前顾后左思右想的了,我就是你的保镖!陈革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过去。接着她就听见年轻人的声音,告诉她在解放大路菊香园。
陈革新觉得和文冬来在一起就像合作者,从没有被动的感觉。她有时在他身边愿意做个听话的人,可他从来不指挥她做什么,而她要是让他做什么他可是言听计从。只要是他看出她要跟他讲话他就会问:啥指示?陈革新想也许这才是男人真正的魅力。而女人即便是真心欣赏男人的多谋善断可那终归只是欣赏罢了,谁不想把握主动掌控局面。男人的刚愎自用充其量如荷花一般只可远观而不可……
不到一刻钟他们就见面了。只见文冬来撸着袖子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他对陈革新说:这都是我的铁哥们你不用害怕。接着他又对那几个人说:她也是我的哥们。陈革新一眼就看出来,在座的都是劳动人民,其中一个左手缺四个指头。由此她断定他和文冬来一样也是使刀的。她听文冬来讲过,原市印刷厂有位师傅十个指头竟一个不剩。她忽然担心起文冬来来,心想一会儿走时就劝他别干了。大家热情地为她让座,并且真诚地让她坐在了文冬来身边,还问她是喝酒还是喝饮料。她说喝饮料吧,立刻就有人喊服务员拿一瓶饮料来。倒是文冬来说:来杯酒吧,并且亲自为她斟满一杯。整个吃饭过程没哪个人以任何形式借口逼她喝酒,只是不断地有人问她有关劳动保险以及国家有关工伤待遇处理等问题,她以深切的同情心和她对这些方面的了解耐心地解释着。他感到此时她真如公主一般被这些人尊贵着宝贝着。比跟刘荫枫白驹他们在一起开心多了,她在心里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其实是文人们骨子里的致命的虚荣心。
缺四个指头的人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冲陈革新说:使刀不是什么好活,虽说算是技术,但没有力气也干不了。这一行里没几个囫囵的。这就叫“瓦罐难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若是真跟他好就别让他干这个了,干一辈子了,没受伤不容易。别临到老到老……陈革新脸刷地就红了,文冬来赶紧解释说:大哥误会,误会。我不是说了嘛,她是我哥们。那位也觉着话说造次了连说对不起,陈革新大度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可是那位大哥还是站起来说:你们喝着,我方便一下。说完站转身就走。
文冬来看着他的背影安慰陈革新说:别怪他,都是实在人,看见我能把你勾来以为我们是那啥呢。这话让大家笑起来,陈革新也笑着说:你闭嘴吧,别描了。文冬来说:对,越描越黑嘛。大家又笑起来。陈革新看文冬来一眼,此时她真想使劲掐他一下……
八
从菊香园出来,大家就各自散了。文冬来说:去我家坐坐?就在上边。说完一指楼上。陈革新犹豫着说:哪天吧,太晚了。文冬来说:是晚点儿。不过你那宿舍都是小孩,十二点之前能睡觉吗?我送你不就得了。陈革新知道此时若是跟着上去就表示同意跟他好了,既然跟他好以后的事就不言而喻了。她犹豫着文冬来却已经搂着她的肩头朝他家走了。
文冬来就住在二楼,所以陈革新没觉着累就站在了他家的厅里。厅很小,右边是镜子墙面。陈革新环视一下就用整洁简朴为这里下了定义。厅只是个过渡,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陈革新只好跟着他进了他的卧室,坐在床边上。陈革新想着进门时看见另一个居室的门开着就问:你女儿不在家吗?今天是周六。文冬来说:她住校,今天去她三姑家了。她上大三,如今我只管掏钱就行。姑娘大喽。 你坐着,我给你倒水去。先声明是白水不是茶水。他双手端来一大杯热水放在陈革新身边的茶几上说:我天天晚上得吃安眠药,所以不备茶。再说,一个光棍子备茶招待谁?陈革新说:我只是需要熬夜时才喝。文冬来说:零点睡还不算熬夜?陈革新说:不通宵算什么熬夜。文冬来说:那咱俩在一起可就不用睡觉了,一个睡不着,一个属夜猫子的。说完大笑。陈革新说:造次。文冬来又大笑。
文冬来打开电视,自己就去洗手洗脸了,回来时把一条热毛巾递给陈革新说:擦一把,烟熏火燎这么半天。陈革新接过毛巾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毛巾一样热乎乎的。等她擦完脸文冬来接过毛巾放在茶几上回过身说:这里供热不好,来,往里点儿,把腿伸被里。说着弯下腰把她的小腿搬起来轻轻地推转,陈革新就变成靠着床头坐在床上了。她感到有些难为情,文冬来却像没事人似的也上床坐在她身边。文冬来说:多亏没卖这房子,要不我连窝都没有。陈革新说:你要卖这房子来?文冬来说:她们学校给十万购房款,我们又添十多万就在学校附近买了新房。那时她让我把这房子卖了我也同意,小林和孟宪芬都说卖它干啥,不住出租呗。后来离婚我就领着姑娘回这住了。陈革新狐疑地说:你要卖房他们不让?你带孩子,女儿归母亲好一些吧?文冬来说:我姑娘不跟她。陈革新问:你打过她没有?文冬来说:没打死她。陈革新笑着问:是穷凶极恶丧心病狂还是义愤填膺?文冬来说:有一天她和那个人被我堵在家里,我去打那男的,她拼命拦着,那个王八蛋跑了。陈革新截住话头说:你就暴打了她一顿。文冬来忿忿地说:对!那天要不是姑娘回来,打死她也说不定。陈革新说:就为她红杏出墙?文冬来说:好几年她就总跟她那些人一起去洗澡按摩按脚啥的。早就想揍她,心里不敢。陈革新说:你怕她?文冬来说:怕她啥?我怕一动手控制不住自己,把她打死。陈革新说:看来你还算理智。文冬来语气无奈地说:人家挣钱比你多,不是一个月几十块钱那时候了,不再是臭老九,得算知识分子了,我是工人,粗人,厂子还黄了。你说,怎么能平等?总之,日子是过不下去了。文冬来说完拉过被子盖在俩人的腿上。陈革新问:如果没被你遇上,会不会跟她离婚?文冬来说:离婚是早晚的事,她早就说过没激情了,跟我过够了。陈革新说:男人有外遇女人是伤心,女人出轨男人则是愤怒。女人认为我全心全意对你,你却花心看别人好,于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而男人是把妻子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所以不能容忍。女人容忍了是有妇德是识大体,男人容忍了是窝囊是无能。文冬来说:你说的真对。说完在陈革新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又问冷不冷。陈革新嫣然一笑摇摇头。文冬来似乎从她的笑容里得到鼓励,又伸出在她脸上捏了一下。
文冬来早就喜欢陈革新了,只是他心有余悸。他不是不想要她,而是不敢要她。他认为自己配不上她,就算得到她,到时把握不住弄个分飞两处岂不雪上加霜,连个朋友也没得做了。思前想后他都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心存妄想,于是,他一直克制着自己,从精神到物质全面封锁。他要和她做最铁的哥们。文冬来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静音然后说:你把男女分析得还挺对路,真是男女有别。陈革新看着电视说:男女有别,无处不在。不能一概而论是封建思想,也有客观事实存在。文冬来说:那可不,社会就这环境,谁能一尘不染?陈革新说:以后别总说自己是粗人,谁是细人?谦虚过渡,影响进步。哎,一个女人被男人暴打一顿之后将怎样?文冬来说:挺着呗。陈革新说:有人说,男人出轨妻子有责任,那女人出轨丈夫是不是也要反省反省。文冬来说:反省个屁!别人咋回事我不知道,她,就他妈给她惯的!家务孩子完全不用她管。人家不是辛勤的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嘛,咱这干粗活的得尊敬她伺候她树立她,慢慢地就恭敬尖尖腚了。陈革新说:这是个人品行问题,跟是不是知识分子没有关系,倘若加之全体可就是诬蔑喽。文冬来说:反正她是早已不再为人师表了。离完婚她居然还提了副校长,妈的,上哪说理去?陈革新说:这跟离婚没关系,至少没有直接关系。别这么看问题。文冬来一瞪眼睛说:给我上课?陈革新挺直身子看着他说:注意听讲!两个人都笑起来。
文冬来也挺了挺身子,陈革新趁机朝窗外看。外面的光线几乎和室内的同样亮度,隐约可看见有雪花飞舞。陈革新突然想到一句诗就念道:梅花欢喜漫天雪。文冬来问:冷不?陈革新把身子又偎过去。女人的依赖与温柔使他几乎把持不住自己,文冬来的大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像拍着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孩。他的心和身体剧烈地变化着斗争着,是继续压制还是顺其自然纵情奔放?陈革新此时则想:此时此刻就是世界末日该有多好,那样既可以在文冬来温暖的怀抱里死去,也许还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秋来……
文冬来突然想起给陈革新倒的水她还没喝,就问:光跟我白话,水都忘喝了吧?我再去倒一杯。说完就跳下地。陈革新说:算了,喝口凉的也不错。说着就从文冬来端着的杯中喝了一大口。文冬来说:慢点,别呛着。
文冬来从又上床看着她的眼睛说:知道我的事了吧,也对我说说你的事,行不?陈革新真的就把自己和秋来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末了,她长出一口气,仿佛释去了心头所有的重负。文冬来用粗糙温暖的手掌抹着陈革新脸上的泪水,窗外的依然雪落无声……
电视上出现雪花,看一眼墙上的钟已是凌晨三点。陈革新说:你睡吧,我得走了,谢谢你听我磨叽。文冬来说:住这吧,我保证你不犯我,我不犯你。陈革新听他这么说话哈哈大笑着跳下地说:你确实挺缺德。文冬来说:你算碰着歹徒了。陈革新说:谢谢歹徒,反正也不远。不用你送,我下楼就打车,放心了吧。
文冬来坚持送她来到楼下,看着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天上的雪花还在飘,陈革新突然改了主意。两个人牵着手在雪中走着说着笑着,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走到宿舍外面,文冬来把她拥在怀里,感受着她的娇小可人,突然发现自己骨子里是喜欢小巧玲珑的女人的,后悔自己这么多年搂个大象似的女人,还全心全意地伺候她。他一遍一遍吻着陈革新舍不得松口,陈革新也恨不得融化在他怀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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